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點

本章節 34291 字
更新於: 2023-06-26
  根據七四二五八從杭特終端裡面複製出來的資料,我們抵達了安大略伯爵領地中最大的自由城──貿易之都渥太華。這裡有鐵路組織的大型據點,只要想辦法和對方聯絡上就好了。雖然說其實我們都沒什麼頭緒,不過大概會從酒類相關業者開始搜尋,而且在具有如此規模的貿易中心,應該不難找到願意兜售情報的掮客。

  從現在開始,就進入拉布拉多分家的領地了,但並不表示這樣就會有鬆懈下來的本錢──我脖子上的項圈不斷強調著。七四二五八不確定偽造的訊號還可以爭取到多少時間,只能說剩下的每分每秒都是僥倖。

  「……如果還有更多的話,我很樂意接手。」滿臉傷疤的杜賓狗說道,他將層析試紙還有手持式質譜儀放回桌上,在自己的終端上點著,並示意站在身旁的同伴收下我們的番茄。

  凶神惡煞的面孔,再加上遮住右眼的那個眼罩,讓他看起來非常像某種法外之徒。

  不過,嘿,我有什麼立場論斷人家呢?我自己也是法外之徒。

  「抱歉,這是一次性的,我們只有帶這麼多出來。」我小心翼翼的答道,避免引起對方更多興趣,同時檢視著終端,確認收到檔案。

  杜賓狗和他的同夥對看了一眼,後者聳聳肩回應,杜賓狗歪了下頭後便起身。

  「喔,對了,當成是一點回饋紅利吧。」他像是突然想到什麼那樣停下腳步,回過頭瞥了七四二五八一眼。「我不在乎你們是怎麼弄到那東西的,但最好盡快脫手,丟到河裡也行。」七四二五八反射性的縮了一下,並將手按在腰際,卻只是惹得杜賓狗笑出來。「看就知道是撿來的。」

  「你們願意收嗎?」本來想要發點狠話澄清我們怎麼弄到那把槍的,但我還是決定實際一點,專注在解決問題上,不過杜賓狗的回應是笑得更大聲了。

  「我可不想讓自己惹上麻煩。」他露出單邊的犬齒,給了我們一抹獰笑。「蠢到敢經手亞德曼合金的白痴都沒有命花那個信用點。」

  杜賓犬一夥離開了好一段時間以後,七四二五八起身坐到對面的椅子上。

  「你覺得呢,要怎麼處理?」我不知道亞德曼合金是什麼,但我的確有看出來,那把槍好像不是常見的樣式。

  「丟到河裡聽起來還不錯,但是我想至少要等到晚上吧,不然也太引人注目了。」七四二五八低聲說道。「如果在那之前能找到鐵路的據點,他們會願意收購也說不定。」

  我覺得很有道理,所以點點頭同意。

  「那再來……」七四二五八將他的終端放在桌上,指著一個被大頭針標記的地點。「加上『疤面煞星』提供的情報佐證,我大致可以肯定這裡的確是我們要找的地方。」

  「你怎麼知道的?」我沒有想要質疑狐狸聰明才智的意思,只是單純好奇。

  「貨品運輸名目不一致、帳面收支的長期失衡、對於普通酒館來說過於精良的保全系統、偶爾被目擊憑空消失的各種『可疑份子』,」他不用強調我也懂,和我們一樣的「可疑份子」。「還有最重要的是,『質數』。」

  「什麼意思?」我確認了標記地點的名稱──史瑪蘭達基與威林的酒館。

  「這酒館開在第六大道上。」七四二五八在臉頰上抓了抓,然後寫下一串數字。「『這就是我必須走過的路,直到再次與你相見』。」

  「會單純是數學愛好者嗎,這樣是不是太明顯了?不可能沒有品種狗看得出來,這之間的關聯吧?」我很樂意相信品種狗們都是白癡,但世界不是這樣運作的。

  「『不可碰』。」七四二五八在終端上滑了幾下,點了點一個紅色的標記。「檔案裡面對這個地點有特殊註記,沒有另外解釋。我只能猜測,這是某種受到強大勢力保護的行話。」狐狸嘆了口氣,靠上椅背。「但這些基本上都只是提供我們更穩固的動機而已,就算酒館其實是藏得很深的陷阱,我們還是沒有其他替代方案,只能一腳踩進去。」

  的確,我們手頭上的選項非常少,少到根本沒有考慮的必要。

  就因為這拿不下來的該死項圈!。

  不知道剩餘多少的有限時間是最糟糕的變數。繼續處在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看不見的敵人追上的絕望感下,我們遲早會先精神崩潰。

