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本章節 4610 字
更新於: 2023-08-12
一、
熟悉的隆隆聲,在下午四點準時響起。
拓跋勳反射性的睜開雙眼,護士正推著醫用推車來到病床邊。現在是量血壓的例行時間。
「吵醒你啦。」
筱靜護士穿著白色的緊緻護士服,外搭一件淡藍色制服外套。她在床邊停下,俐落地拿起血壓帶。
「不會……我剛好醒來。」
拓跋勳乖乖伸出右手,讓護士套好血壓帶後,按下按鈕,機器發出低沉的響聲。
話說回來,好像哪裡不太對勁。
這是間雙人病房,右邊靠近門口的床位,應該躺著一個需要做動脈瘤手術的老伯。老伯很有活力,幾天前剛來時,常主動找他說話,一開始還覺得有點麻煩,時間一久才發現老伯是個好人。
每次護士進來時,老伯總會打招呼,這次卻沒聽見他的聲音。
拓跋勳把脖子往後縮,透過淡粉色隔簾的縫隙往右窺探,卻發現病床上空空如也,床邊的行李和雜物已經消失無蹤。
「隔壁的老伯,去哪裡了?」
「喔。」護士似乎頓了一下,才重新收回鬆弛下來的血壓帶。「他去動手術囉。」
「手術完不會回來嗎?」
一般麻醉退了之後,就會送回住院房。
「那個老伯……之前有申請單人房,今天位置剛好空出來了。」
拓跋勳抬頭望向護士,她有雙明亮圓滾的雙眼,挺挺的鼻子和柔順的黑色長髮,外型療癒惹人憐愛,沒有成熟女性會有的莫名壓迫感,反倒相當親切。以往她總以溫柔的眼神凝視著病患,那種視線往往讓他感到不自在。
今天不知怎麼的,筱靜護士只是低頭盯著血壓帶。
「但老伯說過,他還會再跟我當幾天的室友。」他抿一下嘴唇,昏暗的病房內,氣氛莫名沉重。「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什麼都瞞不過你呢……阿勳真是聰明的孩子。」兩個禮拜下來,筱靜護士已經習慣這樣稱呼他了。她輕聲嘆氣,伸手輕摸拓跋勳的頭頂。「老伯的手術失敗了。」
拓跋勳只是低著頭,儘管頭上那隻手讓人覺得煩躁,他還是沒有反應。
聽說動脈瘤手術的風險很高,如果選擇不做,老伯還能再活上好一段時間吧。
「抱歉。」
「那又跟你沒關係。」拓跋勳擠出聲音。
「因為我剛剛說謊了……你心地真善良,上天真的好不公平。」筱靜護士收起血壓帶,轉過身。「一般人,都不會在意隔壁床發生什麼事。」
「是喔……」
「嗯,我先去忙了,等等來陪你聊聊天吧,怕你無聊。」
筱靜護士微微一笑,推著推車走出病房。
如果當時老伯沒有主動攀談,拓跋勳大概也不會跟他說話吧。
病房內,莫名的沉悶。
他按下側邊欄桿上的按鈕,將床背立直,小心翼翼地穿上拖鞋,抓著點滴架起身。
上過廁所後,他推著點滴架來到病房外。
隔壁房傳來低沉的咒罵聲,又是那個跛腳奶奶在罵護理師了吧。
他緩緩推著點滴架,穿過護理站,來到電梯邊。
這兩個星期來,他總在固定的時間午睡、固定的時間起床、固定的時間出門散步。
電梯門打開,有個躺在病床上的年輕女人被推出來,身邊跟著一個拿滿行李的婦人,估計是新入住的病人和陪病者。
走進電梯,按下一樓按鈕。
一直以來,拓跋勳便患有先天性多囊性腎臟病,兩個星期前的十月,因為病情惡化而住院。
他才十九歲,醫生卻說如果不趕緊接受移植,大概只剩五個月的時間。
緩緩走出電梯,他和往常一樣,來到醫院後方的小庭院,挑一張長木椅坐下,他喜歡在這裡欣賞盆栽,眺望醫院的後山,偶爾看看小茶几上的雜誌。
這些事沒什麼意義,他卻喜歡這樣打發時間。
兩個小時後,他拖著消瘦的身驅,到一樓販賣部買碗清粥,因為腎臟病的關係,一直以來只能選擇清淡的食物。
來到九樓,刷過入口處的通行感應器,穿過護理站後,走向917號病房。
「我有帶滷牛肉和麻油雞,盛起來的你先吃,剩下的我會冰冰箱,護士說隔壁房間有電鍋,我都幫你分裝好了,要吃拿一袋過去熱一下就可以……你好好休息,沒事不要亂走,媽媽有空就會過來……你不要擔心。」
病房裡傳來交談聲,拓跋勳進去後,第一張床位上的兩名新客人似乎聽到動靜,皆閉上嘴巴,轉過頭來。
「你們好,我是隔壁床的。」
如果是原本的他,才不會主動打招呼,但多虧之前的老柏。
「你好,請多多指教。」
坐在陪病位置上的婦人擠出笑容,拓跋勳點點頭後,和婦人身後的病患對上視線。
是下午在電梯邊看見的女人。
女人非常年輕,應該二十初頭,五官精緻,鳳眼細長,有頭烏黑的過肩長髮,髮尾微卷,長相清秀端莊,只是臉色慘白。
視線短暫交會後,他邁步回到自己的病床上。
麻油雞的味道好香。
「昀蓉有事就打給媽媽,晚上我還有工作,得先回去了。」
「嗯,掰掰。」
透過隔簾上的黑影,隔壁床的兩人似乎擁抱一下。
晚餐後,他和往常一樣拿出書來,不知怎麼的,卻無法集中精神閱讀。
腦中不斷閃過一個念頭。
那是爺爺過世前,送給他的兩顆石頭,能夠讓願望成真的夢願石。但要使用夢願石,得有一個條件,需要兩個人一起。
拓跋勳稍稍把頭往後探,透過隔簾間的縫隙,看向隔壁床年輕女人的側臉。她已經吃完晚餐了,也在看書。
還在思考的同時,女人像注意到視線一般,轉過頭來。
「呃…….」突然對上視線,他愣了一下。「這裡我還算熟,有事都可以問我……」
一個人應該很無助吧?
