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宴中尋舊主 楓下憶紅顏

本章節 4819 字
更新於: 2023-07-31
那年,廂房外,青楓下,清歌妙舞;曲頸琵琶是個新玩意,曹清以簫和之,宇文真以舞伴之。板鼓聲中,宇文真轉呀轉地,像隻輕盈的小麻雀一樣,轉地目眩神迷,轉地眼花撩亂,她轉到曹清身旁,把他拉起,雙雙在園中漫舞,她眼裡滿是曹清,滿滿的,有世界這麼大,她眼裡看不見其他東西,也看不見曹誅在園子外,有多麼地眼紅。

忽然間,宇文真看到曹誅了,她撇下曹清,伸出手希望曹誅進來……當然這只是曹誅的想像而已,他多喝了幾杯,回憶起當年往事罷了,是大殿上的女舞者跳著胡旋舞,拉曹誅進來。曹誅跟著轉了幾圈後,發現不是宇文真,他一把將女舞者推開,蹣跚地往園子走去。

楊杏塢的園子經過了一夜雪,隆冬的蕭瑟暈染了大地,曹誅來到宇文真的空廂房前,望著她最愛的楓,枝上覆著一層霜,沒有一片葉子。

他呆了不知多久,下人們進來,打破了凝結的空氣。

「確實如此,經小的打探,夫人已入了捺落閣。」曹誅派出的探子回報,就如他所料,宇文真頭也不回地走了。曹誅沉默了許久,「你下去吧。」

曹誅一個人在園子裡,搜尋著宇文真殘存的一絲氣息。不久後崔磊來了,喚醒了曹誅的清夢。

「宗主,盧脩大將軍的意思:還得等等。依我之見,或許這長水校尉的位子,他老人家另有打算。」

「如今我掌握了高若明的人馬,他還有什麼打算?各大宗族要嘛順了我,要嘛被我放逐千里,他還能有什麼打算?」

「宗主,聽我一言,如你所說,各大宗族給我們這麼多部曲,豈不坐吃山空?」

曹誅聽了崔磊一席話後抓了抓鬍子,嘆了一口氣,陷入躊躇。「潑出的水收不回去,要來的人還不回去,攢著吃不消,散了又生亂,實在兩難。」

「人中有呂布,馬中有赤兔。舉其佼者,可為己用。」一個聲音自遠而近,曹誅與崔磊回頭望去,見蘭香居士緩緩走來。

「居士有何高見?」曹誅挑眉看著她,不知道她又出什麼鬼點子。

「昔武帝尚舉孝廉,何不效之?」蘭香居士笑得詭異。


天寒地凍中,兩個大漢光著膀子,在擂台上搏鬥。台下的木樁上,插著不少屍體……曹誅依了蘭香居士,讓這些人在擂台上拚個你死我活,說是要選拔出頂尖優秀的戰士,實則清除冗員。噗哧一下,又有人掉下來,崔磊撇過頭不忍目睹,這時他聽到許多人的怨言,批評著曹誅的殘忍與自私。

