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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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8-18
在城市大樓的陰影裡,我夢著沙漠的烈陽。
不知多少時日後,又似很久以前,我攢夠了前往那山的錢,可是山腳既沒有石子,也沒有屬於我的孤寂,只有絡繹不絕的旅客。
曾經裸露於蒼穹下的肌膚,此刻為漂白得徹底的襯衫與黑色領帶拘束著,我看著鏡中的自己,那張無趣的、涉世未深卻接近蒼老的男人的臉。
依稀記得,自己有地位,有著責任,有著燃起熱情的挑戰與痛苦的挫敗,以及生命中反覆出現的機遇和協助。
比起夢中那個初出沙漠、衣不蔽體的野人,自己是幸運的。
能思考這些關於存在意義的問題,甚至可說是奢侈。
──所以,這就是世界了嗎?
那聲音響起。
彷彿指示,彷彿請求,彷彿預言。
我看向自己的掌心。
那曾觸及另一份溫暖、感受過另一份重量,使肉身與心底都留下刻痕的,我推大石上山的手。
石子牽起的手。
是的,這就是世界。
但必須看見世界的我,又再何處?
等待我回來的你,也依然在那山腳下,對吧?
我明白了自己該去的地方。
*
那天的探險,以兩人抵達基地下的森林作結。
在樹叢的掩護裡,薩莫表明希望他和自己一同離開。
他把行動時間訂在一個月後,也就是薛西斯的生日。
被那噩夢般的環境嚇得說不出話來的薛西斯,未給出答案即逃之夭夭。
當薩莫稍後回到寢室時,他的表情明顯變了。
曾經看向薛西斯時一閃而過的溫柔,為知曉殘忍命運後的悵然掩蓋。
「引導這世界的啊,從來就不是都城或基地的勾心鬥角。」
計畫那天,薩莫佇立於逃生口的一端,朝薛西斯說到。
「我已經知道了世界的秘密,聽到了預言。」
「在不久後的將來,你會因背叛預言者而被唾棄。」
「而我不想要這樣的未來。」
薛西斯只能怔怔望著臉上意志如鋼堅毅的同伴。
「薩莫……你到底在說甚麼?」
他的回應是將通訊裝置扔到薛西斯手裡。
「你必須要背叛我,薛西斯,這樣我才能獲得預言裡的角色,從命運中守護你。」
「我聽不懂!」
薛西斯幾乎要哭出來地叫到。
「我會與預言者一同離開,讓他完成他的使命──連同你的份一起。」
薩莫說到,接著按下手裡的開關。
爆炸聲登時傳遍基地。
「發生什麼事?」
「我放出實驗室的溺者,然後啟動了預防汙染擴散的自毀裝置。」
薩莫平穩地說,雙眼依舊緊緊盯著薛西斯。
「由於不明白損害狀況,實驗室將被徹底封鎖,偵查隊得到的命令會是控制汙染擴散,與避免任何重生者逃脫。必要時,格殺勿論。」
恐懼猛地襲上薛西斯的心頭,奪走他臉龐的血色。
「你會害死大家的……」
「所以你會聯絡基地。」
薩莫命令著。
「他們明白一切只是我的策畫後,便能先撤離其他孩子,專心追捕我一人。」
「我不能這麼做!」
薛西斯奮力地搖頭。
「因為你是──因為我──」
終究,薛西斯找不到字詞,描述心底的感覺。
這也難怪,連心智遠超過同齡孩子的薩莫,也無法說出那樣太過幼稚,卻又高深難懂的詞。
那從重生者被創造、帶到這世界上以來,都沒人對他們說過的詞。
所以他僅是走向薛西斯,擁抱了他。
「聽著,在戰場上,沒有誰背叛誰這回事。」
「活下去,然後記得我。」
他的掌環住薛西斯握著的通訊裝置,切換到基地的聯絡頻道。
「薩──」
對方僅是將手指放在唇上,示意他安靜。
安靜地等到他走過火災時自動升起的隔離牆。
安靜地等待他轉過身去。
等待薛西斯將通訊裝置湊到顫抖的唇邊。
「是薩莫。」
安靜地,讓薛西斯背叛了自己。
原本,故事到這裡應該就已結束。
薩莫的決定將會把薛西斯剔除在預言之外,不是作為背叛預言者的罪人,而是本就與預言無關的局外人。
只要沒有信念的話,也無從逆反。
只有愛過的,才能稱做背叛。
可是,就算業已得知、並企圖反抗預言,薩莫依然活在命運之中。
能真正重塑命運的,唯有預言者自己。
