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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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8-18
  「前往山頂吧。」
  遙遠的未來,或早已模糊的過去裡,石子突然這麼說。
  我只能走到這裡。我說。
  「是的,若是和我一起的話。」
  ……我不能拋下你。

  石子輕柔但堅定地回握自己的手。
  「我在這裡等著。」
  可是──
  「去吧,去到屬於你的山上。」
  「再回來和我分享,那兒有甚麼。」
  忐忑不安地,我將石子停在山巔前、我們註定分別的坡上,兀自一人朝峰頂走去。
  沒有石子的路途上,身子意外地輕盈,卻也難以忍受地空虛。
  不再拘束的手足像失了依靠,如初次學步的稚童顫顫巍巍地移動著。
  日頭依舊毒辣,風沙依舊陰冷。
  但真正折騰我身心的,是失去石子的焦慮。
  以及我抵達山峰後,石子是否會以我為傲的淡淡期待。

  然後我在山頂看見了世界。

  *

  風沙稍歇的哈塔瓦,空氣轉為凝重膠著。
  「制約鬆動的你,根本是連存活都做不到的廢物。」
  薩莫低沉而鄙視的聲音傳來。
  在短暫露臉後,他就完全匿藏於樹林中,無法捕捉其位置或相對距離,並避開薛西斯反擊迂迴前進著。
  他不知以何種方式入侵了早該毀損的通訊系統,透過耳機向薛西斯喊話。
  同時間,探測儀顯示至少一百隻溺者正朝此地聚攏。
  進入哈塔瓦後便極度緊繃的精神,加上因負傷疼痛而紊亂的心智,使自己的存在極度顯眼。
  反之,薩莫仍自在遊走於溺者之間,如同孩提時,他初次展現出的實力那般。

  「你加入了方舟嗎?」
  朝月色照不透的黑暗,薛西斯以顫抖的聲音問著。
  「……你這幅破綻百出的醜態,看了就可悲。」
  無視問題的薩莫開了幾槍,卻不見槍口的閃焰,大概是為剛裝上的消音器所遮掩。
  刻意不消音的第一發,想必是為了吸引溺者的注意。
  伴隨著薩莫的攻擊,一群奔跑的溺者從右側的樹從竄出,在咬向薛西斯的前刻被他的刺刀梟首。
  更多的個體卻忽視自己,往身旁的時君湧去。
  薛西斯倏然明白了敵人的戰術。
  薩莫引出溺者不是為了牽制自己,而是拖住時君。

  「你要躲在預言者的身後多久?」
  耳機那端傳來斥責。不帶慍怒或失望,惟剩目空一切的蔑視。
  「預言者……方舟這樣稱呼時君?」
  薛西斯模仿著對方,以疑問回答疑問。
  「哼,那愚蠢的組織早在二十年前便被消滅了,留下的僅有他們半吊子的科技。」
  薩莫冷笑了陣,然後說出驚人的真相。
  「現在 ,我就是方舟。」
  「不管是對偵查隊的襲擊、或在格拉森召喚的鴉群,都是我一人的作戰。」
  「我知道預言者能成就的事,而你,薛西斯,只是基地派來捉拿他的走狗。」
  他濃重的敵意,幾乎能透過耳機刺穿薛西斯的頭顱。
  薩莫使用重生者能力的方式,並非技巧地壓抑自身的情緒。
  他對萬物的厭斥是那麼理所當然,使得那幾乎不再是種情緒,而是邏輯性、如二加二等於四的陳述。
  面對背叛自己的童年夥伴,薩莫更無留情面的餘地。

  「──就由他去吧。」
  時君罕見的嘆息讓薛西斯驀地動搖了。
  與薩莫的交戰已過了五分鐘。
  在敵暗我明,時君又被溺者絆住的狀況下,薛西斯只能緩緩於不同樹間尋找掩護,防備薩莫的突襲。
  溺者一如既往,於接觸少年的剎那消散,而其留下的傷痕也即刻復原。更多缺氧青紫的肉身卻立即填補出現的空隙,不給兩人逃脫的機會。
  「就由他去吧。」
  少年重複著,不是面相薛西斯,而是林地幽闃的夜色。
  那並非放棄的展現,薛西斯會意到。
  少年是在和薩莫對話,要讓薛西斯完成他在無知中,必將犯下的錯誤。
  那是在決定前行道路後,看透其崎嶇、苦難與險阻後的堅決。
  對於他必受的苦,少年從不干預。無論傷害自己的是誰。

