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你待在這裡就足夠了

尾聲

　　內部裝飾極其樸素，呈現溫暖色調的和室，陽光隔著紙門隱隱透入室內。
　　一名年約三十多歲的男子，穿著白色和服的他坐在床邊，凝視剛睜開眼睛的少年。

　　「醒了嗎？身體覺得怎麼樣？」

　　被窩中的少年面對陌生人，漆黑如墨的雙眼滴溜溜地打轉，並沒有馬上回答那名男子。
　　把對方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遍，少年內心生出一股出於本能，難以名狀的衝動。
　　男子對這樣的他渾然不覺，見到少年一動也不動，稍微湊過來查看狀況。

　　「你還記得發生什麼事嗎？嗚……！」

　　擁有暗金色長髮的少年，突然一個打挺坐起身，迅速抓起男子的手臂，不假思索狠狠咬了下去。

　　（這傢伙，感覺好討厭。）

　　少年也說不上為什麼，但就是有種強烈的厭惡感，促使自己對人發動攻擊。
　　奇怪的是，理論上要反擊的男子，他竟然只有輕呼一聲，除此之外沒有採取任何行動。
　　因為對方毫無反應，困惑的少年抬起頭來，看到的是男子狀似無奈，卻莫名溫柔的笑容。

　　「你無論如何都想咬人的話，可以讓我換成左手嗎？」
　　「……」
　　「雖然沒有左手也很困擾，但畢竟右手很重要，白天夜晚都少不了它……」

　　這人怎麼回事，腦袋有什麼毛病？少年內心的無名怒火，因為對方超乎常軌的答覆，往奇怪的方向偏移過去。
　　不過，念及對方並未攻擊自己，少年基本確認自身是安全的，片刻之後將牙齒從男子的手臂移開。
　　男子收回手臂，簡單確認傷勢並不嚴重，便用和服的袖子蓋住牙痕，柔聲詢問自己面前的少年。

　　「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
　　「那我是誰？」
　　「……」
　　「不記得也沒關係，你先在這裡等著，我去拿點吃的東西。」

　　少年來不及叫住對方，男子已經從榻榻米上站起身，拉開通往走廊的紙門，大步跨了出去。
　　輕微的關門聲過後，少年被留在房間，無所事事的他只好低頭沉思，試圖釐清自己到底遇上什麼事。

　　（我是什麼？怎麼在這裡……？）

　　儘管對此毫無頭緒，少年隱約明白的是，自己的真身並非人類，而是某種不知名的鬼怪，但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少年苦思良久，仍然對自身來歷毫無頭緒，乾脆咕咚一聲倒回柔軟的被窩。
　　剛好就在這時候，先前那名男子一手拉開紙門，另一手則是端著托盤，上面放了幾顆水煮蛋，笑盈盈地對少年說道。

　　「我試著煮了雞蛋，要吃嗎？」
　　「雞蛋？」
　　「就是母雞生下來的，帶有硬殼的卵，還是我要從雞開始解釋？」
　　「我知道雞。」
　　「那就好。」

　　男子反手拉上門，信步來到少年的身邊坐下，主動替他剝好蛋殼，遞出熱騰騰的水煮蛋。
　　見到少年文風不動，男子收回手中水煮蛋，自己咬了一口證明沒有下毒。

　　「這樣可以安心了吧？我馬上剝新的給你，稍微等一下喔……」
　　「你手上的那顆，給我。」
　　「好。」

　　男子苦笑著將缺一角的水煮蛋，遞給緩緩從被窩爬起，朝自己伸出手的少年。
　　少年模仿男子咬了一口，隨即將整顆水煮蛋吞掉，再次朝對方伸手。

　　「我還要。」
　　「當然沒問題，你等我一下。」

　　沒料到對方馬上就吃完，男子在少年的目光催促下，急忙剝起另一顆水煮蛋。
　　少年三兩下把蛋吃得精光，還有些意猶未盡，男子已經打直腰桿，呈現標準的跪坐姿勢，一本正經地開口。