「好啊!」一群嗜血的觀眾為他們心中最強的戰士歡呼。崔磊忍不住離席,曹誅看了他一眼,似乎也聽到了某些批評聲,使他顯得若有所思。


北門大營中,李贊練完兵,他以主帥之姿坐於大位,紅蓮羅剎與鄭炫、顧九等人都是座上賓。

「此一陣法乃是梅鷹將軍親傳。再加上這些死士更是以一擋百,無堅不摧,絕非長水軍所能及的。此後我等步騎射三軍齊備,燁德兄弟…報仇雪恨指日可待!」

李贊說得胸有成竹,鄭炫卻沉默不語了一段時間。

「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

「這幫禽獸、畜生,我是領教過的。」王家堡之戰、銀杏葉形狀的信物、焚毀的長樂山莊與那把刀……這些畫面又迴盪在鄭炫心間。「連劉介、王潛等人都鬥不了他們。」

「劉介?」李贊對這名字似乎有點印象。

「王、劉兩家反北已不下百餘年了。」紅蓮羅剎打破了沉默。

「北國偷走他們多少家業?恐怕已不計其數,就連楊杏塢也…」紅蓮羅剎話突然噎住,忽然話鋒一轉,輕嘆一口氣。「燁德兄弟,你們也不過是受了池魚之殃罷了。」

紅蓮羅剎告訴鄭炫他所知道的劉介,從百餘年劉王密盟就已經開始,據他的探子回報,高若明與曹誅會南下來襲,也是受到盧脩大將軍的暗殺密令。而南國早就視王潛為眼中釘了,所以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來個借刀殺人。

「我那高高在上的朝廷,為何要與他們相通,做出滅我長樂山莊這等下作之事?」

「興許這是交換的條件之一。若非如此,南廷怎可任北軍來去自如?」李贊分析道。

聽到這,鄭炫看了顧九一眼。「我啥都不知喔。我、我不過是個九品小吏…」顧九既急又慌且害怕,趕緊撇清。

「各國相伐,百姓受害,一切紛擾,終歸天下分裂太久,明君見,萬國朝,天下平。」李贊看到近年來殺伐太多了,有感而發。鄭炫想了想,卻有不一樣的意見。

「昔日天子分封諸侯,各國自食其力,互不相擾,不是很好?我向來不信分合,記得年幼時,長樂山莊之主,我稱之為林伯伯,他喜好音律,常討教一位,他稱為阮公的人,記得有一次他們聊時局,阮公稱:天下本無分合。遙想先秦,疆不及吳,是分是合?歷來北國,亦不及吳,是分是合?」

聽完後李贊沉默不語,現場一片沉默,沒多久鄭炫又問。

「梅鷹大將軍他是如何與折羅曼夜鬼結緣的?他救了曹少主之後又去了哪?」

面對鄭炫持續追問,李贊輕輕抓了一下鬍子,望了紅蓮羅剎一眼。紅蓮羅剎小酌一口,看著前方,表情木然,沒有表示什麼。

「曹少主當時在西域集結了許多匈奴人,正巧又遇上了經商的梅鷹大將軍…」

看著紅蓮羅剎沒有太大的反應,李贊也就對鄭炫說個明白了。曹清集結了一些匈奴人,從北海到西域的路上,又遇到梅鷹大將軍──他原本定居薩桑,因經商緣故來到西域,回去前留下了大量技術、工法、制度等等,壯大了這一群人,這群人在折羅漫山裡開山闢寨,折羅漫夜鬼因此誕生了,他們不但能自給自足,還能四處廣納壯士。由於盧脩大將軍常常透過高若明與曹誅壓榨西域諸國,折羅漫夜鬼就開始從事反抗與掠奪工作,四方人馬越來越多,人數也越來越龐大。

「此後,曹少主專司騎射,而我則鑽研步兵之道,近日看來頗有成效。」李贊說得志得意滿。

「曹少主?少主曹清?」鄭炫把頭轉向紅蓮羅剎繼續問。「您,就是曹清吧?」

「曹清,曹少楓,這些名字,已是上輩子的事了。」

在鄭炫三番兩次的逼問下,紅蓮羅剎終於吐實,認了自己就是曹清;通常他不對外人說的,似乎已將鄭炫視為自己人。

「滄海桑田,時過境遷,有些事過於久遠,遠得我僅依稀記得些輪廓……」

遙想當年的楊杏塢,本是樸實無華的,曹父先是娶了一匈奴女子苻氏,在主母懷上曹清時,曹父又迎了高氏,曹誅由高氏所出。當時朝廷奉行的「子貴母死」影響了曹家,曹清身為長子,苻氏被賜死也是可想而知的。

