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廢文的定義是Ｘ小（下）

　　「好──的！」小伶從座位上站起來。她緩緩走上講台，接著在講台上對著黑帝斯和莉安說：「剛才你們也都看到了，小如老師今天還是請假，她要去參加朋友的婚禮。」

　　黑帝斯立刻舉手。

　　「那我可以走了嗎？」

　　「不行！」

　　「為什麼！老師她──她連題目都沒有出就走了欸！啊我在這邊連題目都沒得寫，我坐在這邊是坐心酸的嗎？」

　　「坐在這邊放空不是很好嗎？」

　　「不好！欸……剛剛小如老師有說接下來都交給妳喔，所以妳必須要想一件事情讓我們現在可以做！」

　　「我想不到。」

　　「想不到也要想！」

　　「那我們來寫作文好了──」

　　「不要寫作文！」

　　黑帝斯指著小伶。

　　「不要寫作文。其他什麼都好，就是不要寫作文。」

　　「你很煩耶……文藝創作社就是要寫作文啊不然要幹嘛！」

　　「這個梗也太老了。」

　　「奇怪欸你！」

　　「這個梗更老。」

　　「閉嘴啦！不然……不然你想一個啊！想一個我們三個人都喜歡的事情做！」

　　「嗯……」

　　這時候，黑帝斯想起了他昨晚在網路上搜尋的那些東西：廢文……文管會……最後是麗絲以及那一本漆黑小書。今天早上雖然他確實有在課堂上面偷偷滑手機把昨天晚上沒查完的東西繼續查完。但是除了那一篇某大學教授寫的論文之外，他就再也找不到任何有關麗絲以及那本漆黑小書的線索了。雖然他後來又丟了幾個關鍵字（期間還被老師叫起來罰站），但是他依然什麼都沒找到。有關麗絲與絲莉，還有那一本漆黑小書，在網路上可以說是幾乎銷聲匿跡。

　　「要不然……要不然我們來聊天好了？」

　　黑帝斯突然興起和小伶她們討論廢文的念頭。

　　但是小伶似乎對廢文很反感……我得小心，要巧妙的將話題引導到廢文去，不然她一定又會在那邊碎碎念……

　　「聊天？喂……最好聊天會比寫作文有趣啦！」

　　「妳不聊聊看又怎麼會知道？」

　　「我一點都不想知道好嗎！我一點都不想知道，跟你聊天和寫作文到底哪個比較無聊……」

　　小伶嘆了一口氣。

　　「算了。你要聊什麼？」

　　「隨便。」

　　「拜託你！要提議聊天也順便找一個話題好嗎？」

　　「我就一時想不到啊……」黑帝斯心想：現在就是將話題引導至廢文的機會。「啊對了──要不然我們來互相提問？」

　　「問什麼？」

　　「隨便囉。嗯……我先來好了。妳們是哪一班的啊？」

　　「我跟莉安都是三班。你怎麼到現在還不知道我們哪一班？」

　　「妳又沒跟我講過妳哪一班，我也不是那種很好奇誰是哪一班的怪人啊……」

　　「好那你現在知道了，所以你是怪人。」

　　「什麼鬼……不過為什麼只有我跟妳們不同班啊？」

　　「怪我嗎？」

　　「怪妳啊！」

　　「……」

　　「……」

　　一陣沉默之後，黑帝斯狂亂的撥撥頭髮。「啊～～～～～這對話有夠無聊的！」

　　「我說來寫點東西你就不要。」

　　「……好啊！妳先說妳要寫什麼？」

　　「新詩、散文、小說……隨你高興，這樣可以嗎？」

　　黑帝斯聳聳肩。

　　「這我還可以接受。」

　　「但──是！不準寫那種噁心的文章哦！」

　　「好啦。」

　　就、就是現在！

　　現在就是……將話題引導到廢文的時機！

　　黑帝斯立刻提起鉛筆，在稿紙上頭隨意寫了一段話。他想要知道小伶對這段話有什麼感受，就像他在剛開學的時候很好奇其他人──包括小如老師和小伶──對自己的作品有什麼看法，他現在也在做同樣的事。

