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飛霜終落掌 幻月本為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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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7-28
秋冬之際,時而霜雪漫天,時而朔風颯颯。草原上,瑞雪似鹽,覆滿枝頭。曾幾何時,鄭炫與顧九等人會了面,數人騎著馬,一同往天山前進。

過了一座小小的山頭,高聳的天山就映入眼簾了,鄭炫等人不由得佇足驚嘆。不知道什麼東西掠過了鄭炫的臉,他伸出手,雪花漸漸落下,原來又開始飄雪了。白茫茫的天山如同猙獰的野獸般,不知暗藏著什麼危機,呼嘯的北風就像狼嚎,讓南方來的顧九顯得侷促不安。

「這天越發冷了。如此下去終究不是法子。鄭公子,您真要上去嗎?」顧九在一旁嘟囔著,但是鄭炫絲毫不理會他,毅然決然向前邁進。

「聽聞這折羅漫夜鬼生食人肉、活飲人血。那紅蓮羅剎可是個刀槍不入的怪物,他嚎叫聲淒厲,連狼聽了都怕…別怪我沒提醒你。」顧九走著唸著。

「你若是怕了,逕自離去便是,我已同你說了,你中毒是假,那又何須再跟?」

鄭炫聽得有點煩了,要顧九不要再跟,但是顧九又能去哪呢?在這荒郊野嶺中,不跟也得跟。惶惶不安的情緒已在左右間蔓延開來,大家開始七嘴八舌起來。

「不如我們都在山下待著吧,反正顧九不會上去。」

「我以為這未嘗不是個好法子。」

「折羅漫夜鬼真這麼可怕?朔方那一戰,他老在人家坑裡吃吃喝喝,哪見著什麼鬼…」

「夠了,你們都給我閉嘴!」顧九被眾人說得有些惱羞。「我不過是擔心鄭公子安危罷了,誰再多言一字,休怪我不客氣!」

靄靄的山頭,層層的稜線,山谷內儘管舉步維艱,鄭炫的步伐依舊穩健;搶救林文君的心,也依舊沒有變過。眾人在後頭跟著,亦步亦趨,沒有半個人離開。

在山裡度過了一個黑夜,馬兒顯得疲弱無力,眾人的鬥志開始渙散,糧食也快沒了,大夥們心裡想,總該來點水草給馬兒吧。他們在山谷裡瞎摸亂找,越爬越高,越走越深…然而在岩石後、樹梢上、砂礫裡、甚是風中,或是什麼看不見的地方,他們感覺似乎有什麼東西,卻又找不著。

一行人晃晃蕩蕩走到溪水邊,他們總算能歇歇腳,馬兒也開始喝水。面對所剩無幾的糧食,與進退失據的路程,鄭炫開始考慮殺馬充飢,但是就在此時,風雪開始加大,大到看不見你我,鄭炫發現自己一行人被包圍了!眾人們劍拔弩張,大家背靠背,面對四周瑟縮在一團…藏在風中的折羅漫夜鬼,開始在他們身旁竄來竄去,他們沒有出手傷人,但是卻奪走了鄭炫的輜重和大夥們的武器。

隨著風雪漸漸停歇,折羅漫夜鬼也露出真面目,他們以數倍之姿在附近山頭上,虎視著鄭炫一行人,顧九見狀立即投降。「想必那是紅蓮羅剎!」鄭炫發現遠處有個高大的身影,似乎在指揮著所有人。他拉滿弓,一箭射去,那高大的身影轉個側身,箭從耳邊掠過,似乎嚇了一跳,他注視著鄭炫,沒多久就撤了,所有折羅漫夜鬼也一鬨而散。

鄭炫見到紅蓮羅剎,理智線一秒全斷,他立刻上馬追過去。鄭炫越追越遠,越遠雪越大,直到他發現自己早已迷路了,來時路根本失去了蹤跡,四周白茫茫的,天南地北搞不清方向。忽然有個什麼東西砸中他,眼前一黑……

楊杏塢後院,曹誅在迴廊上餵著魚,他披著厚裘,兩眼直發愣,心裡千頭萬緒的;宇文真到底去了哪裡,他自己也不是很有把握,其中最讓他擔心的去處就是─上天山。不一會兒工夫,蘭香居士裴麗華來了,她整了整儀容,稍作打扮,脂粉略施,前來找曹誅議事。也不知曹誅有沒有聽,總之她越說越近,越說越近…肩腰有意無意地靠過去,見曹誅沒反應,她最終把手搭在曹誅腿上,不料卻被曹誅一把捉住。

