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二大道上的激戰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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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0-24
  吸進去這個說詞不夠精確,旁觀才是更好的詞彙。跟過往被拉進歷史記憶的經驗不同,這次依萊並沒有被帶入誰的視角中,也不在誰的記憶場景與情緒裡。

  但要說依萊在哪裡,他自己也不確定。放眼所及之處一片明亮,呈現半透明的鵝黃,分不出天也分不出地,幾乎無法辨別方向,倘若真要形容,他覺得像是被困在一條無盡的展覽之中,數十道窗口鑲在透光的「牆面」兩側,定睛一看,便會發現窗口中佇立著人影。

  依萊想靠過去看個究竟,赫然發現手腳就這麼照意識動起來,他還在自己的身體裡,用自己的樣貌活動。他小心翼翼地伸頭探去,才剛碰到邊框,螢藍粒子四起,原先靜止的人影忽然活動起來。

  『爸爸什麼時候要回來?』

  瑪格麗特在廚房忙東忙西,將晚餐上盤,端到餐桌上擺好。年幼的女兒就坐在餐桌另一頭,熱切地希望爸爸能跟他們共進晚餐。

  『就快了,我的小女孩。』

  身為鎮長,約書亞總是很忙,就算下班了也常待在辦公室繼續加班,能準時回家吃飯的機會向來很少。因此女孩總希望能跟爸爸一起吃飯,每到晚餐時間,總不斷問著爸爸回來了沒。

  這次她的期望沒有落空,話一說完,開門聲接連響起。女孩興高采烈地跑了過去,笑開的臉跟瑪格麗特多麼相似,一把撲進約書亞的懷抱。

  人影突然不動了,定格在父女相擁的那一剎那,感覺就像在看回憶的縮影。依萊沿著牆面行走,閱覽過一個又一個窗口,存放在窗口內都是日常瑣事,幾乎沒什麼重大事件值得一提。若真的說,在看過一點窗口後,就可以發現這些記憶是存在著時間軸的,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約書亞的少年時期。

  在行走的時候,依萊也注意到這個發光的空間中,還存在著另外一個人。那個人發出一種近乎心碎的啜泣聲,壓抑而不連續,但是始終見不著人影。那聲音似乎來自同一個角落,卻又像從四面八方傳來,讓人無法以聲音判斷到底人在何方。

  無法聽音辨位,那就只好跟著直覺走,沒多久依萊就在一道窗口下找到了人。那個人還是約書亞,與報喪主同樣維持著少年樣,不同的是他看起來似乎更加幼小、更加脆弱,比依萊看過的任何時候,都還要像一個無助的孩子。

  約書亞將身體縮得更小了。

  「為什麼……你可以找到我……」

  「因為你很難過啊。」依萊平靜地回答:「難過到即使事情過去這麼多年,與瑪格麗特結了婚,有了小孩,依然無法釋懷。」

  多年前的那個晚上,發現家庭破裂、差點被父親抓去賣掉的約書亞邊哭邊跑,心中滿是委屈與怨恨。這段過往與情緒被第二大道記憶下來,如今讓他以報喪主的身分重返世上。

  隨時間流逝,報喪主會越來越像一個人,最後與真人難以分出差別。儘管如此,它們只是片段不完整的記憶與情感,再怎麼樣也無法成為一個「完整」的人,所以在狀態完全穩定之前,它們會緊咬著歷史記憶中的執念不放。而在人類的情感中,又以負面情緒停留最久、最難以釋懷,變成報喪主的機會自然也多。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這麼卑賤,怎麼可能跟小姐結婚!媽媽不見了,弟弟妹妹也不見了……我一定也會被爸爸賣掉的!」

  約書亞越說越快、越說越激動,眼眶紅腫,落下的淚珠連成一串。他說話的同時,窗口中的人影又動了起來,是少年時期的約書亞,經歷了家庭的破裂,正哭著在街上奔跑,最後被瑪格麗特所搭救。這就是依萊能輕易找到約書亞的原因,畢竟報喪主離不開執念的源頭。