　　雖然……雖然這種作法有可能會再次害他被文管會逮捕（小伶有可能去通報文管會嗎？），但黑帝斯還是很想知道在其他人的眼中，廢文究竟是什麼模樣。

　　「好──我寫完了。」黑帝斯對著講台上的小伶說：「妳要不要看？」

　　「我才不要。」

　　「什──妳上次不是還很想看我寫的作文？怎麼現在又不要！」

　　小伶沒有反應。黑帝斯只好靜靜地拿起作文、走到講台，然後攤在小伶的面前。

　　小伶只瞄了一眼──她連看都沒看就將稿紙推開。

　　「不要霸凌我的眼睛好不好！」

　　「妳又沒看到我寫什麼！」

　　「我看到了！」

　　現、現在就是機會！

　　想要知道小伶對他這篇文章以及廢文的看法──現在就是機會！

　　黑帝斯立刻向小伶提問：「所以妳覺得這是廢文？」

　　「呃……」

　　結果，小伶竟然一副猶豫的樣子。

　　明明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還那麼霸氣地說我的作文是廢文……

　　「到底是不是？」

　　「是……吧？」

　　「……到底是不是啦？」

　　「我又沒看過廢文，我哪知道！」

　　「妳沒看過廢文……妳沒看過廢文，還敢說我的文章很噁心！」

　　「好啦我看！」

　　小伶一把搶過黑帝斯的紙。她快速地瀏覽一遍：

　　「我就不停地切，切在死去的老媽生給我的白皙肌膚上，想要掩飾腦海中不斷湧現的，渴望屠宰的烈火……」

　　「如何？」

　　「如何？」小伶氣得將稿紙撕成碎片。她甚至還一邊吼著「我去你的＄％＃＆＃＆＄％＃＆＄＃％＆＄＠＃＊」這種像是髒話但是卻不知所云的句子。黑帝斯簡直是嚇呆了。

　　「妳、妳幹嘛把我的作文撕掉啦！」

　　「沒事……」

　　小伶深呼吸了一口氣。

　　「我只是用行動表達我的讀後感而已！」

　　黑帝斯無言以對。他走回座位去，然後從書包裡面拿出一張空白的稿紙再重新寫一張。

　　「問妳也是浪費時間……我問莉安好了。」

　　黑帝斯帶著稿紙站起來走到教室後方。今天莉安不像往常一樣用鍵盤打字，反倒是用黑色簽字筆在稿紙上面寫字──這讓黑帝斯有點好奇她究竟在寫什麼。

　　黑帝斯把頭湊過去看。莉安並沒有發現黑帝斯靠過來，她完全沉浸在自己寫的作品裡面──黑帝斯也開始讀她寫的作品，並小心翼翼地盡量不要打擾到她。

　　

　　我踩到地上的鋼筆，腳一滑──

　　茶杯跟托盤飛出去，灑得地毯一片茶色污漬。

　　「對、對不起──王子！」

　　我著急的上前去擦拭地毯。本來坐在王座上面的王子，似乎從我的旁邊走了過去，但我完全不敢抬頭。突然間──

　　我的王子，就蹲在我的面前！

　　他掐起我的下顎，用他獨裁者般的冷酷眼神瞪著我。

　　「對、對不起……」

　　我幾乎要哭了出來。這時候，王子抬起一隻手──

　　噫──！

　　要挨巴掌了！

　　「咦……？」

　　好、好溫暖……

　　當我睜開雙眼，看見的是王子迷濛且神祕的眼神。他的掌心溫柔卻緊緊地貼著我的右臉。

　　「不要叫我王子，叫我主人。」

　　說完，王子開玩笑似地在我面前搖搖那支刻有王徽的鋼筆。

　　那支剛剛絆倒我的鋼筆……

　　「王子──啊不對──主人！您怎麼可以這樣啦！」

　　王子快活的大笑，把鋼筆收進口袋就逃出我的視線外頭……

　　這個白癡！笨蛋！討厭鬼！

　　