「你們一干人既歸了我,自當替我效力;然而如何效力,還是我說了算;從一個牆頭,攀到了另一個牆頭,居士不怕扭了手?」

「報!」下人過來,裴麗華見狀甩開了曹誅的手,拉了拉衣服,故作鎮定。

「賀蘭迦求見。」

賀蘭迦被兩個小卒一左一右攙著,他一條腿裹著厚厚的紗布,只剩另一條腿可以動。

「在下無能。」賀蘭迦把頭撇了過去,沒有繼續說下去,當然不用說,曹誅也知道怎麼回事。他嘆了一口氣,緩緩閉上雙眼。

「阿炫救我!」鄭炫看到了熊熊烈焰,又看到林文君在烈焰中求救,鄭炫一個大驚,卻又發現自己在一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好像山洞,又好像牢籠。現實與虛幻的交錯,讓鄭炫分不清楚自己什麼時候是醒著,什麼時候是夢著。

「興許是受了風寒了吧。」

在黑暗中,一個人摸了摸鄭炫的額頭,幾個人在一旁對話。

「歇個幾宿應該沒什麼大礙。」

「可是他額頭很燙。」

「確實很燙…好在他已服了李大夫的藥。」

「很燙!」「很燙!」這字眼不停迴盪在鄭炫耳邊,於是他醒了,他睜開眼睛一看,圍在他身邊幾個人,紅頭綠眼的,面容怪異。

「我死了嗎?如此,是否可與阿稚相逢了?」鄭炫兩眼昏花,口中持續murmur著。

這時門外走來一人,神情呆滯,面無表情。

「鄭炫,時辰已到,跟我走。」

「…綦毋建?是綦毋公子嗎?」

鄭炫定住昏花的雙眼一看,發現那人好像是綦毋建,又好像不是。那人穿著深色的衣裳,披著斗篷,與綦毋建向來的風格截然不同。

「你來帶我見阿稚嗎?」

鄭炫神情恍惚地跟著那人一直走,他覺得自己走在一個陰暗的地方,不遠處還看到一些火光,夾雜著叮叮咚咚的金屬敲擊聲。

「前面那是?」這種環境讓鄭炫有些緊張,不由得問了一句。

「莫聞問、莫多言,屆時到了前頭,閉上雙眼。」那人神秘兮兮地套著鄭炫耳朵講。「倘若你跟任何一個對上眼了,必將陷入萬劫不復之深淵……」

鄭炫嚇得緊閉雙眼,那裡悶熱的空氣,使他渾身不自在,錚錚然的金屬聲,似乎在進行一個龐大的工程。

「莫非是手銬與腳鐐?」他心裡想。

不過離開了那處,冰冷的空氣迎面而來。

「可睜開眼了。」

鄭炫看見了自己處在一座猙獰的山谷中,四處白茫茫的,他糊裡糊塗地被叫上了車,答答的馬蹄聲震得他昏昏沉沉的,他滿腦子又是過往的畫面,長樂山莊的一草一木,晉安的一砂一礫,甚至蟲鳴鳥叫,似乎都在眼前。

「春郭暖兮秋雁歸,風盈雨露兮水滿池;濯雙足兮振高翅,迢迢天涯兮返何期?返何期…返何期…」

「對不起,阿稚,我……」

不知過了多久,馬蹄忽然一震,停了,鄭炫也醒了。他下了車,當時似乎是晚上,漫天的風雪鋪蓋了整個大地,風中殘炬,搖搖欲滅。

他持續被那人帶往前走,前面有個建築,上面橫匾寫著──十王殿。

「十王殿?莫非是十殿閻羅之處?或許我真的將與阿稚相逢了…」

推開十王殿厚重的大門,中間是一條走道到盡頭,似乎鋪著地毯,走道兩側一排又一排的長椅,三三兩兩的人面向前坐著,這景象對鄭炫來說既陌生又疑懼。

「瞧你把我們的貴客嚇成什麼樣子了。」

一個人從長椅上站起來,轉身面向鄭炫。鄭炫看出來了,說話之人就是在朔方大戰時的李贊。

而帶他來的那人無疑就是綦毋建,綦毋建也恢復了以往嘻皮笑臉的面容,只有鄭炫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所以,我還活著?」

「活著,不但活著,還活著很好。」李贊抓了把鬍子,笑著說。「不過受了些風寒,這些日子還得多多靜養。」

鄭炫臉上並沒有恍如重生的喜悅,因為他覺得自己再也見不到林文君了。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他的隨從全都被帶到這來了,一個也不少,頓時他一臉疑惑。

