哥哥，被搶走了！

倘若是六年前，有任何人詢問席娜・特里亞對於那名總是博學多聞的青年席爾威．格雷赫爾的看法，她肯定會露出純淨的笑容，然後說「是她崇拜的對象」。

如果是三年前，再次提起同樣的話題，這名帕瑟琳王國的名門之女，三百年來最強的魔法天才會皺起眉頭，彆腳的轉移話題。

那麼，假如是現在，也就是星空曆1343年的春季這麼詢問的話——




「討厭。」



當席娜・特里亞總算吐出了那個詞彙，空氣彷彿被投入石子激起陣陣的漣漪。

偌大的庭園中堆滿了厚重的積雪。刺骨的寒意從外側的小徑沿著皚皚的白雪一路延伸到中央石造的涼亭。席娜・特里亞有著如同人偶的精緻面容，約莫十四歲，白色的蓬鬆長捲髮垂落到厚重的毛皮披風上，絨毛的長裙上有綴著保暖的毛絨邊。她坐在涼亭一側的椅子上，微微靠向中間的圓桌。

然而，坐在她對面的同伴卻沒有太大的反應。

那是一位穿著皮甲，面容姣好的女子。金色的長髮在陽光下反射著耀眼的光芒，髮絲中卻伸出奇異的角，背部還有巨大的肉翅以及尾巴——泰莉亞古雷茲，通常會稱呼「泰莉亞」，是至少活了三百年的「鮮血魔龍」。

「我知道了。」

泰莉亞點點頭，接著將注意力轉回桌上擺放的棋盤。方形的棋盤籠罩在明亮的光芒中，彷彿擁有太陽的注視。她推動了彷彿要融化的黑色妖龍往斜前方兩格，接著敲敲棋盤，對面的白色守夜人揮舞手上的提燈，將整排格子點燃。

完全沒有在意席娜的發言。

席娜鼓起臉頰。

「『晝夜棋』就這麼好玩嗎？」

「也還好。」

「那妳還玩。」

「打發時間來說還可以。」泰莉亞終於將猩紅的雙眼從旗子上移開，看向席娜。「好奇的話，要嘗試看看嗎？」

「白晝方現在佔上風耶，沒關係嗎？還是妳要讓我玩黑夜方⋯⋯」席娜搖搖頭。「不對，不是這個！我剛剛提起的話題——妳就沒什麼想說的嗎？」

「看那個席爾威不順眼？」

「是啊。」

「這樣啊。妳加油。」

什麼——泰莉亞，好無情⋯⋯席娜一把拎起了黑色的妖龍，正大光明的在泰莉亞面前藏到暖和的袖子中。

是泰莉亞說可以嘗試看看的嘛。席娜在心底哼歌。

於是，泰莉亞推開棋盤，嘆了口氣。「所以，我早在四年前就告訴過妳，席爾威．格雷赫爾——要塞之城希爾芬的現任顧問，不能夠信任。庫雷因．奧雷米亞也告誡過妳類似的話題吧。結果，妳還是湊了上去，不是嗎？」

「是那樣沒錯⋯⋯」

「不過，這也不能怪妳。」泰莉亞哼了一聲。「那個傢伙，擅長的就是裝成無害的模樣，然後暗地裏埋好足以貫穿心臟的陷阱，邀請其他人踏入其中，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墜入無底洞。」

「完全就是這樣。」

「哼。」

「不過，泰莉亞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呀？」

砰咚。

泰莉亞不小心把手中的魔女棋摔在桌上。

席娜有點疑惑，「泰莉亞⋯⋯？」

「妳知道，這些會動的棋子偶爾會攻擊人。我的手心剛剛被戳了一下。」魔女的棋子舉起手在叫嚷著什麼，泰莉亞猩紅的雙眼睨了一眼，於是魔女完全閉嘴了。

「喔，這真的很困擾。好像是創始人的惡趣味。」

泰莉亞將魔女放回棋盤的角落。她端正身姿，注視著席娜。

「所以，為什麼妳今天突然提起這個話題？據我所知，妳早在三年前回到這裡時，就開始對席爾威．格雷赫爾失去信任——拜還算警醒的庫雷因．奧雷米亞所賜。」泰莉亞雙手交握，「為什麼不是三年前，或者是兩年前席爾威開始挖陷阱看著妳跳進去的時候提起呢？」

「那是、那是因為⋯⋯」

「說吧。」

「伯納德。」

「伯納德．特里亞？」泰莉亞瞇起猩紅的雙眼。「妳最年長的哥哥伯納德．特里亞？」

「就是他。」

「我和他見過幾面，倒也沒有很熟悉。他怎麼了？」

席娜靜默了好一會。

「他被席爾威搶走了。」

「？」

泰莉亞猩紅的雙眼盯著她，正等著她娓娓道出事情的經過。

一想到所見的景色，席娜就忍不住咕嚕咕嚕的冒出黑氣。

在那純黑厄夜降臨的時刻，席娜身為特里亞的一員，如往常一樣驅趕夜民。

她撐著陽傘，身穿厚重的披肩以及長裙，飄浮在雪花飄零的城牆上。希爾芬的城牆向著風雪的盡頭一路延伸，在城牆的邊緣，形色各異的夜民們攀爬上城牆，試圖鑽入大結界的空隙中，入侵要塞之城。

