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 說再多也是無用

　　殘陽高掛天際，夕照中的海面閃閃發光，而漁船在燦金波濤中搖晃，木板相互擠壓發出吱咯聲。
　　就在陸清芳的眼前，巨龜背對夕陽和海港，碩大的身影顯得模糊不清，只能看到輪廓而無法辨認細節。

　　（制風龜，一種生活在山谷裡的幻獸，每當祂出現或是吼叫的時候，大風就會停止。）

　　傳說制風龜喜歡雲遊各地，通常有四隻小烏龜載著祂移動，時不時從深山跑到外界遊覽。
　　因為這個特性，制風龜曾經在安平港誤入漁網，被當成稀奇的生物賣給有錢人家，幸好最後得到善心漁民相救，重金將之贖回並且放生野外。
　　依照傳說故事的內容，眼前幻境結界多半就是昔日安平港，陸清芳大致做出結論，但他還是無法理解這隻非人之物。

　　（制風龜是被安排在臺南神社，負責守護神社與龍脈的御先靈，竟然沒有主動攻擊我們？）

　　至今只要踏入昔日神社，往往直接跟御先靈打了起來，陸清芳還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悠閒，遲遲沒有敲響戰鼓的鬼怪。
　　看出來訪者正在困惑，制風龜眨了眨眼睛，從喉嚨發出咯咯笑聲，用祂蒼老的嗓音說道。

　　『貿然大打出手只怕傷了和氣，何況老身知道你不是來搞破壞的，儘管放心吧！』

　　聽到制風龜這麼說，陸清芳稍微鬆了口氣，但他也是這個時候才發現，殷百川並沒有被拉進幻境結界，與鬼怪對峙的只有自己一人。

　　「我的另一位夥伴，穿白色西裝的那位，請問他去哪裡了？」
　　『有些事情不方便在別人面前說，老身請他留在原地稍待片刻。』

　　祂是不方便跟別的人類說，還是僅只針對殷百川而已？陸清芳無法判斷對方的用意。
　　雖然沒有大打出手，這樣的行為仍有可議之處，促使陸清芳心生警戒，下意識呼喚潛藏在【天狼神鏡】內部的守護者。

　　「華巳大人。」

　　自己剛剛說完話，換上水藍色和服的華巳馬上出現，輕盈地降落在他身旁，卻是正眼不看陸清芳，面朝著制風龜質問道。

　　「老烏龜，有什麼話非得私下跟人說，講清楚說明白呀？」
　　『小蛇妖，講話別這麼衝嘛……咱們做人或是做妖，都一樣講求以和為貴。』
　　「誰會相信啊！要打就快點動手，不要在那邊裝了！」
　　『老身是個聽天由命，安分守己的鬼怪，比起打架更想去外面曬太陽，何苦為難老人家呢？」
　　「祢少跟我倚老賣老！」
　　「華巳大人，我願意相信祂看看。」
　　「嗄？你有病嗎？」

　　聽到陸清芳這麼說，華巳總算是轉過頭來，怒火在他眼中熊熊燃燒。
　　陸清芳吞了一吞口水，試圖讓自己不要退縮，硬著頭皮開口說道。

　　「既然制風龜釋出善意，我覺得不妨聽聽看祂想說什麼。」
　　「別傻了！話語都是用來欺騙他人，偽裝背後陰謀的幌子，笨蛋才會真的聽進去。」
　　「可是祂沒有主動攻擊，表示是有溝通餘地的吧？」
　　「沒有攻擊不過是暫時的，鬼怪只要一找到空隙，馬上就會趁虛而入，你看得還不夠多嗎？」

　　不必華巳提醒，從小被鬼怪嚇到大的陸清芳，自然是心裡有數的。
　　就算一開始看起來沒有敵意，鬼怪終究是喜怒無常的存在，誰都不曉得祂們會在什麼時候翻臉，毫不留情將相信自己的人類推入深淵。
　　──然而，這是陸清芳過去的想法，現在他已經能用不同角度看待事情。

　　「如果所有鬼怪都是危險的，那麼選擇相信華巳大人的我，在您眼中該不會也是個笨蛋？」
　　「我可沒這麼說。」
　　「嗯，我知道華巳大人是擔心我，絕對沒有那個意思。不過，您證明了鬼怪也有善良的一面，這件事給我勇氣拋下成見，再一次相信非人之物。」