  其實我很清楚,有另一個能徹底解決問題的替代方案存在──只要拋下我,七四二五八就安全了。

  但我不想要將這個念頭說出來汙辱狐狸,所以只是點點頭表示接受他的決定。

  「那就這樣吧。」

  誰叫七四二五八總是那麼有說服力呢。



  七四二五八再次展現了他那強大的說服力。

  「我寧願我們一起被弔死,也不要發現自己只能束手無策的遠遠看著,做不了任何事情。」那橄欖色的眼睛不容拒絕。

  但至少,他同意我們可以分批進入酒館。

  滑門讀取了我終端上偽造的身分,向兩邊分開,一個寬敞的空間展現在眼前。

  和我的刻板印象不太一樣,窗明幾淨和充足的照明,看起來舒適到可以窩著放鬆一整天,而不是那種需要擔心踩到前一個酒客嘔吐物的地方。

  可能因為時間尚早的關係,店內幾乎沒有其他客人,只有一匹看起來血統不是很純的黃色拉布拉多犬坐在角落。當我進門時他瞥了我一眼,但很快就失去了興趣,將視線轉回自己的終端上頭。

  「打擾一下,」我坐上吧檯,向正在擦拭玻璃杯的酒保說道。「你們這裡有綠螽斯嗎?」

  「年份?」酒保是一匹非常壯碩又高大的雌性棕熊,她的口音很重,但勉強可以聽懂。而光是那琥珀色眼睛不經意的一瞥,就能讓我深深體悟到自己有多渺小。我原本以為,熊科動物應該全部都待在北歐的自治王國。

  「呃……上星期五?」和七四二五八討論過後,我決定採用比較直接的手段,以期得到明確的資訊。最差的情況,也只不過會讓對方感到莫名其妙而已。

  「外面那一副走丟小狗似的狐狸,是你的朋友嗎?」酒保將杯子放到一旁,和我對上視線。理性見證,再這樣下去我大概就要心臟病發了。

  「什麼?」我試著給出自己最燦爛的笑容,歪著頭抓了抓耳朵裝傻,希望表現得夠有說服力。

  我不怎麼擅長這種事情,但也沒想過我收到的回應,是被一把口徑比我腦袋還大的雙管霰彈槍指著。

  那讓我瞬間驚愕的僵直,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

  「把你那祖母綠似的妖精眼睛收起來,狐狸,老娘我不喜歡太瘦的。」妖精眼?「我再問你一次,外面那匹探頭探腦的狐狸,是你朋友嗎?」

  被那東西轟到,我大概整個上半身就沒了。處在這種高壓狀態,讓我來不及注意到這是混合問題就回答了。

  「不是。」該死,正確答案應該是「什麼狐狸」!

  棕熊用鼻子發出有些濃濁的哼聲,我不太確定這是什麼意思。

  「我對此表示高度懷疑。」酒保用槍管戳了戳我的脖子,然後嘆了口氣,把霰彈槍放到一旁的吧檯上。「你應該要說暗語的!」棕熊顯露出了不耐煩的肢體語言抱怨著,此時我注意到她剛剛撥開了我大衣的領子。

  「什麼暗語?」我調整一下自己的姿勢,努力使自己平復下來。宣稱大小不重要的人,鼻子肯定沒有被塞進霰彈槍管裡面過──這和杭特的威脅完完全全不同量級。

  「你們什麼都不知道就闖了進來?非常有膽識、非常幸運。」酒保上下打量著我,眉頭好像因為不可置信而鎖得愈來愈緊。「而且非常愚蠢。」

  「主要是非常絕望吧,我想。」我無奈的承認,翻開領子,讓項圈完整露了出來。

  「也有那部份。」酒保比了幾個手勢,我順著她的目光回過頭,看到剛剛我以為是顧客的那匹拉布拉多犬起身往大門走去。「要不是伯特注意到你脖子上有項圈,我就直接轟掉你們的腦袋了。帶著『獵手』靠近受到議會保護的地點,這挑釁意味實在太濃厚了,你們恐怕是這間酒館蓋好以來唯一這麼做的人。」

  「呃……謝謝……?」雖然不太知道該說什麼,但我認為表達自己對不殺之恩的感激,怎麼樣都沒錯。

  只是……「獵手」?

  「你們選這個時間點過來,實在是非常不巧,鐵路最近在處理一些非常棘手的事情。」酒保看了窗外一眼,居然好像顯得有點緊張。我不太想知道,能讓這麼魁梧棕熊緊張的東西是什麼。「不過不用擔心,伯特會協助你們,他非常有能力。」

  酒保說完以後,又在自己的終端上按了幾下,就開始收拾東西,看起來好像準備要關店那樣。

  所以之前是在等我們嗎,還是……?