她輕輕的轉動陽傘。

身後，無數的銀色長槍閃耀著冷冽的光芒，如同黎明時刻升起的晨曦，飛射向夜民。夜民們被光芒燒灼著，哀嚎著化成灰燼，消失在風雪中。
輕輕鬆鬆。

席娜偷偷的看了一下附近。稍遠的地方，她來自王都的朋友庫雷因，正在和夜民交戰。

不過席娜關心的不是這個。

哥哥呢？

他在附近嗎？她好心幫忙收拾一下，應該可以得到哥哥的誇讚？

嘿嘿。一想到哥哥，席娜就勾起嘴角。

「小席。」

一道清冷的嗓音傳來。

席娜立刻回頭。

潔白的雪花中，一名純白的青年佇立。

那名青年約莫十七歲，有著精緻如同人偶的面容，雪白的短捲髮隨風飄揚，紫水晶的雙眸平靜的注視著他們。他的身上，白色的披風微微擺動，渾身雪白。

彷彿和積雪融成一體。

——伯納德・特里亞。

「哥哥！」席娜降落到城牆上。

伯納德伸出手，替席娜拍掉些許的風雪。「妳的頭髮稍微亂了。」

「欸，這個，一不小心就⋯⋯」席娜吐吐舌頭。「我在履行特里亞的職責嘛。這也是沒辦法的？」

「夜民？他們不重要。」

「欸。」

「所以，不用為了夜民弄亂妳的頭髮，小席。」

「！！！」

欸嘿嘿嘿嘿嘿，席娜在心中哼起輕快的小調。哥哥，果然最喜歡她！她也最喜歡哥哥！嗯嗯，這也是沒辦法的，既然哥哥這麼希望的話，她下次就多施點小魔法。

她用紫水晶般的雙眸看向伯納德。

「那個，哥哥，待會可以和我一起去茶點店——」

伯納德張了張嘴。

倏的，另一個清亮的嗓音傳來。

「噢，伯納德。我明白你的情緒，但先別衝動。還記得我們剛才的話題嗎？」

那是一名身形瘦削的高挑男子。他有著一副還算俊俏的面孔，銀色的長髮披肩，淡藍色的雙眼上戴著單片眼鏡。

席爾威．格雷赫爾。要塞之城的顧問之一。

伯納德轉向他。「當然。」

「喔，這真是太好了，有助於對話的進行。」席爾威推了推單片眼鏡。「至高賢者這次特別表達了出席的意願，儘管是明面上的盟友，但他恐怕是想藉機報復上次的事情。你應該還記得。」

「呵。那傢伙嗎，的確。」

「上次可真是精彩。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那傢伙那樣的神情——真是有意思。」

「你看起來很高興。」

「啊，是嗎？」席爾威抿了抿嘴唇。「你不認為嗎？他那副永遠愉快的愚蠢面容，崩塌的瞬間，格外有味道。他應該多嘗試不同的面具——即使是喜劇演員，也不會只有笑著的一號表情。」

「喜劇的演員⋯⋯貼切的形容。」

席爾威的藍眼微微瞇起。「是啊。好了，我們回歸正題——從至高賢者的習性以及思考方式來看，他這次恐怕是瞄準了你在公開場合出席的機會。」

「我同意。那麼，我的顧問有什麼建議嗎？」

「在此之前，先容我向令妹打個招呼，伯納德。」

伯納德沈默了一會，「去吧。」

席爾威朝著席娜鞠躬。「『晨曦之槍』的威力真是暴力啊，無論見到幾次都會驚嘆。」

「是嗎。」席娜盯著他。

席爾威，趁著她向哥哥提出請求時打斷她，在打什麼主意⋯⋯

「當然，當然。我是真心的。晨曦之槍不信任我嗎？」席爾威推了推單片眼鏡。「看來我們之間累積了一點小誤會。」

「啊哈哈。」

「不過，這也無妨。人與人之間的思考，本來就會因為主觀的角度而產生誤差，沒有人能夠從完全客觀的視角去審視自我。這也是人際關係有趣的地方。」席爾威說，「抱歉，我只是對這方面有點心得。妳應該不介意吧？」

「⋯⋯能夠進入重點嗎？」

「別急，已經到了。」席爾威呼出陣陣的白氣。「要解開誤會，就得從直接的對話開始。喔，在談話開始前，我想我們需要釐清一些基礎的問題。首先是，參與者的構成要素。」

「？」

「那是妳從王都帶回來的朋友，對嗎？」

席爾威望向天空中漂浮的一名少年。

「他是我在王都認識的朋友，庫雷因。」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是妳在王都的搭檔？他的稱號是『晨曦之劍』，和妳並稱為『王都的晨曦』——關係很好呢。」