　　凡事都有例外，鬼怪同樣如此。
　　因為選擇信賴華巳，陸清芳願意給鬼怪機會，試著釐清祂們真正的想法是什麼，而不是打從最初就放棄溝通。
　　說到這裡，陸清芳稍微看向港口邊緣，制風龜依舊表現的一派悠閒，不料下一秒居然語重心長地開口。

　　『我說這位小弟，你跟小蛇妖真是兩個極端，應該加在一起除以二的。』
　　「老烏龜閉嘴，現在沒人跟祢說話啦！」
　　『呵呵呵……年輕真好，真有活力。想當年的老身遇見余清芳，他也是個充滿理想抱負，年輕有活力的少年人。』
　　「咦？余清芳……？」
　　『沒聽過嗎？發生在臺南玉井，規模最大、犧牲人數最多的抗日事件，他是那次事件的主謀。』
　　「不，我知道，只是沒想到祢認識他。」

　　一九一五年，臺灣恰逢連年風災，要賣給日本糖廠的甘蔗被破壞，又不能上山開採樟腦添補家用，米價更因此飆漲，農民的生活面臨困境。
　　就在這時候，長年不滿日本人統治的余清芳私下放出消息，宣稱他如果成功建國，所有人民都可以免除稅賦，不必再屈服於外來政權的鐵腕統治。
　　可惜余清芳等人的事跡不幸敗露，迫使他們在匆忙之中揭竿起義，拿著菜刀鋤頭等冷兵器衝鋒陷陣，與持有現代武器的日本軍隊周旋。

　　「制風龜跟余清芳是朋友嗎？」
　　『老身確實贊同他的理念，才會主動加入抗日行動，不過我倆之間的連結更為緊密，是基於契約締結的緣分。』
　　「什麼契約？」
　　『鬼怪必須徹底捨棄私心，完成某位人類的三個願望，如此才能通過天理考驗，成為能夠獨當一面的神明。』

　　制風龜一邊說，視線投向了站在陸清芳身邊，突然間陷入沉默的華巳。

　　『你跟小蛇妖也訂下契約，他難道沒有告訴你嗎？』
　　「我跟華巳大人也訂下契約？」

　　陸清芳順著對方目光，將視線投向隔壁的華巳，這才發現少年的臉色鐵青，甚至緊緊咬著嘴唇。
　　察覺陸清芳注意到自己，華巳才像猛然回神一樣，對著制風龜大吼出聲。

　　「老烏龜！我跟那些鬼怪不一樣，別把我跟祢們相提並論！」
　　『哪裡不同了？你與人類締結契約，目的終究是為了追求成神。』
　　「才沒有！我……才不是……」
　　『不管怎麼否認抗拒，人類與鬼怪都無法違背天理，你我並沒有不同之處。』

　　制風龜發出了一聲長嘆，緊接著看向陸清芳，以平穩的聲音訴說道。

　　『看小弟這個樣子，肯定不明白契約是怎麼一回事吧！所謂的鬼怪，無論真身是什麼東西，最終目標都是藉由修行，羽化成為神明。』
　　「所以要跟人類訂下契約？」
　　『倒也未必，成神的方法有兩種──其一是直接依附在龍脈，吸收土地之力提升修為，有機會變成主宰當地的神明；其二是與人類締結契約，依據對方許下的願望內容，決定自己獲得什麼樣的神格。』
　　「可是，我不記得有許願啊？」
　　『小弟確定嗎？比如你剛遇到小蛇妖的時候，是不是強烈地祈求了什麼？』

　　陸清芳第一次遇到華巳，是在他入住透天厝的第一個夜晚，遭遇鬼怪突襲因而躲進倉庫。
　　那時候的他翻箱倒櫃，總算找到一面貼滿符咒的銅鏡，情急之下撕毀所有符咒。

　　（對了，我的確有許過願望。）

　　為什麼至今都不記得呢？當陸清芳撕破第一道符咒，隱約聽見少年的聲音詢問他，有什麼想要實現的心願？
　　彼時命在旦夕的自己，想當然是這樣回答的──

　　（不管是誰都好，拜託救救我。）

　　就這樣，陸清芳許下願望，隨後華巳便現身趕跑鬼怪。

　　「──夠了！不要再說了！」

　　身邊傳來華巳破口大罵的聲音，蛇妖少年甚至舉起雙手，作勢要攻擊制風龜。
　　深怕釀成流血衝突，陸清芳急忙介入其中，從旁拉住華巳，溫言勸說道。

　　「請您稍等一下，華巳大人。」
　　「等什麼等！那隻可惡的死老龜，老虎不發威當我是病貓，這就給祂一點顏色瞧瞧！」
　　「我就問一句，制風龜剛剛說的那些，是真的嗎？」
　　「你不要被人家牽著鼻子走──」
　　「是真的還是假的？」