  我聽到滑門開闔的聲音,只見剛剛那匹黃狗領著七四二五八走了進來。

  「謝謝妳,女士。」我向酒保道謝,起身準備向我猜應該就是非常有能力的柏特走去。

  「都說老娘不喜歡太瘦的了,狐狸。」她給了我一個露齒微笑。「吃胖一點再說吧!」

  我不想繼續耽擱棕熊,所以便轉過身離開,同時重新審視著自己的身形。



  「你們可真是惹出了不小的動靜呢。」伯特在前方領路,卡其色大衣的下襬不斷飄動著。「但是多虧了你們通報綠螽斯的狀況,不然鐵路最近連調出探查情況的人手都有困難。」他回頭劃過自己貝雷帽的帽緣,向七四二五八致意。

  「這沒什麼。」狐狸看起來有些不好意思的抓了抓耳朵。「我拿到杭特的終端以後,裡面關於鐵路組織的資料提醒了我,應該要想辦法讓你們知道發生在綠螽斯莊園的事情。」

  七四二五八有和我說過,在我們動身之前,他自暗網上散布很直白的消息,說明了酒莊的情況,以避免再有更多人遭遇意料之外的惡意。

  伯特則和我們解釋了杭特賞金獵人的身分、這頭巧克力拉布拉多犬名聲狼藉的事蹟,還有具體來說這個職業都在做些什麼。伯特認為我們能夠誘騙杭特吃下嗎啡番茄非常聰明,很少有人成功從這危險人物手中逃脫。

  「哈哈,主要是運氣吧。」我乾笑了幾聲,然後和七四二五八有些心虛的對看一眼。我們很有默契的都沒提到自己開槍轟爆了那頭拉布拉多犬的腦袋,就像這件事情不曾發生。

  「怎麼了嗎?」伯特突然轉過頭,依序打量過我和七四二五八問道。他稍微皺著眉頭,臉上有一抹關切的微笑。

  拜杭特所賜,我現在看到那表情都會很不舒服。

  「喔,沒什麼。」我隨意的擺了擺手,同時思考著這個品系是不是背後都有長眼睛。然後又馬上無法控制的想起杭特宣稱過,拉布拉多犬基本上都壞掉了。「只是有點不適應這個。」我強迫自己專心,比了比上方偶爾透過孔隙照進來的光,向伯特解釋道。「鄉下人嘛,你懂的。」以自嘲收尾,希望能夠成功轉移話題。

  不過有意思的是,進到城市裡頭以後我才發覺,自己再也聞不到那股無處不在的腥臭味了。我相信這其中,一定蘊含著某種很玄的深刻大道理。

  「啊,真是抱歉。」伯特苦笑了兩聲說道。「接駁站點只能從下水道進入,安全考量。」

  就目前來看,伯特的表現都還挺正常的,或許說明了杭特的發言只是替自己的極端行為找藉口,不能代表所有拉布拉多犬。又或者伯特顯然不純的血統,有效紓緩了某種可怕的詛咒。但凡事本來就會一直處於正常狀態,直到再也不是為止,所以我決定對這一切暫時抱持保留態度。

  又拐過了一個彎,我們開始下坡,往城市的更深處前進。

  隨著來自城市的光線愈來愈少,我注意到四周零星分佈著各式各樣有自體發光能力的小生物。最主要是看起來像地衣的殼狀物緊貼著各種表面,還有許多真菌的子實體從每一個足夠大的孔隙中長出來。至於中央佔去最多空間的水道區域,我不確定是水中的成分,或是某種藻類,讓那看不透的水流好像依稀散發著綠色的螢光。

  如果不要太放心思在顏色有點微妙的水流,還有由於嗅覺疲勞而再也聞不到的氣味,下水道的整體氛圍其實非常宏偉壯麗,錯綜複雜的結構有一種地底宮殿的氣勢。

  兩側牆面的高處,是數條看不出材質的黑色管道並排著,最粗的我在裡面直立行走都不是問題。而腳下的混凝土結構,出於某些原因,好像能夠消除腳步聲,我們踩出的步伐並沒有在這廣大的空間之中產生迴音。

  這大概也是為什麼,我一開始沒有注意到對方的出現。直到伯特停下來,開始和兩個模糊的身形交談以後,我才發現我們四周多出了一些人影。

  不過……他們好矮。

  我看見伯特脫帽,向對方鞠躬致意,之後招了招手讓我們上前。

  「鮑勃接下來會替我們帶路,」黃狗側身替我們相互介紹。「稍微休息一下吧,之後還有好一段路要趕。」

  先前因為光線太微弱的關係,所以我沒有看清楚。而在這麼近的距離之下,原本只有輪廓的身影就清晰了起來。

  那是……什麼啊?