「當然啦，我們是搭擋。」席娜狐疑的看著他。

「同時，他也是『至高賢者』的愛徒。」席爾威豎起食指。「容我提醒，至高賢者可不是什麼好貨。身為他的愛徒，也是如此。在我看來，那就是彆腳的喜劇演員培育出來的可悲小丑，在他搭起的舞臺上翩翩起舞，隨著演員的絲線演出沒有生命的戲劇。」

「才不是！」

席娜可就不同意了。

雖然庫雷因平常有點壞心眼又殘念，還是她的朋友。席爾威這樣批評，真的很失禮。

在來得及反應過來前，話語已經從她的嘴唇上浮出。

「庫雷因是庫雷因，至高賢者是至高賢者。請不要把他們混為一談。」

「是嗎？」

「請收回你的話。」

席爾威淡藍色的雙眸看著她良久，接著露出一抹笑意。

「哈哈，伯納德，你瞧。所以說——這樣是不行的。」

「⋯⋯」

「我說過，所謂的策略必須要排除一切的障礙，屏棄早已腐爛的枝節，這樣才能取得優勢。」


他推了推單片眼鏡，走向前，貼近席娜。

好近。席娜後退了幾步。

席爾威忽的一個轉彎，手搭上伯納德的肩膀。

「——所以，妳哥哥我搶走了，可愛的大小姐。」

席娜的思緒徹底凍結。她抬起頭，愣愣的望著眼前的男子。

「！？」

「看來，這段期間，就由我擔任伯納德獨一無二的騎士，守護他。」席爾威向伯納德伸出手。「我的主君啊，能否讓我奉獻上所有的一切，出席即將到來的宴會呢？」

伯納德點頭，答應了他的提議。「我就省略那些浮誇的贅詞了。」

「喔，這麼說讓我有點傷心。我想了很久。」

「你在交際方面沒什麼才能。」

席娜張了張嘴。「等、等一下！」

「我想我們就不打擾妳妹妹了，伯納德。我最近發現了一家不錯的茶點店，你會有興趣的。」

「怎麼說？」

「那裡最近推出了新套餐——『黎明的眼淚』。光聽名字就很有趣吧？黎明，是希望的光芒，為什麼會有所謂的眼淚呢？」席爾威攤手。「可以的話，我想見見所謂的眼淚是什麼樣子。很有意思吧？」

「嗯。」

「那就事不遲疑，走吧。」

「答案可能非常簡單。這裡是『黎明賢者』的故鄉。黎明的眼淚，」伯納德頓了頓，「或許是這裡永遠下著的雪。」

「啊，這個解釋我喜歡。永遠的雪景，肯定是『黎明』的眼淚吧。」

「你只是剽竊我的話。」

「喔，這有什麼不好嗎？這代表我將你的話語清楚的記在心中，永不忘記。」

席爾威向前傾。從他寬大的袖子中滑出一個青色的小盒子。他打開盒子，是兩枚銀色的袖扣，袖扣上則是雪花的標誌。他呈給伯納德。

「瞧，你假設的『黎明的眼淚』。」席爾威替他別上袖扣。「不過，這只是我粗製濫造的仿冒品。真貨可要到現場才能見到喔？」

伯納德摸摸袖子上的雪花袖扣，嘴角勾起，笑了。

「的確，值得一看。」

「那麼，就和我一起前往見證假說的結局吧。」

席娜張大嘴巴看著眼前的一切。千言萬語在腦海中閃過，又化成片片的碎片。

「哥哥！」

「小席。」伯納德回頭。

「我、我也找到一家，茶點店⋯⋯」

「這樣啊。」伯納德頓了頓。「但席爾威先邀請我了。」

「我也準備了，袖扣的禮物⋯⋯」

「但那不是黎明的眼淚。」

「——」

於是，伯納德和席爾威消失在風雪之中，只剩她和庫雷因。


席娜花了好一陣子才和泰莉雅道出她的所見所聞。

「的確很氣人。」

席娜悄悄地觀察著泰莉亞的肢體語言。看來是贊同她的話。那麼，可以說出自己真正的目的了。

「——所以，我想問問泰莉亞的意見。」

泰莉亞揮動的尾巴停了下來。

「我的？」

「是啊。泰莉亞是超級厲害的『鮮血魔龍』嘛，那麼肯定知道要怎麼樣⋯⋯趕走麻煩人物。」

「當然。」

「而且！」席娜揪了一下袖子。「我剛才聽到，他今年的生日宴會，居然要跟著席爾威一起出席！什麼啊，平常那都是我或是艾德的位置喔？」

「原來如此。這的確是，大危機。」

「所以，泰莉亞——我需要妳的幫助。」

冷冽的雪花在泰莉亞身後飄落，她眨了眨眼，接著清了清嗓子。

「好吧。妳問對人了。」

「哼哼。」

「正巧，我對這方面的事情非常有經驗。聽好了——」


席娜趕緊端正坐姿。至少累積三百年的經驗談！


「——伯納德這是，戀愛了。」


「欸欸欸欸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