　　「我的名字是三峯南斗，目前派駐在臺灣神社，負責管理三神器的仿製品。」
　　「什麼三神器？」
　　「之後我會介紹的，現在你只需要認識其中一件。」

　　三峯南斗將手伸向旁邊的茶几，從上面取來一面樣式古樸，鏡框具有八個花瓣狀邊角的銅鏡。

　　「這是【天狼神鏡】，今後你便是它的守護者，必須防止有人破壞神鏡，並設法避免它被人用來做壞事。」

　　說到這裡，三峯南斗發現少年一臉不知所以然，於是對他輕輕搖頭。

　　「反正是名義上的守護者，不明白也沒關係，你待在這裡就足夠了，華巳。」
　　「華巳？」
　　「是我幫你取的名字，還是你想叫作別的？」

　　橫豎不記得自己是什麼，少年對此沒有特別的想法。
　　比起名字，他更在意的是因為失去記憶，想不起來自己的真實身分，而這件事情遠比稱呼來得嚴重許多。
　　眼看少年毫無反應，三峯南斗看起來似乎有點困擾，一臉擔憂地詢問道。

　　「有什麼在意的事情嗎？」
　　「我是什麼？為什麼在這裡？」
　　「你是……蛇妖之類的東西，受了傷所以被我帶回家。」
　　「蛇妖？」
　　「沒錯，華巳這個名字，意思就是有花紋的蛇。」

　　聽到三峯南斗這麼說，少年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對「蛇」有點印象，只是怎麼都想不起來。
　　少年苦苦思索期間，三峯南斗再次站起身，拿著空空如也的托盤往房門走去。

　　「從今以後，你就要跟我住了，晚點再好好介紹這個家，現在先躺著吧。」
　　「喂，三峯南斗。」
　　「是？」
　　「華巳，可以。」

　　儘管只有隻字片語，三峯南斗顯然能夠理解少年──華巳想要表達的意思，笑著對他點了點頭。

　　「好好休息，華巳。」

　　等到三峯南斗走出和室，華巳才發現枕邊放了一套服裝，似乎是給他更換的衣物。
　　有別於身上白色睡袍，那是一套以水藍色布料為底，並且以金線繡有花紋，作工細緻而高雅的和服。

　　※※※

　　三峯南斗確實如他所介紹的，是負責管理三神器的人，但這只是他工作的一部分。
　　實際上擔任神官一職，三峯南斗隸屬日本一個名叫神宮的組織，擁有讓非人之物聞風喪膽的強大異能，在臺灣各地降伏所有不服從日本統治的鬼怪。
　　譬如這天晚上，一人一妖正在書齋夜讀，華巳突然感受到寒冰般的殺氣，緊接著便是三峯南斗扳起臉孔，舉起兩手輕輕一拍。

　　『祓給清給』

　　清淨之氣以男子為中心向外擴散，不遠處傳來鬼怪發出的尖叫聲，轉瞬又歸於寧靜。
　　華巳愕然注視不費吹灰之力，輕鬆趕走鬼怪的三峯南斗，內心不由得暗暗咋舌，慶幸自己並沒有與他為敵。
　　無情逼退敵人的三峯南斗，轉頭對著華巳款款微笑，繼續他們先前中斷的話題。

　　「抱歉，剛才我說到哪裡了？」
　　「名字。」
　　「對，名字對鬼怪而言是雙面刃，提升能力也會成為枷鎖。事實上不只鬼怪，異能者只要知道名字，就能使用言語下令，強迫人類或鬼怪服從自己的要求。」

　　根據三峯南斗的說法，人類可以用名字束縛鬼怪，鬼怪對人類也能運用相同道理，譬如山中的魔神仔就能靠著呼喚名字，誘導入山的人類走上歧途。
　　意志堅定者相對不受影響，但是那些毫無防備，或者處於心靈狀態特別脆弱，以至於全心全意信任對方的人，特別容易受到言語操控。