  尖細的吻端上有著相對很發達的鬍鬚,比例上看起來過大的耳朵倒是幾乎沒有毛髮。但最奇怪的,是他身後細長光禿的尾巴。

  我想四周其他隱沒於黯淡之中的人影,應該也是同一個物種。

  就在我還處在第一接觸的震驚中時,七四二五八已經和對方鞠躬,並且恢復站姿。為了掩飾我的無禮,我故作鎮定模仿狐狸的動作。

  對方的回應是尖細的笑聲。

  「沒看過溝鼠嗎,狐狸?」鮑勃稍稍歪了頭,調整一下自己披著的斗篷。

  「抱歉……」我低聲說道,避免直盯著那雙似乎在發光的眼睛。「鄉下人比較少見多怪。」

  鮑勃又笑了一聲,但伯特和七四二五八則是對我投來一個非常訝異的眼神,好像我突然長出另一顆頭那樣。

  「你沒有看過溝鼠?」我們抵達一個應該是碼頭集貨區的位置以後,七四二五八走到我身旁,壓低聲音問道。「你們的淨化和循環系統是誰負責維護的?」

  「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我搔了搔下巴回覆。「我一直以為,就是……呃……自我維護功能的設備?」

  「如果你本來不知道,」伯特提了個大背包回來,示意我們坐上附近的板條箱休息。「現在你就知道了。」

  我用眼角餘光偷偷打量著另一隻從我們身邊走過,扛著麻袋的灰黑色溝鼠。注意到自己又想要去抓搔頸部的皮膚時,我趕緊把雙手都插進口袋裡。

  「你們會買這東西嗎?」七四二五八將從杭特那弄到的槍放上他和伯特之間的板條箱,我注意到後者皺了下眉頭又立刻恢復。

  「不會。」黃狗的回應非常明確。

  「好吧。」七四二五八說道,看了眼一旁深不見底的水流,準備要起身。「那就只能丟進河裡了。」

  「這東西可以賣上好價錢──而你們會需要的──我知道格陵蘭有哪個點會收購。」伯特制止了七四二五八的動作,嘆了口氣,將手槍接了過去,然後拆解成許多細小部件。「『獵手』是對抗異能者效價比最好的武器,所以能力許可的賞金獵人都會想辦法弄到一把。」他最後將彈匣中的子彈,一顆一顆的退出來,在板條箱上立起。「但就是因為這個很好理解的原因,異能者大多對獵手非常感冒。」他聳聳肩,歪了下頭繼續說道。「或許除了那些本身就是賞金獵人的異能者,比如說杭特。」

  「就是說……」我在腦海閃過巧克力拉布拉多的樣子,同時努力回想著關於異能者們,那些非常不可靠的鄉野奇談。「鐵路組織由異能者管理?」棕熊酒保的話語此時也進到了我的腦海中。「那議會又是……?」

  「鐵路組織受到議會的保護,一部分的組織成員同時是議會成員。而議會本身幾乎全部由異能者組成,只有非常少數的例外。」伯特解釋著,對我和七四二五八來回打量了幾次。「所以你們帶著獵手過來,非常有侵踏門戶的意思。」

  「可是……」我又看了那把手槍一眼,感到更困惑了。「杭特是異能者,但同時又是賞金獵人,和鐵路組織對立?」

  「欸,你好像誤解了一些事情。不過這要怎麼說明呢……」伯特抓了抓後腦杓,朝上方看了一眼。「異能者這個群體組成,是很複雜的。」黃狗將桌上的子彈全數抓進掌中,推到了板條箱上的其中一邊。「最弱的異能者──艾普西隆級的──即使覺醒了都很難被察覺到,因為和非異能者近乎沒有任何差異,基本上就是更加敏感的人而已。」他用手掌從中間放下,將一半的子彈推到旁邊。「至於稍微強大一點的那些,覺醒了自己的天賦但沒有被議會發掘或選上,進而加以訓練的異能者,只依靠直覺但沒有技巧的使用天賦,他們一般也不會有太過突出的表現。」伯特又拿起了三顆子彈,放進另一堆中。「再來,被議會認定有足夠資質,並且通過其所屬學院訓練的異能者們,稱作紅眼。這群人的力量,不僅僅是來自於異能,而是對於世界的了解。那些知識足以達成許多……驚人的事情。」黃狗的神情有些抽離的說,從剩下的三顆子中,將兩顆推開,放入了較大的那堆。「最後,則是議會成員。這是用來稱呼因為各自的理由,想要得到議會席次,而展開一連串競爭的紅眼們。」他將右手攤平,掌心朝上的放在板條箱上。「我們潛伏在世界的側面,為了自己想要的未來而奮戰著。」最後剩下的那顆子彈,先是微微搖晃了幾下,然後向上彈起來,被伯特一把抓進掌中。「歷史,就是如此被形塑的。」

  我很想讓自己相信這是某種魔術表演,但腦袋裡的其中一部分很清楚,剛剛黃狗讓子彈憑空飛了起來。街頭巷尾流傳的故事,是真的。

  「杭特是紅眼,但對議會的席次沒興趣。」我好像能夠依稀從伯特的語氣中聽出一些鄙夷。「那些想要活得隨心所欲的,通常會這麼做。」

  「呃……」我試著在腦內歸納剛剛伯特的解釋。「你就這樣把這些事情告訴我們,沒有問題嗎?」

  「怎麼可能會有?這只不過是過於寂寞的靈魂,偶爾想要找人聊聊罷了。」黃狗笑了兩聲,顯然是被逗樂了。「我根本什麼都沒有說之外,你們也記不住的。」伯特的眼神變得十分抽離,把玩著掌中的子彈,讓錐狀金屬在他的手指之間來回翻滾。

