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荀子在趙孝成王面前議論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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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7-24
荀子,即是荀況,又名荀卿,趙國人,曾經與臨武君在趙國國君孝成王趙丹面前議論用兵之道。
孝成王說:「請問什麼是用兵的要旨?」
臨武君回答道:「上得天時,下得地利,觀察敵人的變化動向,比敵人後發兵而先到達,這即是用兵的關鍵方略。」
荀況說:「不是這樣。我所聽說的古人用兵的道理是,用兵攻戰的根本,在於統一百姓。弓與箭不協調,就是善射的后羿也不能射中目標;六匹馬不協力一致,即便善御的造父也無法將馬車趕往遠方;士人與百姓不和親附國君,即是商湯、周武王也不能有必勝的把握。因此,善於使百姓歸附的人,才是善於用兵的人。所以用兵的要領在於使百姓依附。」
臨武君說:「並非如此。用兵所重視的是形勢要有利,行動要講究詭詐多變。善用兵的人,行事疾速、隱蔽,沒有人料得到他會從哪裡出動。孫武、吳起採用這種戰術,天下無敵,不見得一定要依靠百姓的歸附啊!」
荀況說:「不對。我所說的,是仁人的用兵之道和要統治天下的帝王的志向。您所看重的是權術、謀略、形勢、利害。則仁人用的兵,是不能欺詐的。能夠施用欺騙之術對付的,是那些驕傲輕慢的軍隊、疲憊衰弱的軍隊,以及君與臣、上級與下屬之間不和相互離心離德的軍隊。
因此用夏桀的詐術對付夏桀,還有使巧成功或使拙失敗的可能。而用夏桀的騙計去對付堯,就如同拿雞蛋擲石頭,把手指伸進滾水中攪動,如同投身到水火之中,不是被燒焦,便是被淹死。故而仁人的軍隊,上下一條心,三軍同出力;臣子對國君,下屬對上級,猶如兒子侍奉父親,弟弟侍奉哥哥,猶如用手臂保護頭顱、眼睛、胸膛和腹部。這樣的軍隊,用欺詐之術去襲擊它,與先驚動了它而後才去攻擊它,是一回事。
況且,仁人若統治著十里的國家,他的耳目將布及百里,若統治著百里的國家,他的耳目便將布及千里,若統治著千里的國家,他的耳目就會遍及天下,這樣,他必將耳聰目明、機警而有戒備,和眾如一。因此仁人的軍隊,集結起來即為一支支百人的部隊,分散開時即成戰陣行列;延長伸展好似莫邪寶劍的長刃,碰上的即被斬斷;短兵精銳彷彿莫邪寶劍的利鋒,遇到的即被瓦解;安營紮寨穩如磐石,頂撞它的,角即遭摧折而退卻。
再說那暴虐國家的君主,他所依靠的是什麼呢?只能是他的百姓。而他的百姓愛我就如同愛他的父母,喜歡我就如同喜歡芬芳的椒蘭;反之,想起他的君主好似畏懼遭受燒灼黥刑,好似面對不共戴天的仇敵一般。人之常情,即便是夏桀、盜跖,也不會為他所厭惡的人去殘害他所喜愛的人!這就猶如讓人的子孫去殺害自己的父母,是根本不可能的。如此,百姓一定會前來告發君主,那又有什麼詐術可施呢!
