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新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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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7-26
午休時間,金在絢在學生餐廳前和溫志浩會合。
「我聽說你被叫去校長室了。」溫志浩一手勾住金在絢的脖子。「剛剛很慘嗎?」
「我?你是不是上課睡到頭暈了?」金在絢推了他一把。「我怎麼可能會惹上麻煩?」
溫志浩懷疑地打量著他。「真的嗎?我還聽說你打了蕭愷帆一頓。」
金在絢撇了撇嘴角。這也是他最討厭這間學校的一個部分——它傳遞八卦的速度。還有八卦嚴重的偏誤程度。「好吧,這部分就是屁話了。」他說。「我只是打了他一下。就一下。後面的其他部分,我覺得算是扯平吧。」
「我以為我們已經講好,不要和蕭愷帆扯上太多關係了。」溫志浩看了他一眼。「他就代表著麻煩,記得嗎?」
「我沒有啊。」金在絢咧嘴一笑。「是他自己送上門來的。」
「嗯,但你可以選擇不要回應啊。」溫志浩說。
金在絢翻了個白眼。「才不要。那個人就只是個白痴。我為什麼要讓他這麼好過?」
「因為他爸會上門來找校長?」溫志浩建議道。
「就算他爸直接跑到我家,我也不在乎。」金在絢回答。「那是我爸媽要負責的問題。」
溫志浩推了他一把。「閉嘴啦,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啊。」金在絢對他露出燦爛的笑容。「我只是不想聽。」
溫志浩大笑起來,用力勾住他的脖子。
兩人一起往學生餐廳裡移動,與從校園中四面八方聚集過來的學生融為一體。這間高中的學生餐廳就像是一個縮小版的體育館,有著圓形的頂棚,裡頭的空間廣闊,就是為了能夠容納下幾百名學生。
但不得不說,金在絢每次在進入餐廳的大門之前,都要先屏住呼吸,才不會被裡頭青少年的汗臭與食物混合的氣味給一口氣熏死。
幸好他不用再忍受台灣的天氣太久了。等到他畢業,他就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這也是金在絢決定不要與太多人深交的原因之一——如果他在高中畢業後就要離開台灣,那麼交朋友的意義又是什麼?
在他隨著爸媽去美國度過的那一年,他就體驗到這一點了。那是他第一次發現,原來只需要把他從一個環境裡拔掉,所有的關係就會產生前所未有的變動。
他在美國交到了新的朋友,卻逐漸與台灣這裡的朋友失去了聯絡。當他一年後,帶著變高、變壯的身體,還有更強烈的美國口音回來時,迎接他的並不是「他回家了」的歸屬感,而是「有新人加入」的生疏。
那些他依然能喊出名字的友人,見到他時,眼神裡一閃而過的陌生之情,並沒有逃過他的眼睛。
只有溫志浩是例外。金在絢,當時的溫志浩咧開嘴,用正在變聲期的彆扭嗓音喊了他的名字,然後伸手緊緊勾住了他的肩膀。
他和溫志浩認識超過十年,從幼稚園的時候就開始了。或許是因為他們都有著台灣以外的第二個國籍——溫志浩遺傳到了媽媽的紅棕髮色和綠色的眼睛——他們兩人幾乎是一拍即合。幼稚園時期,他們兩人就已經會用英文說一些別的孩子聽不懂的話,然後自顧自地笑個不停。
後來他們又一起進了美國學校,一直到現在的高中,他們幾乎都和同一群學生們在一起長大。每個人都是彼此的國小或國中同學,而每個人幾乎也都會在畢業後離開台灣,去其他國家生活。
他們的人生就像許多條糾纏在一起太久的線,而最後他們都會迫不及待地要擺脫這種束縛。
就某方面來說,在這所學校裡,註定就不會存在真正持續到未來的關係。
但是溫志浩不太一樣。他已經有點習慣這個總是過份活躍、有點傻氣的朋友在身邊打轉了。和溫志浩保持友誼並不困難。不知為什麼,儘管他們分別在地球的兩端一整年的時間,他和溫志浩之間的友情,似乎沒有因此而中斷。在他回來台灣後,溫志浩和他又自然而然地恢復成原本的樣子——就好像他從未離開過似的。
至於其他人呢?不了,謝謝。太麻煩了。
金在絢和溫志浩往他們平常的座位前進。那裡已經和往常一樣聚集了幾個學生,當他們看見兩人時,其中一個女孩便舉起手,興高采烈地對他們揮舞。
腳下的磁磚,不知道是因為清潔劑、還是因為有人打翻了飲料,踩在腳底下有一股黏膩的觸感;放眼望去,餐廳裡的座位早已被一群群的學生佔據。供應食物的餐台靠在餐廳沒有窗戶的左側牆面,此時還有一排學生,正在排隊準備取餐。