當薛西斯哭泣的那刻,時君出現了。
*
「現在的你不會懂得我們說的話,就如未來的你想說的,也傳不到此刻。」
「即便如此,我希望你繼續待在這預言中。」
警鈴大作的實驗室裡,時君以慈愛的眼神看著薛西斯。
「要做背叛者或其他的角色都可以,我會見證你的選擇,並做出相應的答覆。」
少年輕輕拂去他臉上的淚水。
「今天哭完後,明天請帶著更雪亮的眼睛面對世界。」
「去看看世界吧。」
接著他輕推了薛西斯一把,將他送入隔離牆的另一端。
「不該是這樣的……」
時君身後,薩莫困惑地說
「你來到基地應是來見我的。」
「我會追隨你,以實現你的預言。」
「薛西斯呢,原本要一路上礙住你、考驗你、最終背叛你。」
「我已經決定要代替薛西斯,同時扮演兩個角色的。」
「但如果連你也拒絕實現預言,拒絕顯現在世人面前,那麼……」
他的困惑為憤怒取代。
「──這難道是對我的懲罰?」
另一道隔離牆緩緩降下,轉動的絞盤計算著兩人有限的對話時間。
「既然要選擇薛西斯,為何不告訴他預言?」
面對薩莫的質疑,少年不為所動。
「預言終究會傳到他耳裡的,在我與他重逢的那日。」
「但是在這之前呢?」
薩莫倨傲地問,彷彿他面對的不是維繫世界命運的預言者,而是冥頑不通的愚人。
「這就看你的選擇了。」
「我想也是。」
薩莫露出自嘲的笑容。
「沒想到堂堂預言者,也要凡人的協助呢。」
那是他將持續到自己死亡之日、對一切蔑視的表情。
「若預言就是真理,而真理即是善,該行善事卻不去行,只能說是罪了吧?」
「人因罪而自由,因自由而能理解罪。」
背對著薩莫,身子快為隔離牆遮住的少年宣告到。
「在那麼多預言實現的世界裡,人將一部分的自由貸出,換成對罪的遺忘。」
「更多預言沒成真的世界呢,自由則摧毀了人。」
時君停頓了片刻。
「這次,讓我們給他自由吧,即便代價是我們負罪的身。」
他獲得自由之後又如何呢?
薩莫未再追問。
朝時君行個禮後,他轉身往屬於自己的結局走去。
這就是一切的起點,也像某個漫長序曲的終焉。
在那之後,重重的制約會讓他遺忘這件事,只記得對同伴的背叛。
其實,那日做出抉擇的從來都不是自己,而是時君與薩莫。
薛西斯只是被選上了而已。
不該選上的孩子被撿選了,卻仍未聽見預言。
而原先被選上的孩子,則拒絕實現預言。
世界於焉朝無可逆料的方向偏離。
*
「但你有想過,自己憑甚麼被選上嗎?」
在劃破夜色的聚光燈下,米迦勒雙手環抱胸前地質問。
薛西斯早在艙門被打開前,就知道自己行蹤敗露了。
經歷五小時飛行的貨機一著陸,跑道上便響起快速接近的車隊的聲音。
不過當他發現米迦勒仍指揮偵查隊時,決定豪賭一把。
既然留他活口,代表都城仍有求於自己。
他於是將關於薩莫的過去全盤托出。
米迦勒感興趣的卻是另一個問題。
「所以,二十年過去了,時君為何仍選擇你?」
「這是我正在思考的問題。」
「感情的問題竟然用思考的,你也太不及格了。」
「無法反駁呢。」
「你呀,薛西斯,只想被愛──薩莫、提洛,還有中間我為你安排的孩子們──卻在遇到時君的時候才想愛人,實在諷刺。」
米迦勒湊近薛西斯的面前,過往的沉著穩重,此時轉變為極度侵略性的威壓。
「難道你認為,提洛的犧牲,還有你與時君的重逢,都是預言的結果,彷彿你是甚麼故事裡的主角那般?」
「或許有那麼瞬間,我的確如此自負地想。」
看見她仍未表達來意,薛西斯也配合地與對方周旋。
「不過,妳既然對時君感興趣,應多少也相信他說的預言。二十年前讓薩莫逃走、以方舟名義尋找虹的,就是妳吧?」
「虹是都城的計畫,我不過是幫忙傳話。」
米迦勒露出不屑的表情。
「這幫傢伙只在乎俗世的權柄,根本沒考慮人類與洪荒的未來。」
「而薩莫以為掌握預言,就能掌握命運的走向,並加以反抗;至於你,明明被時君選中了,卻對預言一無所知。」
「預言者只是個稱號,真正存在的,唯有那洪荒無以名狀的現象。」
──現象。
薛西斯意識到某個關鍵的疑點。
在格拉森時,米迦勒宣稱時君只是「反映出他內心空缺」的現象,其他隊員則將他感知成了極度可怖的存在。
那為何之後少年能向薛西斯以外的人顯現呢?