所以,由仁人治理國家,國家將日益強盛,各諸侯國先來歸順的則得到安定,後來依附的即遭遇危難;相對抗的將被削弱,進行反叛的即遭滅亡。《詩經》所謂『商湯竪起大旗,誠敬地握著斧鉞,勢如熊熊烈火,誰敢把我阻攔?』正是說的這種情況。」
孝成王、臨武君說:「對啊。那麼請問君王用兵,應該建立什麼教令、如何行動才好呢?」
荀況答道:「總的說來,君王賢明的,國家就太平;君王無能的,國家就混亂;推崇禮教、尊重仁義的,國家就治理得好,荒廢禮教、鄙視仁義的,國家就動蕩不安。秩序井然的國家便強大,綱紀紊亂的國家便衰弱,這即是強與弱的根本所在。
君王的言行足以為人敬慕,百姓才可接受驅使,君王的言行不能為人景仰,百姓也就不會服從召喚。百姓可供驅使的,國家就強大,百姓不服調遣的,國家就衰弱,這即是強與弱的常理所在。
齊國人重視兵家的技巧技擊,施展技擊之術,斬獲一顆人頭的,由官方賜八兩金換回,不是有功同受賞。這樣的軍隊遇到弱小的敵人,還可湊合著應付;一旦面對強大的敵軍,就會渙然離散,如同天上的飛鳥,漫天穿行無拘無束,往返無常。這是亡國之軍,沒有比這種軍隊更衰弱的了,它與招募一群受雇傭的市井小人去作戰相差無幾。
魏國按照一定的標準選拔武勇的士兵。擇取時,讓兵士披掛上全副鎧甲,拉開十二石重的強弓,身背五十支利箭,手持戈,頭戴盔,腰佩劍,攜帶三天的食糧,每日急行軍一百里。達到這個標準的便為武勇之卒,即可被免除繇役,並分得較好的田地和住宅。但是這些士兵的氣力幾年後便開始衰退,而分配給他們的利益卻無法再行剝奪,即使改換辦法也不容易做得周全。故而,魏國的疆土雖大,稅收卻必定不多。這樣的軍隊便是危害國家的軍隊了。
秦國,百姓生計困窘,國家的刑罰卻非常嚴酷,君王藉此威勢脅迫百姓出戰,讓他們隱蔽於險惡的地勢,戰勝了就給以獎賞,使他們對此習以為常,而戰敗了便處以刑罰,使他們為此受到箝制,這樣一來,百姓要想從上面獲得什麼好處,除了與敵拼殺外,沒有別的出路。功勞和賞賜成正比例增長,只要斬獲五個甲士的頭,即可役使鄉里的五家,這就是秦國比其他國家強大穩固的原因。所以,秦國得以四代相沿不衰,並非僥倖,而是有其必然性的。
故此齊國善技擊術的軍隊無法抵抗魏國擇勇武士兵的軍隊,魏國擇勇武士兵的軍隊無法抵抗秦國精銳、進取的軍隊;而秦國精銳的士兵卻不能抵擋齊桓公、晉文公約束有方的軍隊,齊桓公、晉文公約束有方的士兵又不能抵擋商湯、周武王的仁義的軍隊,一旦遇上了,勢必如用薄脆的東西去打石頭,觸之即碎。
況且那幾個國家培養的都是爭求賞賜、追逐利益的將領和士兵,他們就如同僱工靠出賣自己的力氣掙錢那樣,毫無敬愛國君,願為國君拚死效力,安於制度約束,嚴守忠孝仁義的氣節、情操。諸侯中如果有哪一個能夠精盡仁義之道,便可起而兼並那幾個國家,使它們陷入危急的境地。故在那幾個國家中,招募或選拔士兵,推重威勢和變詐,崇尚論功行賞,漸漸染成了習俗。但只有尊奉禮義教化,才能使全國上下一心,精誠團結。
所以用詐術對付欺詐成俗的國家,還有巧拙之別;而若用詐術對付萬眾一心的國家,就猶如拿小刀去毀壞泰山了。所以商湯、周武王誅滅夏桀、商紂王時,從容指揮軍隊,強暴的國家卻都無不臣服,甘受驅使,誅殺夏桀、商紂王,即如誅殺眾叛親離之人一般。《尚書·泰誓》崐中所說的『獨夫紂』,就是這個意思。
因此軍隊齊心協力、眾志成城,當可掌握天下;軍隊尚能團結合作,當可懲治臨近的敵國。至於那些徵召、募選士兵,推重威勢詐變,崇尚論功行賞的軍隊,則或勝或敗,變化無常;有時收縮,有時擴張,有時生存,有時滅亡,強弱不定。這樣的軍隊可稱作盜賊之兵,而君子是不會這樣用兵的。」
孝成王、臨武君說:「對啊。那麼還請問做將領的道理。」
荀況說:「謀慮最關鍵的是拋棄成敗不明的謀劃,行動最重要的是不產生過失,做事最關鍵的是不後悔;事情做到沒有反悔就可以了,不必一定要追求盡善盡美。所以制定號令法規,要嚴厲、威重;賞功罰過,要堅決執行、遵守信義;營壘、輜重,要周密、嚴固;遷移、發動、前進、後退,要謹慎穩重,快速敏捷;探測敵情、觀察敵人的變化,要行動機密,混入敵方將士之中;與敵軍遭遇,進行決戰,一定要打有把握的仗,不打無把握的仗。這些稱為『六術』。