  「約書亞,你怎麼不抬頭看看呢?你看,那裡有一道窗口。」

  依萊很有耐性,等約書亞哭到一段落,他才出言建議。約書亞還在啜泣,不過還是乖順地起身看向窗口,隨後羞紅了雙頰──因為窗口中的景象定格在瑪格麗特親吻他的畫面。

  「瑪格麗特小姐……」

  「要不要過來看看呢?你跟瑪格麗特後來怎麼了?」

  依萊也不躁進,平靜地誘惑。大概是基於好奇,約書亞停止哭泣,順從了他的引導,張望四周後困惑地說:「可我連這裡是哪裡都不知道。」

  依萊沒有作聲,只是示意少年跟上,在一個又一個窗口前梭巡。一個窗口就是一段記憶,那些窗口像是拼圖,將約書亞的成長軌跡拼湊出來,比依萊看過的任何一段紀錄都還要清晰鮮明。

  有開心的時候、也有難過的時候,數十年光陰化為一道道窗口,簡直是歲月如梭的具現。就算是早已知悉劇情的依萊,還是被這份細膩所震懾。

  約書亞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在這些記憶裡,無論喜悲,瑪格麗特都不曾缺席,他看著「自己」在眼前成長,眼神更多時候是追著瑪格麗特打轉,幾乎移不開視線。

  當時間軸來到與瑪格麗特結婚的那一段,報喪主臉上閃過淚光,他情不自禁地哭了起來,這是不是因為哀傷,而是因為不可置信地喜悅。報喪主以手拭淚,聲音哽咽。

  「一定是你在騙我……一定是因為你知道我是報喪主,才編出這一段故事來騙我。這麼好的事情怎麼可能會發生在我身上。」

  少年嘴裡嘟囔著埋怨,但眼裡閃爍著的光透露出了信服。報喪主的執念已動搖,接下來只差臨門一腳,依萊的目的就成了。

  「怎麼不可能發生呢?你與瑪格麗特相愛、結婚、互許終生、生兒育女,同時擺脫貧困,當上鎮長,成為配得上心儀女性的男人,這一切不都在你眼前嗎?為什麼要否定呢?」

  依萊似笑非笑,溫和的藍眸十分誠懇,一不小心就會聽信他的「勸告」。即便報喪主的態度已然出現動搖,但仍不放棄抵抗。

  「一定是你在騙我,你知道我是報喪主,所以編織出這段謊言來騙我,這些都是假的。」

  「不是謊言喔。這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面對報喪主的指控,依萊不為所動,嘴邊的笑意益發濃烈。

  「我們正在瑪格麗特的回憶裡啊。」

  