金在絢把背包放下,還在盤算哪一個餐台可以讓他更快拿到午餐,這群朋友便開始詢問起他被叫進校長室裡的事情。
比起「他的朋友」,這些人更像是溫志浩的朋友。在他從美國回來之後,溫志浩便把金在絢拉進了他的圈子裡:這也是在他離開的這一年中產生的新安排。他們已經不再是原本的二人組了,現在的他們,是一群由四個男生和一個女孩所組成的團體。
但是他們都是好人,在溫志浩第一次把金在絢拉到午餐桌邊,和他們一起吃飯的那一刻起,他們就理所當然地把他視為群體裡的一份子,好像他一直都是如此似的。
此時,金在絢正在考慮自己究竟該輕描淡寫地唬弄過去,還是加油添醋地把蕭愷帆講成天字第一號大白痴,距離他們最近的窗邊,突然傳來一陣騷動。金在絢聽見一聲尖叫,接著是一群學生們七嘴八舌的說話聲。
「那邊怎麼了?」團體裡唯一的女孩謝薇娟好奇地伸長脖子,往窗戶的方向看去。
「又有人在搶桌子了吧。學校最應該做的事,就是擴大這間該死的小餐廳。」溫志浩說。「好吧,我餓了,所以我要——」
把幾百個學生集中在一間學生餐廳裡,就像是把太多隻猴子關在同一個觀賞園區裡。他們總是要為了自己的生存空間而戰的。
金在絢順著謝薇娟的視線方向,轉過頭去。
不過當他認出騷動的中心時,有那麼一瞬間,金在絢不知道他該不該抱持著看戲的心情來看待這一切。
只見今天稍早,才和他一起坐在校長室裡的陳喬恩,正站在一張桌子邊。他抬著頭,和站在他面前的幾個學生對峙。而那幾個學生,毫無疑問,當然又是蕭愷帆與他的幾個傻子朋友。
嗯,金在絢不確定這究竟是陳喬恩的不幸,還是他只是記不起教訓。
校長說,陳喬恩是剛從其他學校轉學過來的新學生。所以,看在上帝的份上,他是怎麼有辦法在短短的半天時間裡,招惹蕭愷帆兩次的?
「真是白痴。」金在絢喃喃說道。
「你認識他嗎,在絢?」謝薇娟問。
「嗯,算是吧。」金在絢回答。「我是說,我會進校長室,算是跟他有關。」
「噢。」謝薇娟發出一聲低低的歡呼。「果然有故事。你幹了什麼好事啊?」
「喔,你知道。」金在絢聳了聳肩。「我就只是拯救了一個落難的公主。沒什麼大不了的。」
「公主?」謝薇娟歪著嘴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嗑嗨了,金在絢?」
但金在絢沒有再回答她。
他不太確定自己這麼做是出於什麼動機。
他真的沒有那麼喜歡和校長面對面。
他的腦中回想起陳喬恩的側臉,他臉上的斑斑血跡,還有他那雙看起來幾乎像是來自外星球的美麗大眼。他瘦小的身軀站在蕭愷帆面前,顯得更為單薄。
「我馬上回來。」他說。
然後他大步往陳喬恩的方向走去。
他從來沒有覺得這間餐廳這麼大過。金在絢用手肘頂開圍觀的學生,引起不少人抗議的叫囂。但他不在乎。
他看見桌邊坐著一個矮胖的孩子,他面前的餐盤已經翻了過去,他的沙拉和牛奶幾乎全部都落在身上和地上了。金在絢見過那孩子幾眼,但僅止於此。他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他只知道他看起來像是還沒開始發育似的。
然後就是站在走道上的陳喬恩。只見查理站在走道上,他的深色學生褲上有一片更深的污漬,還有一點食物的殘渣。金在絢的視線回到陳喬恩臉上。那張漂亮的臉已經清除了血跡,他的鼻樑上多了一道膠布。除此之外,陳喬恩整個人,看起來比在校長室裡時狼狽多了。
嗯,顯然今天他不帶著被打斷的鼻樑回家,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所以,你覺得你是哪一種,菜鳥?」蕭愷帆正在對陳喬恩這麼說道。
儘管金在絢站在他身後,他都可以想像蕭愷帆嘲諷的神情。他的口吻讓金在絢好想要往他的後腦勺一拳打下去。
「我只是⋯⋯」陳喬恩的嘴唇抖得就連金在絢都看得一清二楚。「你、你不能⋯⋯」
嗯,如果他的聲音再更肯定一點,他應該可以把英雄的角色扮演得更好。
金在絢懶洋洋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只見許多學生熟悉的面孔圍繞著他,睜大眼睛,像是在看街頭藝人表演似的。但是沒有人出手制止。就和今天早上一樣。
「我『不能』?」蕭愷帆像是不可置信地搖搖頭。「你真的以為校長會把我怎麼樣?白痴。你在這間學校還有很多事要學的,新來的。」他往前踏出一步,向陳喬恩逼近。
陳喬恩的身體瑟縮了一下,整個人像是瞬間矮了好幾公分。金在絢的目光掃過他細長的脖子、纖瘦的肩膀和四肢。此時他的雙眼瞪得又圓又大;他看起來快要尿褲子了。不知為何,金在絢聯想到一隻被商店主人趕到牆角,準備要亂棍痛揍的流浪狗。
金在絢幾乎都要為他感到哀傷了。早上被打過一次,還不夠他學會教訓嗎?