「你是李贊,而你…是綦毋建?」鄭炫仍然在質疑,綦毋建聽完哈哈大笑。

「如你所言,我便是琉璃聖手─李贊。」李贊又抓了一把鬍子,繼續接著介紹。「這人便是綦毋建,綦毋子業,人稱─玉公子。」

到了攤牌的時候了,折羅漫夜鬼也不演了。綦毋建接著說:「你所在之處,便是全折羅漫山最大的十字寺。」

「十字寺?」

「然,咱有不少弟兄信奉大秦景教。近日是他們齋戒日,不少人都來到這兒了。」

鄭炫順著中間走道一路看下去,每個人似乎都對著前方衷心祈禱,有男有女,而盡頭中間則是一個巨大的十字架。

「的確,大家是挺虔誠的,但那人……」鄭炫看到最前排,有個人與大家一樣都穿黑色衣裳,但他側坐著,一隻腿屈膝放在椅子上,旁邊放著一把刀,似乎在聽李贊等人的談話,他銀灰色的頭髮,面如槁木,模樣駭人。

「紅蓮羅剎!?」鄭炫大喊一聲,餘音縈繞在整座十字四中,那人把頭轉開,似乎不想以真面目示人,顯得有點自卑。

鄭炫不可思議地指著綦毋建。「你們都是折羅漫夜鬼,這究竟…」鄭炫陷入了一連串喃喃自語地混亂思緒中,忽然他抬起頭來看著那人。

「為什麼?長樂山莊究竟與你等有何過節?為何要致人於死,一個不留?!」

鄭炫說得有些激動,身體不停顫抖。「鄭公子,不是這樣的……」顧九在一旁想插話,他吃得滿臉油膩膩的,嘴裡不知嚼著什麼,話竟然被自己吞回去。

那人望著上方,嘆了一口氣。

「晉安血案,你當真認為是我們折羅漫夜鬼所為?」李贊問道。

那人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得沙啞、笑得淒厲、笑得憤怒、笑得悲傷,他笑得鄭炫不知所措,心慌意亂,也笑得座位上不少祈禱的人,逐漸離開,隨從們也都躲到鄭炫後面。接著那人站起來,朝著鄭炫走來。「不錯,我便是紅蓮羅剎,苻韜。」路上他隨手摸了一把弓,鄭炫眼尖看出來了,那是高若明送他的弓。

「這弓,是你的?」紅蓮羅剎問。

「是高若明高將軍送的,塞外獵弓。」

「老狐狸,拿楊杏塢的東西誆人。」

「此話怎講?」

刷的一聲,紅蓮羅剎將這把弓外面纏的麻繩破布撕下來,原來這弓非但不破舊,而且還嶄新的閃閃發亮。

「既然懂弓,那便從這弓中找你要的答案。」紅蓮羅剎把弓丟給了鄭炫,他看著這把,原來在弓腹外面加了鋼片,而且是百煉鋼。急沖沖的鄭炫,把弓弦卸下來,再把鋼片扯掉…他傻在原地,因為弓腹印了一個徽記,一片銀杏葉子形狀的標記烙印在上,正好與他在王家堡看到的一模一樣。

「這把弓來自楊杏塢,當時是少主曹清的愛弓,曹家的弓,盡皆取自上等銀杏木,每一把弓都有一片銀杏葉的標記,而且曹家的刀,刀首也都有這種標記。」紅蓮羅剎說得歷歷在目,好像他當時也在場一樣。

「這把鐵腹弓,是當時少主曹清,為了加強弓的力度所製,每當夜晚之時,這鋼片映著月光,發出閃耀光芒,少主曹清便命名為『月追』。」

「這些……你、你是如何知曉?」鄭炫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神情和語氣仍然激動。

紅蓮羅剎欲言又止。

「對了,燁德,你還記得紅柳坊外的籤詩嗎?」

綦毋建打斷鄭炫繼續追問。

「『江月自是漪中影,飛霜終有落掌時。』我記得我曾與你說,在你身邊之人,對你未必是真誠的,我想這兇手應當就是……高若明。」

「我的眼線遍布大江南北。」紅蓮羅剎指了指綦毋建「就如同玉公子,他便是我佈在長安的眼線。」

鄭炫似乎想到了什麼,惡狠狠地瞪著顧九,讓顧九不自覺吞了吞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