　　「三峯南斗，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把名字告訴我，你不害怕？」
　　「這個嘛……知道我的名字，華巳想做什麼嗎？」
　　「沒有想法。」
　　「怎麼會！你努力想一下，有沒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

　　對於三峯南斗的問句，華巳是真心沒有想法，何況實際相處了一段時間，最初對於這人的厭惡之情，早已淡薄到彷彿不曾存在過。
　　比起警戒，華巳內心更多的是困惑，對於三峯南斗為何將受傷的蛇妖帶回家，又為何將自己留在身邊？
　　儘管被任命為【天狼神鏡】的守護者，神鏡平常擺在家中祭壇，由三峯南斗本人親自守護，即使鬼怪來犯也根本不用華巳出手。
　　唯一的限制就是，華巳無法遠離神鏡到其他地方，活動範圍僅限於這間宅邸；即使三峯南斗帶著神鏡出門，也會施加封印讓華巳留在裡面待命，導致他無法感知到周圍環境發生何事，直到回家才會被釋放出來。

　　（守護者什麼的，真的有必要嗎？）

　　三峯南斗相比其他鬼怪，對待華巳異常和善──沒有使喚他就算了，甚至反過來照顧華巳，常常讓人搞不懂到底誰才是主子。
　　事實上，三峯南斗就算接到任務，必須前往外縣市鎮壓強大的鬼怪，頂多把神鏡帶在身邊，召喚其他聽令於己的御先靈出來應付，根本不需要華巳上場戰鬥。
　　自己到底是何方神聖，讓三峯南斗如此以禮相待，待在這裡的意義又是什麼？沉思的華巳怔怔地出了神，直到三峯南斗出言呼喚他。

　　「華巳，你一直盯著我看，是在想什麼嗎？」
　　「沒事──」
　　「我知道了，一定是覬覦這副年輕強壯的肉體吧！唉，我真是個罪惡的男人，失敬失敬。」
　　「……」
　　「如果你真的有興趣，本人親自下海也無妨，別看我總是做文書工作，衣服底下其實很有料的。」
　　「你給我滾出去，三峯南斗。」

　　見到一臉厭惡的華巳下逐客令，三峯南斗哈哈大笑了起來，絲毫不受這句話的影響。
　　三峯南斗笑得盡興了，一改先前不正經的語調，凝望華巳的目光中滿是真誠，以堅定的口吻訴說道。

　　「只要是華巳的希望，要我做什麼都可以，是因為這樣才把名字告訴你的。」

　　為什麼是我？華巳還沒問出口，三峯南斗就像轉移話題似地，刻意提起別的話題。

　　「話說回來，你想不想吃蛋？」
　　「……想吃。」
　　「好，在這裡等我一下。」
　　「我要蒸蛋。」
　　「可以，那你得等久一點了。」

　　偌大的日式宅邸，實為架設在龍脈中的幻境結界，只有三峯南斗跟華巳居住其中，從未有過其他人類入內打擾。
　　自己理論上是最親近三峯南斗的存在，但華巳不論過了多久，都無法理解對方在想什麼。
　　就像他至今仍然無法想通，自己為什麼被選為守護者，又總是不被派去作戰，一樣令人感到費解。

　　※※※

　　時光荏苒，數年飛逝而去。
　　華巳的外貌一如兩人初見之時，三峯南斗的臉上已經出現皺紋，符合他即將邁入五十歲的年紀。
　　話雖如此，這人講話不正經的習慣，並沒有隨著年齡增長而改善。