　　陸清芳重複一遍自己的問題，用雙眼直視著華巳，不讓對方有機會糊弄過去。
　　明瞭他是認真的，華巳頓時陷入沉默，片刻之後才緩緩點了點頭。

　　「是真的，鬼怪能夠藉由達成願望成神，而你……跟我訂了契約。」
　　「好的，我明白了。」

　　觀察華巳至今表現出的態度，他肯定不希望陸清芳了解得太多，也不會跟他解釋箇中原因。
　　與其繼續跟制風龜交談，讓雙方的衝突越演越烈，不如快刀斬亂麻，回歸他們最初的目的。

　　「制風龜，請問我可以把祢變成【靈石】嗎？」
　　『小弟請便，還有之後如果方便的話，記得清洗老身的石頭，再拿去曬個太陽。』
　　「呃……我盡力。」

　　因為真身是烏龜，即使變成鬼怪也喜歡日光浴？陸清芳不由得亂猜了起來。
　　確定華巳不打算攻擊對方，陸清芳這才鬆手，從側背包裡拿出【天狼神鏡】，此間制風龜已經被四隻小烏龜載到他面前，靜候自己被轉化成【靈石】。
　　沒有在跟制風龜客氣，華巳立刻走到定點站好，開始一陣念念有詞。
　　如同收服其他御先靈那樣，白光從神鏡流洩而出，制風龜的身影逐漸變得模糊，不屬於陸清芳的記憶隨著寒氣直衝而來。

　　（……這是……）

　　一處老舊的廟宇之中，制風龜藏身在神像附近，注視一位青年正在主持儀式，向西來庵的香客指點迷津。
　　名叫余清芳的青年，他得知香客們不僅因為稅賦所苦，還要面對日本糖廠人員頤指氣使，態度惡劣的收購要求，誠心向神壇上供奉的王爺祈求，希望為眾多臺灣人民討回公道。
　　制風龜聽見青年的願望，想要幫助余清芳，在夜闌人靜之時請示神明。

　　『請王爺公大發慈悲，允許小的前去協助余清芳。』
　　『制風龜，祢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嗎？』
　　『小的明白，今後將與余清芳締結契約，運用神力協助他建立大明慈悲國，幫助鄉親父老推翻日本人的統治。』
　　『……罷了，說再多也是無用，祢想去便去吧！』

　　得到西來庵王爺的同意，制風龜於是拜訪余清芳，雙方訂下契約，開始反抗日本的大業。
　　結果行動意外敗露，余清芳來不及取得軍火，日本人就已經派人逮捕他的夥伴，矛頭指向意圖反抗殖民統治的他們。
　　余清芳在無奈之餘，向制風龜許願讓自己與追隨者獲得金剛不壞之身，以此對抗日本人的槍炮彈藥，結果卻是事與願違。

　　『為什麼符咒擋不了子彈？祢告訴我啊，制風龜！』
　　『對不起……日本人請來的那位祭司，破解了我的法術……』

　　本以為法術能夠協助余清芳，沒想到日本人請的祭司更勝一籌，在明在暗都徹底擊潰了他們。
　　這場戰事波及無辜民眾，好幾個村子遭到日本人無差別屠殺，血流成河。
　　當中有人深怕自己被牽連，於是主動招攬逃亡中的余清芳，在他接受款待時施以暗算，將這個罪魁禍首扭送給日本官方，隨之迎來的是主謀必須被處以絞刑的判決。

　　『救救我！制風龜，我們不是朋友嗎？快救救我啊……！』

　　即將被送上刑場，余清芳不斷呼喚求救，希望鬼怪能拯救人逃出生天。
　　然而此時的他已經用罄三個願望，而制風龜儘管成為神明，卻只能眼睜睜地目睹余清芳受刑，對此束手無策……

　　『小弟，還有小蛇妖，最後請聽老身一勸。』

　　冷不防，制風龜蒼老的聲音驟然響起，指名一人一怪輕聲訴說。

　　『所謂的天理，就是在通往目標的路上，把所有看重的東西打碎，測試人類與鬼怪的決心──這個不變的道理，你們可要謹記在心。』

　　尾音方落，周圍已是毫無一絲陰影的白，純淨卻也空虛。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