「是愛啊,薛西斯,愛就是選擇。」
米迦勒看破他心中的懸問,將對話帶回最初的主題上。
「在哈塔瓦,你接住時君的那刻,他心動了。」
薛西斯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時君心動了。」
「一個只存在你腦海的現象,被愛帶到了這世界。」
「薛西斯,仔細想想,當時君在你懷中時,你不也心動了,就這麼簡單。」
她理所當然地,陳述著薛西斯未曾想過的可能。
「妳是怎麼看出來的?難道時君直接──」
米迦勒瞅了自己一眼。
「你也太小看人了。」
「當你連薩莫的感情都察覺不到時,我在基地早就身經百戰了好嗎。」
「難道你看得出來,我和加百列已經結婚,小孩都到了加入偵查隊的年紀了嗎?」
突如其來的龐大資訊,讓薛西斯直接住嘴。
「對了,那孩子就是四天前,奪回虹作戰裡的聯絡員,雖然還只是見習。」
「──我們切入正題吧,指揮官。妳究竟希望我做甚麼?」
意識到自己不可能繞過米迦勒獲得時君的情報,薛西斯只得投降。
「我要你做的,其實很簡單。」
米迦勒瞇起眼睛,像審視獵物的掠食者。
「但首先,你得知道預言的內容。」
*
那是個通俗易懂,甚至是陳腔濫調的故事。
二十年前,時君本要帶走基地的重生者,然後四處展現奇蹟。
他不可思議的力量,搭配堅定不移的信念,很快吸引了大批追隨者。
然後,眾人因緣際會下前往了都城,理由並不重要。
企圖掌控基地的都城,將以維護治安名義向基地施壓,基地則為保存其影響力派人捉拿時君。
於是,在抵達都城後,時君被出賣,最終死去。
可是透過他的犧牲,世界獲得了拯救。世界在時君裡,讓人與洪荒和好了。
「預言卻因兩個選擇,在二十年前失了效。」
米迦勒擺出副傷腦經的表情,接著豎起一隻手指。
「一是因為薩莫。」
「作為首位被選上的重生者,他應要帶著含你在內的孩子們離開基地。」
「可是聽見預言後,他玩了陽奉陰違的幼稚把戲。」
「只因為他不希望你,薛西斯,成為預言中的背叛者。」
薛西斯心頭一緊。
這是自己永遠虧欠他的原因。
和之後的提洛相若,薩莫的愛直到最後,都無法獲得應有的回應。
接著,她豎起第二隻手指。
「更為麻煩的呢,是時君自己。」
「如果他接受薩莫的提案,讓他同時成為使徒與背叛者,那也無妨,反正每個角色有人負責即可。」
「但時君做了個徹底擾亂命運的決定。」
米迦勒憤慨地握緊了拳。
「他想賦予你原先就不存在的角色,等同否定了預言!」
她將拳頭砸向一旁車輛,其力道之大,讓兩側護衛的隊員都為之震撼。
「妳不也想將預言扭曲成符合期待的樣貌,否則也不用捉捕時君了。」
看著對方劇烈的情緒起伏,薛西斯淡然地評論。
她狠狠地回瞪自己。
「我只想透過點人工手段來加速預言的到來,而非推翻之。」
「那時君──」
米迦勒的下一拳刺進他的側腹,恰巧是加百列先前擊中的地方。
薛西斯頓時癱軟倒地。
「嘖,看來加百列連三成的力道都沒使出來呢。」
米迦勒傲然俯視動彈不得的薛西斯。
「剛剛說到……對了,為何你的存在會危及到預言。」
她輕敲薛西斯的頭。
「動動腦啊,重生者,你現在扮演的可是時君的戀人。」