  「離開預言者,薛西斯。」
  薩莫從耳機那端命令,他的聲音比先前更為迫近。
  對方展開了行動。貓抓老鼠的遊戲業已結束。
  一如往常地,時君的眼神飽含想擁抱所有的寬容。
  在這目光中的薛西斯,除了接受外,什麼都辦不到。
  他此刻也無須辦到甚麼。
  少年朝薛西斯伸手,輕撫他殘缺的右耳,一股暖意旋即於面頰擴散。
  「你很快會記起來的,關於我們初次相遇的事。」
  薛西斯的臉已晚好如初,連血跡都不留,宛如那發子彈從未擊中自己。
  「時君──」
  接著,少年輕輕將他推開。
  從黑暗裡湧現的,是男人的影子。

  薩莫臉上的疤痕如穿過時間的鬼火,烙在薛西斯驚駭的眼裡。
  對方一手擒住時君的領口,一手持槍對準薛西斯的額頭。
  不用怕。
  世界已預有安排。
  時君繼續注目著自己,或著說,自己身後的林地。
  薩莫的槍在最後一刻轉換了目標,朝薛西斯的左方射擊。
  消音器下的交火,將哈塔瓦膠著的空氣切開。
  隨之而來的,是瞬間濺起的血花和遲來的步槍聲,逼著負傷的薩莫退回陰影處。
  那是約三百公尺外的狙擊。
  溺者感應到新出現的人類血肉而湧上,薛西斯本能地挺身迎敵。
  強勁的力道卻將他往後一扯。

  「敗露形跡的重生者,就別逞英雄了!」
  拉菲爾以右臂接住溺者的嚙咬,然後以左手的衝鋒槍將之打成泥巴。
  看見突破口的薛西斯想追擊,卻隨即為數十溺者擋住去路。
  「不可以讓薩莫──」
  「當然,這就是我和姐姐的任務。」
  又一發狙擊將三隻溺者同時送回了黏稠渾沌的洪荒中。
  拉菲爾回頭瞅了薛西斯一眼。
  「歡迎你歸隊,重生者。」

  *

  「舊時代結束前,研究洪荒的人們分成兩派。」
  在樹林與谷地的交界上,拉菲爾輕聲說到。
  隱藏自己位置的加百列維持著靜默,不打算參與交代事情原委的工作。
  三人雖尚未找出薩莫的蹤影,但中槍的他不可能輕易逃出包圍網。
  「主張瞭解洪荒以消滅之的多數派成為了現在的基地,而主張與洪荒共存、甚至是透過其進化的少數派,被基地統一稱為了『方舟』。」
  「在被基地邊緣化後,欠缺武裝勢力與資金的少數派,其實毫無組織可言。」
  「雖然偶有打著方舟名號與基地做對的傢伙,他們的本質更像格拉森的人們:時和劫盜、時而與世無爭,幻想著自由、苦行、烏托邦,最後消逝於洪荒的烏合之眾。」
  拉菲爾的敘述雖不帶讚許或欣羨,卻透露著對這些人的同理,彷彿有機會的話,自己也可能做出類似的選擇。
  「所以,很長一段時間,方舟的確是基地用以鞏固統治的想像而已……」
  「直到薩莫開始以方舟的名義活動。」
  薛西斯說出自己的猜想,而拉菲爾點頭同意。果真如此。
  「我在都城時,四處都是預言者的傳聞。」
  「隨著近年基地對洪荒研究的控制逐漸降低,都城裡談論預言者將帶領人類走向新境界的說法不絕於耳。」

