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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3586 字
更新於: 2023-08-19

  不遠處的高樓樓頂上,一抹漆黑筆挺的身影,在狂風中巍然不動。他身姿高挑,眸子靜靜地注視著城市的一角,像是在觀察著什麼,或在做著什麼決定。
  海瀚站在這裡,清晰看見那名死神劈開「審判通道」,將冤魂送進去的一幕。「通道」是一種用神力劈開的空間,這也意味,審判通道越是龐大、吸力強勁且形體穩定,意味著死神的神力越是強大。
  離開死神界後,已經好幾百年沒見過審判通道了。
  而如此龐大得令人讚嘆的通道,他卻是生平第一次見。
  思及此,海瀚的心情愈加沉重,收回視線,離開了高樓。
  即使茵茵說,他們的目的是保護海溪橋,海瀚仍然不相信他們的隻字片語。
  ——他不相信任何死神。
  現任皇帝的看門狗,他更不可能相信。
  海瀚身影一晃,閃身來到海氏偵探事務所,他站在通往巷口的小角落,等了一會兒,聽見遠處傳來了兩道腳步聲。
  海溪橋和江月白並肩而行,在一盞路燈下,看清了他的身影:「爸?」
  江月白則老早就見到他了。
  兩人四目相對,都沒有作聲。
  海溪橋還是頭一次見到父親這樣的表情。
  他兩條黑濃的眉毛皺著,一雙藏在影子裡的眼睛鋒芒微斂,如同一隻蟄伏的猛獸般,隨時會撲過來咬斷人的咽喉。
  「爸?」
  他的語氣不容置疑:「妳先進去。」
  「可是⋯⋯」
  「聽話。」
  海溪橋心頭一震,略微遲疑,肩膀卻被輕輕按住。她抬起頭來,對上江月白一雙藍寶石般的雙眼,他說:「先進去。」
  他應該⋯⋯沒問題吧?
  海溪橋點了下頭,便留下兩個人,幾步上樓去了。她擔心父親會刁難江月白,便打開了窗戶。
  剛探頭往下看去,只見一道影子閃過,「碰」一聲巨響響徹整條街。
  看清眼前的一幕,她搭在窗框上的手,隱隱在顫抖。
  那總是和藹的父親,像是變了一個人。
  他的手變成了爪子,指甲一瞬間變得很長,將江月白摁在牆面上,後方的牆面順著龜裂開來。
  海瀚的唇角露出嗜血的笑,那雙漆黑的眼睛,漸漸地被金色取而代之。
  「是皇帝派你們來的?」他喝道,「想幹什麼?」
  江月白他雙腿騰空,被海瀚的爪子扼住喉嚨舉起,神色卻並沒有任何變化。他望著眼前全然陌生的男子,緩緩抬起手,搭在海瀚的手上,然後一指指,緩緩掰開他的手指,嗓音仍然平靜無波:「這才是我想問的。」
  只聽「喀拉」清脆的一聲響,他捏斷了海瀚的手腕,準確地叫出他的名字:「海晁,前反皇軍首領。」
  ——「你隱匿死神新娘,究竟有何目的?」
  像是被戳到了痛處,海晁的一張臉瞬間漲得通紅,咬緊了牙關,抬起另一隻手,抽出了一把刀。
  那是一把巨大的鐮刀。
  一陣巨大的狂風席捲而來,地面開始劇烈顫動,黑色的光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著江月白襲捲而去。

  ***

  海晁活了八百年,這八百年的光陰,有一大半,都過得漫長而無趣。
  他的父親是死神界舉足輕重的侯爵,海晁出生便是貴族,身為家中的長子,他往後的路,幾乎是從出生起便決定好了。面對父親的冷眼,他沒有任何怨言地往死裡學習,將家族的未來全都扛在肩上。
  海晁憑藉著非凡的實力,成為死神界歷來最年輕的騎士。