不要為保住自己將領的職位和權力而放棄自己取勝的策略,去遷就迎合君王的主張;不要因急於勝利而忘記還有失敗的可能;不要對內威懾,而對外輕敵;不要見到利益而不顧忌它的害處;考慮問題要仔細周詳而使用錢財要慷慨寬裕。這些稱為『五權』。
此外,將領在三種情況下不接受君主的命令:可以殺死他,但不可令他率軍進入絕境;可以殺死他,但不可令他率軍攻打無法取勝的敵人;可以殺死他,但不可令他率軍去欺凌百姓。這些稱為『三至』。
將領接受君主命令後即調動三軍,三軍各自到位,百官井然有序,各項事務均安排停當、納入正軌,此時即便君主獎之也不能使之喜悅,敵人激之也不能使之憤怒。這樣的將領是最善於治軍的將領。行事前必先深思熟慮,步步慎重,而且自始至終謹慎如一,這即叫作『大吉』。
總之,各項事業,如果獲得成功,必定是由於嚴肅對待這項事業;如果造成失敗,必定是由於輕視這項事業。因此,嚴肅勝過懈怠,便能取得勝利,懈怠勝過嚴肅,便將自取滅亡;謀劃勝過慾望,就事事順利,慾望勝過謀劃,就會遭遇不幸。作戰如同守備一樣,行動如同作戰一樣,獲得成功則看作是僥倖取得。
嚴肅制訂謀略,不可廢止;嚴肅處理事務,不可廢止;嚴肅對待下屬,不可廢止;嚴肅對待兵眾,不可廢止;嚴肅對待敵人,不可廢止,這些稱為『五不廢』。
謹慎地奉行以上『六術』、『五權』、『三至』,並恪守嚴肅不廢止的原則,這樣的將領便是天下無人能及的將領,便是可以上通神明的了。」
臨武君說:「有道理。那麼請問聖明君王的軍制又該怎樣。」
荀況說:「崐將領建旗擊鼓號令三軍,至死也不棄鼓奔逃;御手駕戰車,至死也不放鬆繮繩;百官恪守職責,至死也不離開崗位;大夫盡心效力,死於戰陣行列。軍隊聽到鼓聲即前進,聽到鉦聲即後退,服從命令是最主要的,建功還在其次。
命令不準前進而前進,猶如命令禁止後退而還要後退一樣,罪過是相等的。不殘殺老弱,不踐踏莊稼,不追捕不戰而退的人,不赦免相拒頑抗的人,不俘獲跑來歸順的人。
該誅殺時,誅殺的不是百姓,而是禍害百姓的人。但百姓中如果有保護敵人的,那麼他也就成為敵人了。所以,不戰而退的人生,相拒頑抗的人死,跑來歸順的人則被獻給統帥。微子啓因多次規勸商紂王,後歸順周王而受封為宋國國君,專門諂諛紂王的曹觸龍被處以軍中重刑,歸附於周天子的商朝人待遇與周朝百姓沒有區別,故而近處的人唱著歌歡樂地頌揚周天子,遠方的人跌跌撞撞地前來投奔周天子。
此外,不論是多麼邊遠荒僻鄙陋的國家,周天子也派人去關照,讓百姓安居樂業,以至四海之內如同一家,周王朝恩威所能達到的屬國,沒有不服從、歸順的。這樣的君王即叫作『人師』,即為人表率的人。
《詩經》說:『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就是指的這個。聖明君王的軍隊施行懲處而不挑起戰爭,固守城池而不發動進攻,與敵對陣作戰而不先行出擊,敵人上上下下喜悅歡欣就慶賀,並且不洗劫屠戮敵方的城鎮,不偷襲無防備的敵人,不使將士們長久地滯留在外,軍隊出動作戰不超越計劃的時間,如此,便使混亂國家的百姓都喜歡這種施政方式,而不安心於受自己國君的統治,希望這種君王的軍隊到來。」
臨武君說:「你說的不錯。」
陳囂問荀況說:「您議論用兵之道,總是以仁義為根本,而仁者愛人,義者遵循情理,既然如此又怎麼用兵打仗呢?一切用兵之事都是為了爭奪、攻伐啊。」
荀況說:「並非像你所理解的這樣。所謂仁者愛人,正因為愛人,才憎惡害人的人;義者遵循情理,正因為循理,才憎惡反叛、作亂的人。所以,用兵的目的在於禁暴除害,而不是為了爭奪、攻伐。」
作者感言
這件事跡取自於資治通鑑的秦紀一.作者認為荀子在對談中顯露出過人的智慧,難怪他一直以來都被視為儒家的重要人物之一.本人認為,大家在談論孔子與孟子的同時,也應該關注多一點荀子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