  對了,在都城期間,他還有幫那傢伙慶生。薛西斯突然憶起。
  小自己五歲的提洛,對於生日依然有著孩子似的執著。
  薛西斯倒是從十歲之後,便將歲數視為自身苟活的不快證明了。
  ──那麼,下次的生日我來幫你過。搭檔興高采烈地說。
  而薛西斯想必是面無表情地閃避話題。
  那夜大雨如此滂沱,將窗子所映出的兩人的影子,以及那搖曳不定的、蛋糕上的燭火,都沖刷得模糊不清。
  他記得的唯有提洛握住自己掌心的溫暖,以及他看向自己右手食指上的戒指時,近乎自豪的眼神。
  兩星期前的回憶,卻像隔了一輩子呢。

  「──薛西斯?」
  拉菲爾略帶擔心的問句傳來。
  薛西斯困惑地觸碰自己的臉頰。
  這股溫熱是甚麼?
  被時君治好的耳朵,已不再流血。
  那麼此刻滑過他臉頰的,只能是淚水。
  是啊,他在哭呢。
  提洛已經不在了。
  與時君的重逢並未填上他離開後的空缺,其實加劇了對已故之人的思念。

  「我沒事。」
  薛西斯穩定好呼吸,跟上前頭的拉菲爾。
  「從剛才的對話,可以說基地已將薩莫視為比時君更大的威脅了,對吧?」
  「沒錯。排除薩莫成了偵查隊的首要任務,死活不拘。」
  「發現目標,正南方三十米。」
  加百列的報告也在此刻響起。
  薛西斯透過夜視鏡朝該方向看去,只見空無一人的野地,和之後的山壁。
  一旁的拉菲爾卻轉瞬露出事態緊急的嚴肅表情。
  「目標在上方,重生者。」
  順加百列的指示,他終於看見了。
  薩爾佇立在為月色照得雪亮的懸崖邊。
  在他前方的,是半個身子已探入虛空的時君。

  *

  「薛西斯,這本是你該做的事。」
  渾厚的聲音響徹谷地。
  儘管相隔著只能瞥見彼此輪廓的距離,薛西斯仍確定薩莫正睥睨著自己。
  大手扼著時君的衣領,此刻的他已不透過耳機,直接朝薛西斯喊話。
  「你該試煉預言者,然後接受放逐,卻貪圖伴在預言者左右。」
  「扭曲了真理後,連道路和生命的定義都要改變嗎?」
  「這樣世界是得不到拯救的。」
  他向前走了一步,時君的身體完全懸在半空。

  「……重生者,你有一分鐘的時間,之後我就會射擊。」
  加百列咬牙說到。
  若擊中薩莫,時君也會一同摔下懸崖。
  儘管看不見少年,加百列仍未立即出手,這無疑是最大的寬容了。
  薛西斯隨即走向前,直視正上方那曾為自己背叛的同儕。
  「薛西斯,我知道你未能踏上的道路,以及其中我與預言者各自的位置。」
  「這世界已經不可能導向正軌,所以今日,我會死在這裡。」
  他以一貫輕視、近乎事不關己的語氣,預言自己的死亡。
  薛西斯覺得他已徹底瘋了。
  既然薩莫不打算參與任何對話,眼下重要的,就是救出時君。

  「三十秒。」
  加百列警告著。
  沒時間了。
  薛西斯看向高掛於懸崖上,保持沉默的少年。
  他雙目闔閉,或在祈禱,或在等待。
  此刻的自己能辦得到甚麼呢?
  除了被世界忽視之外就一無是處的薛西斯,想知道時君的想法。
  為何會選中自己,為何會消失,又為何在此時重逢。
  他絕對不是單純的、洪荒產生的現象而已。
  就算他反映的是薛西斯心底的孤寂,這不代表孤寂被回應時,那回應也是假的。
  不代表此刻他的心情,是假的。
  於是他嘗試傾聽。
  用著時君所教導的、接受世界呼喚的方式。