  就連前任皇帝,都對海晁讚不絕口。
  父親,卻仍然對他不屑一顧。海晁原以為是自己做得不好,直到正式被封為騎士的那一日,儀式過後,他在臥室看見啜泣的母親。
  「海晁,沒用的。」母親坐在床鋪上,目光絕望,「你父親不喜歡我們,無論你做什麼,都沒有用的。」
  海晁坐在母親身邊,心中一沉,他很想要問「為什麼」,但喉嚨卻像是被緊緊地扼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
  只要知道了真相,他一直以來活下去的信念,彷彿就會消失。
  「你父親在外面,有別的女人。」她閉上眼睛,「在我和你爸結婚之前,她已經就在了。」
  海晁緊抿著嘴唇,膝蓋上的拳頭隱隱在發顫。
  而下一句話,更如一記重鎚,字字句句清晰敲擊在他的腦海中。
  「她的兒子,也早就在了。」她像是怕他沒聽懂,又重複一次,「比你更早之前,就已經在了。」
  私生子,才是長子。
  只是父親把他隱匿在不為人知之地,韜光養晦,等待時機到臨,將私生子接回府裡。
  打從那一日起,海晁喪失人生的方向,徘徊在燈紅酒綠之地,過得頹喪又落魄,一度成為死神界的笑柄。別人怎麼嘲笑他都無所謂,只是好幾個月才能見一面的父親,態度卻和以往相同,連個餘光都不施捨給他。
  ——直到海晁在一家酒吧內,遇見了艾德溫。
  艾德溫是公爵之子,家族的二兒子,他正左摟右抱,兩名身材火辣的女人貼在他身上,手裡還拎著一支酒杯,笑意吟吟地望著他。
  他向海晁說:「死神界就是這樣的地方,誰真正能掌握大權,都已經安排好了。」
  海晁低著頭,望著酒杯,玻璃酒杯在變幻的燈光下,散著詭譎的光芒。
  艾德溫手一揮,讓懷裡的女人先離開,屏退了周身的閒雜人後,他低聲道:「跟你說一個秘密。」他刻意頓了一頓,「下一任皇帝是誰,也早就定好了。」
  海晁挑眉,願聞其詳。
  他瞇起綠色的眼睛,唇邊綻放出諷刺的笑意:「皇帝其實早就找到死神的新娘了,只是把她先藏著,打算時機到的時候,再假裝讓某個人『找到』死神新娘,並將皇權傳任給對方。」
  皇權每三百年會換一次。
  只要找到死神新娘,大家都有機會,一躍成為至高無上的存在。
  「那都是假的。」艾德溫舔了下乾燥的嘴唇,語氣輕飄飄的,「皇帝也有私生子,就藏在加韋斯城,他打算把皇位傳給他。」
  加韋斯城,是死神界偏僻的一處貧民區,誰也不會懷疑在那出生的一個男嬰,居然會是皇帝的私生子。
  「這個世界根本沒有公平可言,想要權力,只能憑自己去爭取。」艾德溫嗓音,陡然一沉,「你我是這樣,皇帝之位,更是這樣。」
  海晁震驚得久久無法回神。
  認識了艾德溫之後,海晁結束了渾渾噩噩的生活,重新有了新的人生目標。
  表面上,他仍是那墮落的侯爵之子;私底下,他與艾德溫聯手,創建了反皇軍。
  原來貴族早就知道歷年來皇位,都是出自於同一血脈,他們將這份秘密埋藏在心底,裝作不知情。只有少部分的人,在知曉真相後,面對如此虛偽的皇權,反抗之心便如同一簇簇火苗,陡然燃起無法撲滅的熊熊烈火。
  艾德溫輔佐了一位平民上位。
  ——朝宗。
  朝宗是對歷代皇權極不滿的平民。在艾德溫的幫助下奪得皇位後,死神界上下動盪不安。
  艾德溫弒兄,成為新一任公爵,坐擁大片領地。
  海晁就沒這麼幸運了,他不僅刺殺失敗,還被父親發現了。父親勃然大怒,將他掃地出門。
  知道海晁確切計畫的人,只有艾德溫。
  所以,究竟是誰在背後捅他一刀?