  我和七四二五八對看了一眼,讓我很慶幸,狐狸至少和我一樣困惑。

  「不說這些了,聊點你們能記住的實用小知識吧。」伯特又回到了那個和善的表情,將手中那顆子彈舉到我們眼前。「你們有看到,這條接縫嗎?」

  我和七四二五八都把吻端湊了過去,瞇起眼睛,嘗試看得更清楚一點。

  「好像……有什麼……」七四二五八歪了下頭說道。「喔,是不同的材質!」

  「我什麼都沒看到。」看了老半天,看到我眼睛都痛了以後我不得不放棄。

  伯特笑了兩聲,將子彈立起來放好。

  「你的眼力很好,沒有受訓過的一般人是看不到的……」黃狗說著,突然露出了一抹猶豫的神情,看了七四二五八一眼,但很快便恢復正常,繼續說下去。「這顆子彈的價值,遠超過其他部分的總和。」伯特用指甲在板條箱上敲了兩下強調。「一般對付異能者的子彈都是這樣,裡面有亞德曼合金構成的錐狀結構,會在彈頭撞擊到硬物的時候,引爆不敏感火藥,造成二次擊發,將亞德曼合金化成以超音速噴發出去的顆粒束,像是一柄迷你長槍那樣。」黃狗再次攤開手,讓子彈跳上掌心。「但事實上,能夠產生被動防禦圈的異能者,肯定可以感知到足以破壞防禦圈的亞德曼合金。而那種金屬又對『支配』特別敏感,很容易被意識直接抓住。所以其實這種彈射類型的武器在對抗異能者時,派得上用場的機會很少。通常是目標經驗不足,或是過於高傲、愚蠢、粗心,以及因為疲憊等因素導致情緒波動太大。」

  我看了看另一堆子彈,並沒有發現和伯特拿著的那顆有任何不同。

  「但依然因為是少數有機會對抗異能者的武器,所以這東西一直非常有市場。」黃狗向上看了一眼,聳聳肩,好像想起了什麼。「如果你對自己的劍技很有信心,亞德曼合金製成的刀械也是一種選擇,當然前提是你負擔得起。」劍技,認真的嗎,現在還有人在用那東西?「不過總之,重點來了。」伯特指了指那顆被獨自立著的子彈。「為了要規避異能者的偵測,更低量亞德曼合金的彈頭就問世了。但如此稀少的合金含量,如果單純使用火藥推進的彈射類槍械作為載體,是不足以貫穿防禦圈的。所以這東西變成只能給異能者使用,靠著吸收擊發者的波動來獲得能量,達到臨界強度。」

  黃狗露出滿意的笑容,雙手抱在後腦勺,向後靠在板條箱上。

  「結論就是,這東西的流通性比我剛剛提到的那種子彈更低,只有異能者會使用,讓客群更加稀少。」伯特可能最終還是看出來我們需要額外的解釋。「但能順利找到買家的話,價錢也是更好的。」

  「我還是沒聽懂。這沒有解釋,你不收購子彈的理由啊。」我並不是想要繼續推銷,只是嘗試理出個頭緒來。

  「啊,好吧。那讓我用非常直白的方式來說好了。」伯特嘆了口氣,給了我們一個淡淡的笑容。「這東西殺了我很多朋友,所以我不會想用它。」

  那友善笑容之下的悲傷,是那麼的熟悉。我替自己的遲鈍感到羞愧,所以尷尬的抓了抓耳朵。

  「你和杭特相互認識嗎?」七四二五八冷不防冒出這個問題,害我無法控制的轉頭看向他。「畢竟你們都是……紅眼?」

  我回想起來,剛剛好像有看到柏特眼睛中閃過一道紅光。所以紅眼是字面上的意思?跟杭特共處一室的時候情況太混亂了,我沒有印象是不是有看到類似的特徵。

  「對,我們認識。」黃狗點點頭確認。「在學院的時候,他比我大……兩個梯次吧,我有點忘了。」

  「你們關係好嗎,聽起來你很了解他。」七四二五八小心翼翼的發問,而伯特笑了幾聲,做出要求理性見證的手勢。

  「沒有。」黃狗的答覆中有股想要劃清界線的乾脆。

  七四二五八看了過來,但我輕輕搖了搖頭,不認為和伯特說明巧克力拉布拉多最後的下場,對我們的處境會有幫助。

  這個過程中,黃狗都只是沉默的看著我們,帶著他一貫的微笑,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老大說十分鐘後出發,尊貴的先生。」我被這突然冒出來的尖細聲音嚇了一跳,一匹看起來很年輕的溝鼠出現在我們旁邊。

  「謝謝你的告知,提米。」伯特扔了一小塊東西出去,提米一把接住以後歡天喜地似的小跑步離開。

  他剛剛「吱」了一聲嗎?