　　才看了一小段，黑帝斯就忍不住渾身起雞皮疙瘩。

　　黑帝斯對言情小說過敏！

　　「什麼什麼──」

　　小伶好奇地走下講台，湊過來看。

　　「喔──莉安在寫言情小說，你不要吵她！」

　　「我又沒出聲！」

　　「你不要靠近莉安好不好！韓伯特(註1)先生！」

　　「韓伯特先生是誰啊！」

　　「嗯？註解不是有寫？」

　　「哪來的註解？我看不到啊！」

　　莉安繼續在稿紙上沙沙寫著，依然沒有察覺到黑帝斯甚至小伶就站在她的旁邊。黑帝斯心想：看來他也不能問莉安對廢文還有他的文章的感覺是什麼了。

　　「到底──到底誰可以跟我解釋廢文是什麼啦！」

　　到了這個地步，他決定要開誠佈公的跟大家談。

　　然而，小伶卻一反常態，溫柔地搭上他的肩膀。

　　「不要再想這些了……期中考快要到了，你還是好好的練習作文吧。」

　　小伶的雙手合十：「回頭是岸，苦海……無涯。」

　　「……苦海無涯妳個頭。期中考不是還很久？」

　　「哈？不是下禮拜嗎？」

　　「是下禮拜喔？！」

　　這下子黑帝斯開始慌了。「欸！怎麼辦，我都沒有唸書欸！這下完蛋了啦……」

　　「喂喂……」小伶一臉鄙視地望著黑帝斯。「你連期中考的日期都能搞錯，像你這樣今年是要怎麼考甲級作家證照啊？」

　　「哈？我今年又沒有打算要考──」

　　「呵──你當然有要考啊，韓伯特先生！還有，小如老師說這一次期中考我們四個人的作文最少都要拿８０分，不然她就會處罰我們。」

　　「哈？還要處罰喔……是什麼處罰啦……」

　　「我不知道耶。不過她要我們別怕，還說這種處罰絕對是出自於她對學生的愛，會令人血脈賁張。」

　　「……妳這樣說我更害怕了！」

　　「那就好好念書！別再研究廢文是什麼了，那不會考。」

　　「──嗚！」

　　結果，小伶一開始就知道黑帝斯有什麼企圖了。黑帝斯有些驚訝，小伶對別人的心思竟然異常的敏銳──他不禁想起在很久之前她曾經讀到的一篇關於文學家的研究。那篇研究指出，心思敏銳的人，越容易成為藝術家或者文學創作者，因為他們善於觀察他人的心思，也擅長理解自己的心思並化為具體。像這種人，通常善於從零到有憑空創造出個性鮮明的角色，也擅長將自身的情感植入創作之中……

　　社課時間早就已經結束了。小伶跟莉安紛紛開始收拾書包，至於黑帝斯──他還陷在逐漸紛亂的思緒當中，完全無法收拾乾淨。

　　

　　※

　　

　　小伶的家，位於台中市近郊的一處高級住宅區。今天，在路燈為了節電通通都熄滅的深夜當中，整座高級住宅區就只有小伶的家，亮起了一盞燈。

　　每當小伶的父親半夜臨時北上去開會時，小伶都會有一個習慣，那就是趁機溜進她父親的臥房翻找──翻找她父親偷偷藏在房間的暗處，她那去世的母親所有的遺物。

　　小伶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得知自己的母親去世。然而，她卻在國小畢業當天，才得知她母親真正的死因。

　　──自殺。

　　聽說在她母親自殺的那時候，小伶才出生不到一年。而小伶的父親告訴她說：她母親跳下的那一刻他也在場──現在小伶一想到這一點反倒覺得有點慶幸，因為她不必身處在當下，去面對那令人難受到極點的畫面。

　　事實上──即使是現在心智已經逐漸成熟的她，要她親眼看著她母親死去，恐怕還是非常困難。

　　所以，小伶一直很體諒她父親。她知道父親肯定被她母親自殺的那一瞬間傷得很深很深，所以她在父親的面前，都絕口不提母親的事。而她父親當然也從來對她母親的事隻字未提──除了死因之外。

　　自殺……

　　然而，雖然小伶對母親的事絕口不提，也並不代表她對她母親的事一點興趣都沒有。在某次的偶然當中，小伶發現她父親至今仍偷偷珍藏她母親的遺物。從那時候開始，小伶就養成現在這個習慣。

　　新詩、散文……還有剪報……

　　一直到現在，小伶對她母親的認知，全都來自於她父親藏起來的那些遺物。新詩、散文……還有剪報。有些是她母親親筆寫的，有些則是她父親親筆寫下，用來記錄她曾經口述過的詩集。小伶的母親生前相當熱愛文學，這一點無庸置疑。

　　拜這些遺物所賜，小伶也因此接觸到了文學，並愛上了它。

　　她母親的遺物，除了那些詩篇以及散文，另外還有一張原本擺在她父親書桌前的相片。相片裡面的女孩，是學生時代的小伶母親。

　　以前，小伶發現她的父親不時還會拿出這張照片仔細端詳，但是現在已經沒有了。最近，這張照片一直都被她的父親收在第一格抽屜裡面，就只剩她偶爾會打開抽屜，將那張照片抽出來看。

　　現在的小伶，與學生時代的小伶母親，可說是長得一模一樣。

　　小伶望著書桌上面，那一張她與她父親最近拍的合照。

　　是不是……

　　是不是現在我已經長大了，就跟相片裡的媽媽長得一模一樣？所以爸爸覺得再也不需要緬懷媽媽也沒關係……

　　怎麼可能？

　　小伶搖搖頭。她將那張照片，以及她母親的所有遺物通通都歸回原位。

　　在翻找她母親的遺物之後，小伶還會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去拉扯她父親的書桌底下第三格鎖住的抽屜。