  也只有那如蛇蠍般聰明狡詐之人了。
  「首領,不好了!」
  就在當天,部下渾身浴血,闖進了中心據點。
  「我們的據點被皇軍圍剿了!」他用那沾滿血的手,捂住臉,渾身不停打顫,「他們正在往這邊攻過來,我們要盡快移動⋯⋯」
  當海晁下令讓所有人撤退時,皇軍已經抵達。
  大勢已去。
  海晁眼睜睜看著自己一個個忠心耿耿的部下,被一刀砍下頭顱,頭顱滾滿地面,一張張朝天上望去的眼睛,像是在看著天際、看著他們的理想,死不瞑目。
  海晁突破重圍,隨後輾轉流亡。
  被通緝的這段日子,他過得毫無顏面,從民間的謠言中聽說,父親重病在床,將在外面的私生子接回府邸。
  又過了不久,父親死了,私生子繼承侯爵之位,並將自己的親生母親接回府邸。
  海晁好久沒有好好睡一覺了。
  每每閉上眼睛,眼前便會浮現出手屍首分離的場景,他們的理想戛然而止,一雙雙眼睛睜得老大,他們的一生,淪為別人手中的棋子。
  「你看見了嗎?城牆上掛的頭顱好瘮人啊⋯⋯」
  「誰讓他們反皇呢,活該梟首示眾⋯⋯」
  「聽說首領拋下他們自己逃了呢,這種鼠輩怎麼會當首領?」
  「難怪他親爸還比較喜歡私生子,想必覺得海晁是個惡魔⋯⋯」
  「⋯⋯」
  父親在臨死前,將關係撇得乾乾淨淨。在艾德溫的袒護下,由於海晁早已從侯爵家裡除名,皇帝並未將罪加諸於侯爵家。
  那可恨的私生子,恐怕早就與艾德溫聯手了。
  再之後,由於遲遲找不到海晁的行蹤,皇帝下達了一個命令。
  現如今,海晁的生母被關在地牢中,若海晁不在三日內自首,便會將母親視為推動反皇軍的成員之一,斬首示眾。
  海晁忽然想起自己的幼年。
  即使沒有父親的關愛,他仍以當騎士為人生目標,日日夜夜拿著一把破舊的木劍,對著木人樁練習。
  他成為死神界歷年來最年輕的一位騎士,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穿上厚重的盔甲長靴,手持皇帝親賞的利劍。
  ——那是何等的風光?
  只要想起那一段時光,他的唇角,都還會不自覺地染上笑意。
  海晁垂下頭,那長長的頭髮,擋住了眼前的視線。
  他坐在滿是老鼠的巷口,逃得又餓又累。
  母親。
  這世界上,僅剩的愛他的人,也要死了嗎?
  海晁眼裡終於浮出淚水,他捂住嘴巴,摸到的滿是長出的骯髒鬍鬚,他恍恍惚惚地抬頭,看見對面破碎的玻璃中,倒映著自己的模樣,像是一隻喪家之犬。
  他討厭自己這個樣子。
  與其在這骯髒的街角裡躲躲藏藏,又或被找到,又或僥倖終結人生,還不如堂堂正正地走到月光下,將信念秉持到底。
  他才是正義的一方,為何要躲?
  要躲的人,明明是那流有一半卑賤之血的私生子。
  要躲的人,明明是那滿嘴謊言,背叛盟友的艾德溫。
  是啊⋯⋯
  明明他要做的事情,還那麼多。
  海晁將劍插進土壤裡,站起身來。
  月光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宛如鬼魅,那魁梧的身姿背後,猛然展開一雙龐大而漆黑的雙翼。
  他要為手下復仇。
  他要殺了那私生子和艾德溫。
  他要救下母親。
  他要——
  冰冷而漆黑的夜裡,他那遍體鱗傷的胸腔裡,有熊熊烈火,再次燃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