高氏是曹誅的生母,也是高若明的姑母,高若明任長水校尉時,高家不可一世。曹父百年後一切風雲變色,「奪嫡」的戲碼在曹家上演,孤立無援的曹清根本無法與之抗衡。

「高若明動用其所有府兵全力追殺,我拚命地跑、拚命地跑…」紅蓮羅剎說的歷歷在目,彷彿昨天才發生的一樣。

「梅鷹大將軍擊退了他的府兵,然後呢?」鄭炫問。

「梅鷹大將軍後不知所蹤,我投靠母舅一家,結果連累他們也被追緝,走投無路之下,我們逃到鄯善國…」

當年曹清與苻氏一族逃離中原,沒過幾年,曹誅打聽到他們的蹤跡,趁著高車入侵之際,與高若明聯手屠戮著苻氏一族……中了半年紅之毒的曹清命懸一線,所幸被他的客卿,也就是琉璃聖手李贊救起,隨從綦毋建帶著曹清在北海之濱療傷數年,並改名苻韜。

「『紅蓮羅剎』此一名號又是從何而來?」鄭炫還在問。

紅蓮羅剎停下來,他喝了一口茶,似乎不願多談。

「刺骨之寒啊,刺骨之寒豈是常人所能忍?」李贊接著對鄭炫說。「他所中的毒非北海之水不能救,然而北海風聲颯颯,而且聲聲沁骨,半年紅使他衰老,北海之風使他皮開肉綻,使他…」

「李大夫!」紅蓮羅剎止住了李贊,他看起來有些激動。雙手微微顫抖。

李贊嘆了一口氣,接著緩緩地說:「好吧,就說到皮開肉綻吧,北海那就如紅蓮地獄一般,隆冬時,凍得人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慘不忍睹。如非意念足,必死。」

「意念足?」鄭炫想了想。「這念頭不外乎『恨』吧?對曹誅之恨。」

「還有對夫人之愛…」

「李大夫…」紅蓮羅剎搖搖頭,似乎不想聽了,他用手拉了拉凌亂的灰髮,把遮住的耳朵蓋得更嚴。「莫提,我已不是我。」

「你還是在逃避,你忘了你回來的目的了?」李贊不滿紅蓮羅剎消極的態度,那個意氣風發的曹清似乎真的是死了。

「趕盡殺絕,這真的是趕盡殺絕!」充滿正義感的鄭炫氣得牙癢癢的,連顧九也頻頻點頭。「對權力的慾望,竟可使得一個人活生生地著了魔!」

「不僅只權力而已,這又要從另一個人身上說起,說來可就話長了。」李贊看了一眼紅蓮羅剎,見他沒有阻止,也就接下去說了。「那年襄陽瘟疫鬧得兇,我們遣了大夫、藥材,一批又一批趕赴當地,沒料到疫情不但沒有起色,反而每下愈況,甚至連我們的大夫都死了,因此少主決定親自去查個究竟……」


那年曹清到了襄陽,縣城裡稀稀落落的居民告訴他,有個吐火羅人一直吟唱著:聚龍山上有毒龍,毒龍下山布疫疾,相望攝魂瘴滿身,上嘔下痢罔藥醫。這些居民告訴他,有病者亡故前說,真的有看到毒龍,而且毒龍專吃病人。

曹清問了染疫的大夫,大夫們說是水有問題,而且從水源開始就不乾淨,而病死的人遺體常常莫名其妙消失,這是真的,但是他們沒看到什麼毒龍和吐火羅人。

一股潮濕的空氣染著不知哪來的味道,黑壓壓的天空,看起來山雨欲來,曹清身配長刀,布蒙口鼻,溯溪而上,溪床上有許多染疫的屍體,浮腫發臭,加速水質惡化。

接著他在溪邊看到了一隻大蚺蛇,那應該就是村民口中的毒龍吧…可是那條大蚺蛇已經被劈成兩截,應該是高手所為。曹清搜索蚺蛇附近的樹林,發現有人似乎中了陷阱,頭下腳上的倒吊在樹枝上,腳踝被纏著。