  「準備一下吧,」伯特從胸前口袋拿出一個扁平的金屬壺,還有一條黑色帶狀物。「差不多要離開了。」

  我想不出來有什麼需要準備的,所以只是看著伯特喝下自己壺中的東西,然後臉色糾結成一團。

  「那是什麼?」七四二五八顯然覺得那表情很有趣。

  「白蘭地。」伯特將布條綁上自己的眼睛說道。「我需要中樞神經抑制劑。」

  這個答案只是製造了更多問題。

  「那蒙眼呢?」我本來以為是某種安全考量,但他並沒有要求我們做一樣的事情。

  「就像我之前說的,你們記不住,但我不一樣。」又是那一抹有點哀傷的笑容。「而且我們怎麼可能蒙上來尋求幫助者的雙眼呢?」要不是不可能,我會說伯特剛剛對我們投過來了一個玩笑似的眼神。「我們該走了,得在這玩意兒發揮功能之前上船。」黃狗拍了拍收回胸前口袋的金屬壺說道。

  我不知道需不需要幫伯特指引方向之類的,但看著他完全不受到視野缺失影響的行動,讓我懷疑他可能反而因為這樣更敏銳了。

  「啊,我的項圈!」感受不到自己脖子上束縛的問題之一,就是你會真的忘記像圈的存在。

  「我們手邊沒有合適的工具,到了格陵蘭再幫你處理。」伯特做出安撫的手勢說道。

  「不是那個問題!」我更焦慮了,急切的拉著項圈,替自己的愚蠢感到氣憤。「這會讓我們被追蹤到!」

  「不會。」黃狗有力的手搭上我的肩膀,以沉穩的聲音說道。「我們太深了,不管是哪種訊號,都不可能穿透這麼複雜的結構。」他指了指上方補充。「接駁節點會選在這裡是有原因的。」

  伯特拿出了自己的終端,讓我確認連線狀況以後,我才比較放心。那台是阿爾發級的終端,如果連這設備的訊號都被阻隔了的話,應該沒有其他東西能夠穿透了。

  再次困窘的替自己的失態道歉以後,伯特領著我們,搭上了鮑勃為我們準備的小船。



  「小船」可能會讓人誤解,準確一點來說,這應該更像某種小艇。

  而就在我們航行於這地下宮殿的水道時,我理解了為什麼伯特會說我們記不住的──至少我是這樣認為──每一條水道的岔路看起來都像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沒有任何標記或指示。如果在這裡掉下船,我大概會永遠迷失,找不到離開的路。

  想到這裡,我後退了一步,決定離小艇邊緣愈遠愈好。

  七四二五八倒是對顏色奇異的水流展現出過多的興趣,顯然再次沉浸於自己的世界之中,他都快要把鼻子給埋進去了。

  而伯特一上船以後,就立刻窩進幾個板條箱之間,將頭枕在雙臂上,翹著腳,不確定在做什麼,總之沒有繼續和我們有互動。

  所以有些無聊的我,決定去和鮑勃攀談。

  溝鼠在小艇中央的操作台前,偶爾會低頭確認一下儀表。

  「嗨,」我努力克服尷尬感,試著彌補先前無禮的行為。「一切還順利嗎?」

  「普通的一天。」鮑勃看了我一眼,笑著說道。「你呢,還能忍受這味道吧?」他抬起右手,用食指在空中畫了個圈。

  「噢,像回家了一樣!」我感覺到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揚。「下過雨的田地,聞起來差不多就像這樣。」

  鮑勃笑了兩聲,又低頭在儀錶板上的操作介面上滑了幾下。

  「我懂,我們的世界就像是一個比較的大魚缸,相互牽連、相互影響。」他梳了梳自己的鬍子,繼續說道。「得接收城市飄出的廢棄物,感覺應該很差吧。」

  「田裡不總是那麼糟。」我在腦海中將落灰抹去,喚起那些令我驚嘆的片刻。「一望無際的作物,隨風擺動的樣子,其實挺漂亮的。而受粉和收穫季節,你能從空氣中嗅到乾草與苜蓿的香氣。」