他沒有把話說完,但大概能夠理解,病患在沒有陪病者的情況下,第一天入住醫院時的無助感。
「嗯,謝謝。」
「你會住很久嗎?」
打探他人的病情,存在侵犯隱私的疑慮,他只能委婉地開口。
「應該會待上好一段時間。」對方頓了一下,闔上手中的書本。「你呢?」
「大概要幾個月。」
其實是剩下幾個月。
「很嚴重的病嗎?」
「嗯……先天性腎臟病,以後都得住這裡了。」
「真巧呢。」女人的聲音輕柔,似乎輕嘆口氣。「我只剩下六個月。」
「這......是怎麼了?」
「白血病,雖說還有骨髓移植,但我的血型稀有,估計遇不到了。」
對方似乎有些悲觀。其實,就連普通血型的拓跋勳,都遇不到捐贈者。
他低下頭來,拿出放在枕頭下的兩顆夢願石。
夢願石約高爾夫球大,呈半透明晶體狀,自身散發著天空般的淡藍色冷光。
過去他不斷思考如何使用這兩顆夢願石,此刻他下定決心。
一對瀕死的年輕男女在病床邊相遇,算的上命運吧。
「對了,這個給你。」
他往右伸出手,女人清澈的雙眼眨了眨,幾秒後才伸手接過。
「有點難解釋。不過,這是一顆能夠許願的石頭。」
「許願?」女人打量一眼手中的石頭,搖了搖頭。「這麼說大概很掃興,但剩下的幾個月,誠實面對自我,或許會比較有價值。」
「咦,不是……」
「抱著虛假的希望,最終只會一無所有……是說,既然都會死,做什麼大概也一樣……抱歉,我果然很掃興。」
「不會……」
兩人間陷入短暫沉默。
左側的窗戶外盡是夜色,房內只剩兩張病床頭的日光燈開著,有些昏暗。
「這真的可以實現願望。」他試著讓聲音裡多一些肯定。亮出手中另一顆石頭,「這叫做夢願石。」
「那麼,我該怎麼許願呢?」
女人望著他的雙眸似乎隱含笑意,伸手將黑髮撥到耳後。拓跋勳知道對方沒有把他的話當真。
「只要我們各自握著夢願石,再把手握在一起閉上眼,就可以進到夢裡。」
「這樣啊…..」女人揚起嘴角。「很浪漫的搭訕方式,如果你活的久一點,應該能交到很多女朋友吧。」
「是真的啦……」
「就當讓你賺到吧,吶。」
女人伸出左手,靠著病床閉上眼。
拓跋勳則輕輕握住她纖細潔白的手掌,另一手緊握夢願石,閉上眼睛。
眼前分不清距離的黑暗中,忽然出現一道來自遠處的白光,白光侵蝕了黑暗,逐漸明亮,越來越刺眼,終於,他伸手擋在眼前。
放下手,眼前是一支豎立在地面的圓形路燈,旁邊有塊路牌,路牌指向一條小徑。周圍是整片的草地,往裡面去則是整片樹林。
往身後眺望,昏暗的夜色中散著點點橘光,是美麗的夜景,山腳下某棟建築的陰影有些眼熟。
是醫院,他們所在的位置是醫院的後山上。
他的右手仍握著女人的冰涼玉手,左手握著夢願石。
女人身穿病房發放的條紋病人衣,挺著胸部,像無法確認事實般,驚訝地盯著路牌。
「看吧,這就是夢願石中的世界。」
「真不可思議……」
聽見拓跋勳的聲音,女人回過神,鬆開手。
「這是只是夢吧......」女人忽然伸手捏住他的臉頰。「喔,這觸感好真實。」
「痛……就說是真的了。」
「真詭異。」
女人鬆開手,眼珠子望向四周。
「對了,我叫拓跋勳,剛剛還沒自我介紹。」
「我叫高昀蓉。」
他比高昀蓉還高一些,拓跋勳推測,對方的年紀應該比他大一點。
「那現在該做什麼?」
「不清楚,我也是第一次來這裡。」
兩人說著,不約而同地看向木製的路牌,上面寫著「願望」,指向前方的樹林深處。
兩人對視一眼,沿著路牌邊的小徑,赤腳在草地上邁步前行。
深山中的樹林裡,出現一團團鬼火,散發出五顏六色的光芒,光線如冷光般,並不刺眼。鬼火沿著小徑排列,上下起伏、參差不齊,往密林深處延伸。