  對於洪荒,薛西斯依然無從了解。
  那在自己體內、記憶與歷史之中的東西,將這個世界攪得混亂,讓人在液化無止境的異變中,分不清奇蹟與假象。
  溺者與鴉,基地與方舟,這些字詞都有所涉的對象,指使薛西斯去殺與被殺。
  這其中卻沒有對話,沒有進展,像是停在設定便不曾動筆的故事。
  然而,即便不具開頭與結尾,在真正的故事開始前,薛西斯想盡情地任性一番。
  他想和時君一起去看這個世界。
  而世界為了時君,會吩咐洪荒的孩子們,於他所行的一切路上保護他。
  他們必用手托住你,免得你墜落於萬壑之中。
  所以說出口吧。

  「我可以待在你身邊嗎?」
  薛西斯問到,將雙手朝天空伸去。
  而時君睜開了眼,嘴唇微動,細小的聲響幾乎不可耳聞。
  ──要接住我唷。
  薛西斯的身體已開始行動。
  加百列扣下了扳機。
  他們同時聽見世界的答覆。

  *

  首先感知到的是鳴啼。
  或者說是話語,是太初之時,世間被賦予的道理。
  薛西斯身下的土壤液化、攏起又聚合。
  接著是映入眼簾的翅膀。先是青紫,後是雪白,最終化為純粹的光。
  「鴉群……」
  拉菲爾望著該是基地敵人的巨獸展翅、躍起,一口氣將薛西斯抬升十層樓的高度。

  「你聽到了呢。孩子們的聲音。」
  像片羽毛般墜下的時君,旋即停駐在薛西斯的懷中。
  少年以微笑回應俯身凝望自己的守護者。
  「這世界,還有很多值得你知道的事物唷。」
  薛西斯點了點頭,雖然還想再抱著時君一會兒,作戰仍尚未結束。
  他持槍走到了崖邊。
  第二隻鴉以龐大的身子在薩莫後方等著,切斷他逃跑的路徑。
  其實也無此必要。
  一來是他的傷勢已讓逃亡不再是選項,二來他也沒有理由逃跑。

  「先是把自己餵給預言者,然後要他跳下懸崖,接著拯救他麼……」
  男人不顧胸口汩汩湧出的鮮血,玩味著方才發生的奇蹟。
  「真是無可救藥。無可救藥的錯啊。」
  薩莫緩緩坐下,武器無力地摔在地面。
  「預言已經失敗了,但違背真理的結果依舊存在。」
  他的眼神透著司空見慣的漠然,彷彿預言落空已非初次。
  接著他一手指向薛西斯。
  「這故事因你而走偏,必得由你結束。」
  連開口都吃力地他,徐徐說著最後的警告。
  「記得,那與預言者同在、無論到哪裡去都看顧他的,不會容許你的存在。」
  薩莫的話語,把薛西斯帶回了與時君重逢的那天。
  彼時,薛西斯問了少年祈禱的對象究竟為何,然後得到了類似的答覆。
  「你說的難道是……」

  「那不可以妄稱名字的。」
  時君平穩的嗓音在自己右側響起。
  「真理,並非任何人能說定的。」
  少年握住薛西斯的手,目光是被雨洗淨後天空般地澄明堅定。
  「對於人來說的確如此。」
  薩莫無可奈何地嘆息。
  「可是預言者啊,如果只用人的方式思考,這世界將永無未來。」
  他的眼裡幾乎能看見那不斷接近的死亡。
  「那麼,薛西斯,最後給你個忠告。」
  薩莫將一段資料傳入薛西斯的探測儀內。
  「你面前的道路沒有任何人祝福,不如說是充滿咒詛。」
  「但你只要還活著一日,就要讓世界看看你的掙扎。」
  「這是你本來不配,但必須負起的責任。」
  大口鮮血從他嘴裡湧出,男人接著便斷了氣。
  但他和薛西斯間的事尚未了結。
  不,就連生死隔閡都無法斬斷命運為預言連接的二人。

  「你們立刻離開那裡!」
  加百列厲聲喊到。
  先前將注意力集中在薩莫身上,薛西斯這才察覺到迫近的旋翼聲。
  同時意識到,被鴉群圍著的兩人無疑是顯眼的目標。
  「叫他們停止──」
  一整個攻擊中隊、八架直升機同時朝懸崖開火。
  薛西斯的視野旋即為烈焰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