  「我都不知道,原來狐狸會出詩人呢。」鮑勃打趣的看了我一眼,讓我有些不好意思。「真希望改天有機會能夠親眼去看看。」

  「等拿掉這玩意兒以後,我很樂意給你一個完整的導覽。」我拉了拉脖子上的項圈說道。

  「我期待那天的到來。」溝鼠給了我一個大大的笑容,接著又轉回去檢查了一下儀錶板。

  「他總是這樣嗎?」為了避免氣氛又安靜下來,我隨便找了個話題,用拇指比了比後方,窩在板條箱中的拉布拉多犬。「一上船就睡?」

  「喔,可憐的伯特,那肯定讓他很不好受。」鮑勃稍微側過頭,看了黃狗一眼。「每次我都會有罪惡感。」

  「酒醉?」我不太能理解溝鼠是什麼意思,如果因為那一點白蘭地就不行了的話,為什麼還要喝?「還是暈船?」在下水道裡暈船也是絕了……

  「中樞神經抑制劑會剝奪他和異能的連結,」鮑勃挑起眉毛看了我一眼。「對大多數的異能者來說,那是非常不舒服的體驗,就像被刺瞎雙目、砍斷手腳那樣。」

  溝鼠的形容有一點太生動了,讓我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顫,回過頭確認伯特的狀況。我個人是認為,看起來並沒有太糟。接著,我馬上回想起來,杭特最後突兀的行為。

  「嗎啡……也是嗎?」回顧自己貧乏的藥理知識,我好像有聽過這麼一個說法。

  「對。」鮑勃搓了搓自己的下巴說道。「基本上會影響到神經傳導的物質,異能者都特別敏感,尤其是那些弱小的。」

  這說明了很多事。顯然,過量的嗎啡在造成不可逆的鎮定效果之前,對杭特產生了某些負面影響。

  「弱小的?」我突然注意到鮑勃使用的形容。我有一點難把溫和的黃狗,和暴虐的巧克力拉布拉多同時放進這個框架之中。

  「這不是貶義。但不管我有多尊重伯特,或是他多麼有能力,事實就是擺在眼前。」鮑勃輕輕笑了一聲。「他有給你們看那個抓子彈的把戲吧?那就是他的極限了。這種程度的異能者,只要沾上一點酒,大多就會無法鼓動意識。」

  「但如果是這樣,」我又看了伯特一眼,懷疑自己聽見他在哼歌。「伯特幹嘛折磨自己?」

  「意識曾經被比喻成火光。做出這個聯想的人,可能不知道自己有多精確。」鮑勃說道。「異能者們的火光,遠比我們這種凡夫俗子耀眼太多了。如果伯特不切斷自己和異能的連結,對於有心追蹤的人來說,我們就像深夜時分的巨大霓虹招牌。」

  「喔。」我回應道,不是很確定自己的理解是否正確,反正就是說,伯特和我的項圈一樣,不斷發出「我在這裡」的訊號。

  「遮眼布也是,有些異能者可以提取記憶,不論當事人的意願。」鮑勃打了個冷顫。「你腦內的東西也不再安全的時候,真的是非常可怕。」

  「聽起來他非常謹慎。」我用指甲敲了敲項圈說道。「不過這一路上比我想像中的容易很多,除了綠螽斯莊園的意外,基本上都沒有遇到麻煩。」

  「容易……嗎?這麼說是也沒錯啦。」鮑勃從口袋掏出一個銀色的鋁箔包裝,打開以後將內容物丟進嘴裡咀嚼。「畢竟這也是一開始的目標嘛……」

  我歪了下頭,向鮑勃投去需要更多解釋的目光。

  「你知道鐵路花了多久,才成功打造出這一切的嗎?包括跨大陸的運輸網、隱身於各地的不同階層據點,還有得到議會的支持。」鮑勃邊嚼著口中的東西邊說道。「一千年,鐵路花了超過一千年建構這一切。」

  「超過一千年?」我不解的問。「但……這樣不就比帝國歷史還久了嗎?」

  「可不是嗎。」溝鼠淡淡的回答。「你覺得,嚮往自由而拒絕被奴役者,是帝國成立之後才出現的嗎?」

  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不過答案顯而易見。

  「雖然說是『容易』了,但光是今年,就已經有三個成員被弔死了──這還僅僅是美洲的部分而已。」鮑勃扳下了操作桿,讓小艇轉向,進入一條狹窄的水道。「先人鋪好了穩固的路基,後人才能踏在上頭,邁開腳步前行。」

  「抱歉……」我垂下視線低聲說道。「我並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你沒有那個意思。我只想提醒你,別在伯特面前說這種話。」溝鼠轉了過來,給我一個有點疲憊的微笑,露出了他大大的門牙。「我們不會聽見無法抵達終點之人的故事,但並不表示,沒有人記住,並且想念他們。」