　　這第三格抽屜並非是壞掉。而且，小伶非常確定這第三格抽屜，裡面一定有放東西。

　　某一次，小伶從門縫當中看見了她父親用一支鑰匙打開那第三格抽屜。雖然沒有看見抽屜裡面的東西，但是她知道──每當她在這個時候出聲叫她父親，她父親總是會急急忙忙地將抽屜關上，然後再出聲回她。

　　她知道那第三格抽屜，是她父親不想讓她看見的東西。

　　從此之後，小伶在將她母親的遺物全都歸位之後，還會去拉一拉那第三格抽屜。她懶得去找鑰匙，也知道不能直接開口問她的父親抽屜裡面究竟是什麼──所以她只能像這樣去拉一拉抽屜，然後祈禱某一天她父親會忘記把這第三格抽屜鎖上，接著被她拉開ㄞㄞㄞㄞㄞㄞㄞㄞㄞ──

　　拉開了！

　　沒想到……沒想到就是今天！小伶立刻將抽屜關上──然後又拉開。她沒想到她的父親竟然真的會犯下這種可悲又好笑的失誤──

　　拉開了！

　　小伶跪在被拉開的第三格抽屜前面。她又是興奮、又是困惑，緩緩地從抽屜裡面拿出一本乳白色的小書。

　　這是……

　　這是什麼？

　　小伶本來認為她父親不想要給她看到的東西會是像銀飾或是戒指那一類比較值得紀念且容易保存的東西，結果沒想到……沒想到只是區區的一本乳白色小書而已。

　　小伶的父親已經擁有不少書籍了。她父親的書桌上，還有他父親臥房裡面的書櫃通通都擺滿了書──為何就只有這本乳白色小書她父親不想要讓她看到？

　　裡面……

　　裡面該不會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內容……

　　帶著滿滿的好奇及不安，小伶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翻開乳白色小書的第一頁，然後開始讀。

　　是一本……詩集……

　　剛開始，小伶還讀不太懂書裡面的那每一首詩到底在表達什麼。但是讀到後來，她卻逐漸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緒──

　　這股情緒逼得她不時露出痛苦的表情，卻也誘使她不停地一看再看。

　　周遭的時間……

　　周遭的時間越來越慢。每一首詩……每一行句……以及每一個詞彙每一個字就像流水一般不停沖刷，不僅沖刷時間也沖刷著小伶的精神。一下悲傷、一下痛苦……甚至一下感到興奮！這還是她頭一次讀到能夠不停波動她的情緒，還能夠不停耗損她精神的作品。

　　她感到頭昏腦脹、胃部翻攪──

　　甚至還頻頻作嘔！

　　廢、廢文……

　　難道這就是……廢文……！？

　　轉眼間，小伶就已經滿身大汗。她的體力正隨著精神逐漸消弭殆盡，不過她還是不肯親手闔上這本書──這本詩集。明明……明明她就覺得自己再讀下去會死掉，但是裡面的文字都太有吸引力，要是不讀的話她會更想要死。她必須……她必須快點逃走才行！這本書……這本書它──

　　小伶閉上眼睛，使盡全身的力氣站起來將書丟進抽屜裡面。她用力將抽屜關上，然後奪門而出，逃進隔壁自己的臥房裡。

　　作、作者到底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去寫那些詩啊？

　　為什麼那些詩讀起來讓人如此難受，卻又讓人根本不想離開它？

　　作者……

　　作者到底是誰啊！

　　躺在地上不停喘氣的小伶心裡面有許多疑問。然而精神上的疲勞，卻令她無法去思考每一道疑問的答案。

　　她只能強迫自己不斷地放鬆……放鬆……她要自己別再去想那些詩的內容，並且強烈的渴望自己可以快點入眠。

　　可是，太在乎睡覺這件事換來的，就是失眠一整夜。

　　作者……

　　作者是……

　　作者是誰……

　　在昏暗的燈光之中，小伶滿腦子都在想那本書的作者究竟是誰──或者該說，那本書的作者，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

　　她就這樣想了一整夜。一直到天亮，她都依然沒有答案。

　　

　　

　　

　　

　　

　　

　　

　　

　　

　　

　　

　　

　　

　　

　　然而，在那本乳白色小書的第一頁右下角，有一道用藍筆寫的字跡。

＂麗絲＂

　　那就是答案。



※


註1：《蘿莉塔》一書的主角，四十歲的文學教授，愛上了十二歲的房東女兒蘿莉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