　　「我是永遠年輕的二十歲，別為這點小事煩惱了。」
　　「……」
　　「好痛痛痛！華巳你按輕一點，不要虐待老人家……！」
　　「是誰說自己永遠二十歲的？」

　　華巳抱怨之際，還是依言放輕力道，替三峯南斗按摩他不小心閃到的腰。
　　對付鬼怪所向無敵的神官，居然因為不小心閃到腰，倒在床上動彈不得，讓人發自內心感嘆歲月無情。

　　（人類老得真快，不像我改變的只有衣服。）

　　此時被華巳穿在身上的，並非作為正式服裝的水藍色和服，而是與外面的女學生相仿，水手服搭配燈籠褲的裝束。
　　當初三峯南斗贈送這套衣服，華巳直覺想把他揍一頓，是在對方堅持之下才勉強穿到現在，不知不覺好像也習慣了。

　　（不只衣服，跟三峯南斗的生活也是，習慣真可怕。）

　　華巳不敢說自己是最了解的，但他相對其他鬼怪，擁有更多時間可以陪伴三峯南斗，待在他身邊學習如何使用異能。
　　唯一的遺憾是，再怎麼靠近彼此，三峯南斗總是語帶保留，不願真正向人敞開心扉，對待身邊的華巳一樣如此。
　　這麼多年的同居生活中，自己試著放棄追根究柢，依然會在不經意間，體認到彼此有一條無法跨越的界線。

　　（我已經習慣他的存在了，可是對三峯南斗來說，鬼怪終究還是外人嗎？）

　　幾天之後的下午，華巳剛好從走廊經過，看到三峯南斗在宅邸的庭院站定不動，呆然仰望晴朗天空的幻象。
　　不是第一次目睹難解行為，華巳決定置之不理，準備忽視三峯南斗通過庭院，冷不防被對方叫住。

　　「不問我在做什麼嗎？」
　　「那你倒是說說，天空到底多好看？」
　　「因為我看的不只是天空，而是現在正值櫻花季，日本人習慣這個時候出遊，在櫻花樹下進行賞花活動。」
　　「賞花……」
　　「這是你名字的由來喔！華巳。」

　　華巳這個名字，實際上跟日文裡的「花見」是同音字，意思正是賞花。
　　原來自己名字的由來，不只是有花紋的蛇嗎？聽聞華巳的疑問，三峯南斗俏皮地眨了眨眼回答。

　　「一語雙關，有沒有覺得驚喜？」
　　「普通，不討厭。」
　　「不討厭就好。」

　　三峯南斗聽到他這樣回答，感到懷念似地瞇起雙眼，輕聲訴說道。

　　「真懷念呢！以前在日本賞花的時候……來臺灣這麼多年，我大概也開始念舊了。」
　　「難道臺灣看不到櫻花？」
　　「也是有的，畢竟日本人特別喜歡櫻花，少不了移植幾棵過來。」
　　「到底是怎樣？」
　　「懷念的不是花，而是生長的那片土地，以及留在故鄉的人們。」

　　就算沒辦法真的回日本，也可以利用幻境結界，打造出內心渴望看見的風景。
　　以三峯南斗的能力，這點小事根本不成問題，但他如果沒有主動表態，華巳再怎麼努力也無法從他口中問出結果，只能嘗試著從旁敲擊。

　　「你們日本人為什麼喜歡櫻花？因為很美？」
　　「當然，而且不只是盛開，櫻花凋零也有屬於它的美。下次不如找個機會，我們一起賞花？」
　　「等你有空再說吧。」

　　從三峯南斗越來越常出門，時不時徹夜未歸的情況來判斷，華巳隱約知道對方身負重責大任，遲早必須遠行。
　　還好自己是神鏡守護者，負責管理仿製神器的三峯南斗，勢必不可能撇下【天狼神鏡】，等同華巳能夠一直陪在他身邊。
　　人類之於鬼怪，虛幻得彷彿鏡花水月，一眨眼便會消失──明知如此，自己依舊盼望著，能在三峯南斗身邊待到最後，直到生命之火熄滅的瞬間。
　　至少在那天之前，華巳都是這麼想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