「有了一己私慾的預言者,便不可能是為了全世界犧牲,只是為小情小愛而死。」
「缺了預言者的預言,就剩下鬧劇。」
「所以,妳到底要我做甚麼?妳想透過預言達成的又是甚麼?」
逐漸恢復力氣的薛西斯想爬起,卻被米迦勒無情踩在地上。
「別急。你還不明白預言的本質……不,你要理解的話,就得先撇開這類說詞。」
「用科學點的講法,你知道時君是甚麼嗎?」
米迦勒睥睨自己,解開最後的謎底。
「答案是,洪荒即將往這星球外遷徙的準備。」
米迦勒從跑道上抓起把沙。
「時君在荒野到處吸引溺者,不是單純要救贖它們而已。」
少年那任由世界進入自己的畫面,油然浮現於薛西斯眼前。
「在洪荒散佈的五十年間,基本上地球所有的活物與死物都經歷過液化。」
「時君讓溺者攻擊,與鴉群交流,就是要收集這些散落世界的、洪荒與這星球的各種混合體。其中包含各種自然與人為的物質組成、生命資訊、以及記憶。」
米迦勒邊說邊握緊掌中的沙土,像要使之聚集、雜和,然後誕生出嶄新的存在。
「在原先預言的終點,因背叛與隨後的折磨而致的情緒衝擊,會是時君將這些物質散播出去的關鍵。」
她輕輕鬆開手。
將沙吹上跑道的風,隨即帶沙而行,飄盪到更為迢遠,環繞都城的荒漠中。
「這些物質不單會覆蓋整個星球,甚至穿越宇宙,如當初侵襲我們的世界那般,前往下個星系。」
「若把洪荒形容種生命,大概就是用這種方式繁殖吧。」
語畢,她做了個手勢,要隊員攙扶薛西斯起來。
「薛西斯,你的任務是再次試煉時君,讓他完成自己改變這星球的使命。」
*
米迦勒的計畫說簡單點,就是要自己和時君告白。
「無須甚麼演技,把你心底的感受說出來就好。」她拍拍薛西斯的背。「你可要感謝我給的機會呢。」
示意周遭隊員散開後,米迦勒兀自停佇在聚光燈之下。
「如果任你們繼續相處,時君還是會逐漸遺忘自己的使命。」
「唯有你將這曖昧不定的關係戳破,預言才有可能實現。」
「當時君滿載的、這星球的記憶,被釋放到宇宙的每個角落,我們也能終於停止這毫無意義的,與洪荒的爭鬥了。」
她的話語裡飽含終於完成任務的釋懷,以及所愛之人能不再受傷的寬慰。
薛西斯陡然察覺到,她所做一切的意圖。
「……妳想用這種方式來保護加百列與拉菲爾?」
米迦勒露出抹疲憊的笑。
「關於感情的事,你還真的遠遠不及格啊。」
在風沙逐漸增強的機場,薛西斯已能看見跑道另一頭,被都城的人馬押送的時君。
「妳怎麼認定時君不會和我一起走?」
「就算想改寫預言到幾乎摧毀之的地步,那他該侍奉的,仍存在他體內。」
米迦勒篤定地說。
「作為人,他的確是無可救藥地戀上了你。但作為超越人的預言者,他的愛得跨過世界和時空的藩籬,抵達所有能聽見他聲音的角落。」
「只要你不是喪心病狂地自負,在世界與你之間,孰輕孰重,顯而易見。」
……那麼,自己或許真要有那般狂妄,才能要時君留在身旁吧。
望向那即將決定世界命運的少年,薛西斯默默地想。
遠處,時君緩步朝自己走來。
自己抉擇的時刻也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