  報喪主的臉上一片空白,他綠色的眸子徬徨地睜圓,無法讀出任何情緒,時空彷彿在這一瞬凍結。但下一秒,溫熱的熱液又湧出濕潤的眼眶,眼淚再度滴了下來。

  但這次他在哭什麼,連自己都不知道。

  有什麼東西不斷在他的胸口翻攪,化為一池春水,不斷高漲,藉由眼眶當作出口潰堤。隨著眼淚流逝,原先梗在胸口的難受感覺得到了舒緩,竟感到一股不可思議的輕盈。

  見到他哭泣,依萊也不慌張,繼續為自己的說詞證實。「你就沒想過,為什麼這裡會有這麼多窗口嗎?」

  依萊引著報喪主繼續往前走,他們所造訪的每一道窗口,都有瑪格麗特的身影駐足,約書亞的婚後生活也一點一滴地展露。

  他們結婚得太晚,生育變得困難,當瑪格麗特說自己懷孕時,晉升人父的約書亞欣喜若狂。

  女兒的出生馬上就成了兩人生活的重心,她有著瑪格麗特瑰麗的外貌,遺傳了約書亞的眼睛,只要被那雙綠眸凝視,約書亞心中就盈滿幸福。

  女兒逐漸長大,爬步、走路、奔跑,從女孩長成美麗的少女,墜入愛河,結婚生子。歲月不斷流逝,看似很長一段時間,回頭再看每一幕卻都彷若昨日,在守護女兒長大的同時,約書亞跟瑪格麗特也逐漸被歲月催老,多了幾道皺紋,體力衰退,從工作上退下來,交接給下一輩。晚年,疾病找上約書亞,他開始不記得很多事情,儘管對妻女的愛表露無遺,但神智陷入混沌時,年少的創傷又再度找上了他。

  他開始計較起原生家庭的破裂,這時瑪格麗特才發現,不管獲得了多少幸福,擁有多高的地位,都無法填補來自原生家庭的傷痕。為了安撫約書亞,瑪格麗特試過上百種方法,最後決定依循人生軌跡,將美好的記憶做成一張張相片,編織成冊,打算做為約書亞的八十五歲生日禮物。

  然而,瑪格麗特沒想到,約書亞的病情瞬間惡化,根本等不到相本做完,就在睡夢中安然辭世。瑪格麗特傷心難耐,眼見相本完成在即,即使交不到約書亞手上,她還是努力完成了,一年後追隨愛人而去。

  「這裡每一道窗口,就是一張照片,是瑪格麗特對約書亞愛的證明。」

  相較於記憶燈火,相片是比較古老的產物,記憶重現的性能沒那麼好,也因為呈現上的不完全,就算被吸入記憶,也只是作為旁觀者的角度去觀賞每一幕。

  不用記憶燈火來呈現,大抵是因為瑪格麗特顧慮到,如果生成荒魂會很麻煩。而且人生的時間軸太長,有些記憶早已模糊不清,也不適合用記憶燈火來保存。

  窗口開始變得稀少,幾乎都在敘述老年生活,光廊的盡頭沒有窗口,只鑲著一幅巨大的照片,是張全家福合影。

  在合影中,約書亞看起來七、八十歲左右,瑪格麗特相伴左右,他們的女兒和先生站在一起,最前面有兩個男孩,一家人都笑得很開心。依萊注意到,除了瑪格麗特外,他們一家人都有綠色的眼睛,那是血脈相連的證明。

  此時報喪主已經泣不成聲,蹲伏在牆角,眼睛貪婪地盯著全家福瞧,彷彿想將這一幕永遠刻在眼底。眼見報喪主完全潰堤,依萊彎下身,手指搭上他的背輕拍,看似在聊表安慰,嘴裡卻呢喃著讓他崩潰的話語。

  「約書亞,怎麼會覺得自己是不被愛的呢?你看,你的家人全部都在這裡。」

  「……小姐……小姐……」

  「被有血緣的家人傷害,這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可是所謂的家人,是要一起生活,互相容忍退讓,面對未來大小事的人啊,有血緣關係,單單只是讓『家人』這個詞彙,更名正言順罷了。」

  大概是記憶結束的關係,光牆正在消退,再眨眼,兩人就回到了現實世界。第二大道上,他們仍維持著方才的姿勢,報喪主哭得不能自己,他抱著相本,渾身戾氣已然消散。

  「早就在瑪格麗特為你開門,說愛你的那天,她就把你當成家人了。」

  依萊把最後一句話說完,報喪主也直起身體,他停止了哭泣,抿著嘴笑了笑,笑起來的模樣像極了約書亞年輕的樣子。

  ──謝謝你。

  依萊甚至不確定他有沒有將這句話說出來,因為當報喪主開口的同時,螢藍光芒籠罩了他,光線散開時原地已經沒有人了。碰,相本因為失去支撐而掉了下來,攤開的那頁正好貼著全家福。

  ……結束了啊。

  依萊有點悵然若失,一直壓在心上的大石頭好像卸了一點下來,他俯身想去撿相本,手還沒搆到,薩格爾的聲音就從身後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