出於某些原因,金在絢清了清喉嚨。這只是舉手之勞罷了,他想。就像幫助迷路的小孩一樣。
他還來不及三思自己的決定,就揚聲說道:「真的嗎?像是什麼?」
蕭愷帆倏地轉過身,當他看見金在絢時,他的臉便因為某些原因而變得扭曲。金在絢注意到陳喬恩的視線。但是一和金在絢對視,他便像是受驚的草食動物般垂下目光。
這孩子到底有什麼毛病?
不過不只是陳喬恩,四周圍觀的學生們也正緊盯著金在絢。學生餐廳裡的空氣好像變得比剛才更為停滯了——好像人們全都停止了呼吸,等著看待接下來的發展。就像在等著電影進展到下一幕似的。
「你是怎樣?」蕭愷帆說。他的嘴角一勾,從鼻孔吐出一口氣。「欸,這點倒是很奇怪,今天你怎麼一直在我旁邊打轉啊?你從什麼時候變成陳喬恩的護花使者了?」
「噢,我也不知道。」金在絢回答。「你從什麼時候變成一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人渣了?」
「滾遠一點,金在絢。」蕭愷帆說,一邊威脅地對他舉起一隻手指。
「不然呢?」金在絢不需要他邀請。他往前踏出一步,站到蕭愷帆面前。「你想要和我再去一次校長室嗎?我不介意。這次我會記得拍照當證據的。」
蕭愷帆的臉漲成荒唐的紫紅色。但至少他看來還有一點常識,知道他已經把今天和校長見面的額度用光了。
金在絢耐心地等待著。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相撞,開始進行一場角力。但金在絢很有把握,這種事,他從來不會輸。
最後,蕭愷帆從鼻孔呼出一口粗氣。他的肩膀垮了下來,張開嘴,似乎還想說點什麼,但最後決定放棄,只是怒氣沖沖地從他身邊走開。當他們錯身而過時,他的肩膀狠狠撞上金在絢的身體。
不得不說,這還真的有點痛。但是金在絢也不是非常在意。如果問他的話,他只覺得這是自己勝利的證明。
眼看蕭愷帆離開,他的兩個蠢跟班也立刻跟上他的腳步。金在絢可以聽見身後有人發出一聲嘆息,但他不確定那是因為鬆了一口氣,還是因為可惜。然後,就這樣,停滯的空氣似乎又再度流通了起來,而四周圍觀的學生們也逐漸散開。
學生餐廳再度恢復原本忙碌而嘈雜的樣子。金在絢的視線回到陳喬恩臉上
只見陳喬恩還一動不動地站在桌邊,打量著他。不知為何,他的眼神使金在絢的心底產生一股無法指名的搔癢感。
他皺了皺眉頭,瞥了一眼坐在桌邊的另一個孩子,正在徒勞地用紙巾擦著自己被浸濕的褲子。
簡直就是一場鬧劇。
「喂。」金在絢對陳喬恩說。「你在看什麼?」
「呃。」陳喬恩眨了眨眼,好像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的視線。他垂下眼皮,用睫毛遮住大半的眼睛。「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
「嗯,當然。」金在絢說。「我猜你專找蕭愷帆的碴,也不是故意的。」
「可是,我沒有。」陳喬恩囁嚅地說。金在絢得努力豎起耳朵,才能在嘈雜的人聲中聽見陳喬恩的嗓音。「我只是⋯⋯他打翻了周以樂的餐盤,所以我⋯⋯」
周以樂?金在絢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他看起來比十年級的新生還要年輕好多。他真的有十五歲嗎?
「所以你就決定要當英雄。」金在絢挑起眉。「我以為一般人被打到頭破血流了之後,就會多長一點腦子了。」
陳喬恩垂下頭,看著金在絢身後某處的地板。他的臉頰泛著紅暈,鼻樑上的繃帶似乎滲著血絲。作為他在這所學校的第一個學期,他看起來實在太悲慘了。
他看著陳喬恩的臉,心底湧起一股很不好的預感。他無法明確說出那究竟是代表什麼。但是,噢不,這很不妙。
於是金在絢決定,一如往常地避免麻煩。「好好享受你的午餐吧,陳喬恩。」他說。
然後他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