「你怎麼會有這種石頭?」
「爺爺給的,他說是傳家之寶,要兩個人同時用才有效……一次只能許一個願,之後就必須把夢願石交給後代。」
「所以,這石頭真的能讓我們夢想成真?」
「嗯,爺爺是這麼說的。」
三分鐘後,來到鬼火的盡頭處,眼前出現兩條黑漆漆的岔路,岔路間有隻綠毛紅肚的鳥兒停在樹枝上,牠毛色鮮艷,頭頂有一搓綠毛翹起,約三十公分高。
「歡迎!歡迎!」
鳥兒忽然拍了兩下翅膀,說出人話。
兩人嚇了一跳,停在原地。
「我是格查爾!歡迎來到願望的入口!和善惡、光暗、生死、男女一切的對立性存在一樣!你們也要透過必然和可能!來選擇願望!」
名叫格查爾的鳥兒每說一句就拍一下翅膀,響亮的嗓門像在吶喊。
「我們兩個想把病治好。」拓跋勳試探性地回答。
「笨蛋!不是這種選擇!」
「那是什麼呢?」
高昀蓉則往前走兩步,把鼻頭靠到格查爾的眼前,兩人的視線正好等高。似乎是覺得可愛,她伸手摸了摸格查爾的翅膀。
「不要亂摸!」
她縮回手指。
「聽好!你們只有兩個選項!必然和可能!選擇必然,帶走一個必然的願望!選擇可能,在可能的世界中無盡遨遊!」
格查爾說話的同時,高昀蓉退回拓跋勳身邊。
「還真想不到,夢中的世界竟然這麼真實,聲音和觸感都是。」
「這也增加夢想成真的可信度吧。」
「的確。」高昀蓉點點頭,望向格查爾。「可以說清楚一點嗎?必然和可能的願望是什麼意思?」
「笨死了!都說人話了還聽不懂!必然的願望可以帶到現實中!可能的願望可以獲得在夢願石世界無盡遨遊的機會!」
「夢願石世界是什麼?」
「就是這裡!你們能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可以到清澈的海底欣賞五顏六色的珊瑚!可以在草地上翻滾!可以攀上群山,望向無垠的世界!」
「但那只是在夢中吧?」
「不是夢中!是夢願石世界!所有的感官體驗都是真實的!你們可以抱在一起欣賞五顏六色的珊瑚!可以抱在一起在草地上打滾!可以抱在一起望向無垠的群山!可以抱在一起!......」
「好了,不用抱在一起。」高昀蓉出聲打斷,轉頭低聲開口。「我們只剩幾個月了。」
「是啊。」
拓跋勳知道她的意思,只是點點頭。高昀蓉則重新望向格查爾。
「那我們選能帶回去的願望。」
格查爾沒有回應,只是將視線從高昀蓉身上移開,盯著拓跋勳。
「我也選能帶回去的願望。」
「歡迎!歡迎!恭喜必然道路的挑戰者出現了!只要通過三道關卡!兩位就能帶回必然的願望!」
格查爾發出宏亮的鳴叫聲,往天空飛去。同時,幽暗的小徑忽然亮了起來,鬼火沿著小徑點亮,七彩光芒映著周圍樹木的黑影,兩人邁步走去,一分多鐘後,眼前忽然變得模糊,前方出現柔軟的阻力,一開始像把臉埋進棉被一般,但阻力越來越強,變得結實。最後,一道透明的高牆出現在眼前。
「過不去了。」
拓跋勳伸出手,摸著前方憑空出現的透明牆,牆後的景色一片模糊,完全看不清。
「吶,你看兩側。」
高昀蓉示意道路兩旁,兩側各有立起的石座,石座表面有個凹槽,凹槽的紋路和夢願石一模一樣。
「你的石頭還在吧?」
「還在,這叫夢願石。」
拓跋勳來到左邊的石座,高昀蓉則到另一邊,兩人小心翼翼的把散著淡藍冷光的夢願石放進石座中。與此同時,眼前的門發出白光,白光越來越強,越來越刺眼,他不自覺的舉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