曹清湊上前,看到那人跟自己一樣臉蒙著布,他想把人救下來,卻意外發現附近真有個吐火羅人,張弓搭箭,準備射殺這個獵物。

「哪裡人?」曹清出聲,吐火羅人聽到了,他頓了一下,轉身放箭,箭矢咻的一聲朝曹清門面而去,曹清驚閃,回過神來吐火羅人已殺至眼前;他矯捷的身手與詭異的步伐,殺得曹清措手不及,但好歹人家也是曹清,站穩後回擊,立刻殺中吐火羅人兩刀,吐火羅人自知打不贏,隨即撒出白色粉末。

「有毒!」吊在樹上的人喊,不過曹清已經吸到一口,他開始神智不清,這時腳踝又中一刀,癱坐在地,他在任人宰割前,索性將刀往樹上一扔,割斷了繩索。

沒多久毒性發作了,迷糊間曹清看到那人從樹上飛下,蒙臉布也掉了,那人原來是名女子,她穿著暗紅色的衣裳,簡直美如天仙。迷糊間曹清看到那女子不知從哪弄得一把劍,與吐火羅人大戰。迷糊間曹清看到那女子動作之輕盈,劍法之俐落,點、削、絞、刺,一氣呵成,如同風中的鳳凰……


「傳言『真如飛仙可徒手解牛』,那時宇文真是不可一世的。」李贊說。

「我倆共結連理之際,卻是曹誅那廝胡作非為之時。」紅蓮羅剎再度打破沉默。

曹清與宇文真,到底誰救了誰,已經不重要了。在擊退吐火羅人後,兩人都傷痕累累,曹清帶著宇文真回楊杏塢療養。那年曹誅初見宇文真,驚為天人,多次向她示好,卻屢遭白眼。至此以後,曹誅對曹清的妒火更盛,衝突也一觸即發。

「我才是她的丈夫,她是我明媒正娶的髮妻!」紅蓮羅剎說得激動,隨即卻陷入一陣憂思。「本想結髮一世,奈何美夢就如曇花一現。在曹誅搜捕我之時,我卻如同鼠輩般…四處藏匿。」

「您夫人…未伸出援手?」鄭炫不解地問。

「炫目的鳳凰淪為籠中鳥,她陷入賊人之手,終日幽禁;而我卻棄她於不顧,敗逃塞北;她仍是曹夫人,然而已不再是曹清的夫人,而是…」

「她依舊是曹清的夫人!」一個聲音打斷紅蓮羅剎的話,眾人望去,發現是一名穿著暗紅短褐的女子,原來綦毋建早已將宇文真帶來,而且站在門口已久。

「曹清走了之後,她把自己幽禁起來,不讓任何人靠近。」淚眼婆娑的宇文真,一步步走進來。「她總是奮力抵抗,不惜以死相逼,多年來從未讓那廝逾越雷池一步!人人都說曹清已死,唯獨她相信,無倫曹清在三界六道十方何處,終有一日必將歸來!她吃齋唸佛,日盼夜盼,總算讓她盼著了。」

「其其格?!」紅蓮羅剎又驚又喜,他站起來,本想上前,卻旋即卻步。他撇過頭,不敢面對宇文真。

「夫人?」李贊驚訝,眾人也都起身。

「大郎,太久了,真的太久了。」宇文真過去,紅蓮羅剎慌得想找面具,卻被宇文真抓著雙臂。

「大郎,你知道嗎?眼看盼盼都已六歲,他卻還沒見過生父一面。」

盼盼和尉遲靈等人在外面看著,有點愣住。

「曹清已經死了。」紅蓮羅剎把頭低向一邊,不敢直視宇文真。

難得有人這麼近距離,看著紅蓮羅剎殘破的臉,宇文真心都揪在一起;那槁灰般的面容上,凍裂的痕跡依稀存在,一條條的細疤布滿臉上;灰白的頭髮下,好像根本沒有耳朵;鼻子怎麼看怎麼不對勁…宇文真想摸,手卻被紅蓮羅剎一把抓住。

「夫人且莫如此。」李贊也用聲音制止宇文真。「北海酷寒,朔風如劓,贊愧稱『琉璃聖手』,僅以土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