  「他們……」那些無法抵達終點之人。「都是伯特的朋友嗎?」

  「都算吧,我想。其中一位,是伯特的導師。」鮑勃拿出自己的終端,和小艇上的相互比對著什麼。「偶爾我真的會有點好奇,他怎麼有辦法繼續保持那個笑容。」

  耳邊再次響起杭特那近乎狂躁的囈語,但我認為,這和伯特的狀況並不一樣。我好像漸漸能夠分辨出來,什麼是強大──即使我對這黃狗基本上一無所知。

  「我們差不多要到了。」鮑勃出聲將我的注意力喚回。

  「欸,這麼快嗎?」我抓了抓後腦勺,回過頭看了看伯特還有七四二五八,他們都還是維持著和剛上船時一樣的動作。

  「我們已經移動了超過三十公里了,」鮑勃笑道。「下水道的朦朧環境,還有高度重複的景物,很容易讓人失去時間感。」

  我環顧了一下四周,的確好像和我們出發的地點沒有什麼不同。

  「抱歉……」我抓了抓耳朵,有點尷尬的對鮑勃說道。「我本來是想要多了解你一點的。」

  「喔,是這樣啊。」溝鼠用眼角餘光看了我一眼。「很感激你的心意,不過我也還是會轉開話題就是了。」可能有接收到我的疑惑,他繼續解釋。「安全考量。」

  「可是,你說了一堆伯特的事情。」我更困惑了,難道是某種內勤和外勤風險程度的差異嗎?「甚至連他能力的極限都告訴我了。」雖然是胡亂猜測的,但對異能者來說,這應該算是很重要的事情吧?

  「他之前在岸上有說過吧,你是記不住的。看看,是不是馬上忘記了?」鮑勃友善的嘲弄道,讓我不禁努力的回想我們的整個對話過程,包含伯特在上船之前說的話。「要不是我一直和他們保持接觸,我也會慢慢淡忘和異能者相關的事情,直到剩下某些不可靠的記憶碎片。」溝鼠聳了聳肩。「這大概是某種保護機制,異能者們從來沒有清楚解釋過就是了。」

  「不管怎麼說……」我向鮑勃伸出右手。「很高興認識你,感謝你載我們一程。」

  「恪守我的志業罷了。」鮑勃笑著和我握手,那小小的手掌比我想像中的有力很多。「我很期待你的鄉村導覽呢。」

  「哈哈!」我想像我們一起搭著高速移動軌道車的畫面。「沒問題。」

  我們一靠岸,伯特就起來了。他示意我們先下船,自己和鮑勃交談了一陣子才離開。

  鮑勃將小艇再次駛進朦朧的下水道之前,向我們揮了揮手道別。

  而當就連水面上的波紋都回歸平靜了以後,我都還是有點因為剛見到鮑勃時產生的問題而困擾──為什麼,我從來沒有注意過溝鼠的存在呢?肯定不是因為,他們也有某種類似異能者的保護,會讓其他人無法記住他們吧?

  那麼,這個世界,又有多少事情,是我以為知道,但其實視而不見的呢?

  我想,自己正往絕望之谷滾去,希望已經觸底了。

  甩了甩頭,我聽見七四二五八的叫喚,回過身,向我的同夥走去。



  「我有想過,鐵路是不是字面上的意思。」我盯著眼前,首尾看不到盡頭的隧道。「不過,這個還真是……很有趣。」匡噹匡噹的,一個金屬製的車廂,沿著鋪設在隧道中的鐵軌停靠至我們所在的月台。

  「設計上有很多考量,所以沒有升級系統,無論是軟體或是硬體。」伯特率先進入了車廂,對我們朝了招手。「不要看這東西像是百年老古董,電磁脈衝都奈何和不了它呢!」

  我不想對協助我們出逃的組織嫌東嫌西,所以沒有繼續發表我的看法,只是抱持著開放的好奇心,看著伯特在操作台上忙碌著。七四二五八則是馬上研究出了臥鋪的功能,將它從收攏在牆上的狀態放下來,然後癱在上頭。

  和之前的觀察相同,狐狸並不是什麼健行愛好者,剛剛我們又在複雜多變的下水道迷宮中東轉西繞了幾個小時,他大概有些筋疲力盡。

  我將狐狸扔在一旁的行李拿起來,找了個看起來是用於收納的空間放好。當我回來打算查看七四二五八的狀態時,發現他已經睡著了。

  看著嘴巴微張,胸口緩緩規律起伏的狐狸,讓我不禁暗地裡笑了出來。轉過身,打算把另一側的臥鋪也給放下來,但我一直找不到方法。

  「這裡有個扣環,要先鬆開。」伯特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旁邊,協助手忙腳亂的我。

  「喔,謝謝。」終於弄好以後,我向他道謝,並自告奮勇的嘗試去幫他放下自己的臥鋪。

  黃狗始終保持著友善的微笑,沒有對我顯然只有幫倒忙的成果做出評價。那讓我的耳朵更熱了。

  接下來的好一段時間,伯特都盯著自己的終端,不知道在讀什麼。我又看了一眼翻過身去,喃喃說了幾句夢話的七四二五八,然後確認自己一點睡意也沒有。

  「我還以為這裡沒有連線。」我以平常心的語氣說道,就在伯特突然眉頭緊縮,並且瞥了我一眼但馬上轉開以後。

  「車廂有鐵路自己的線路,那不太一樣。」黃狗些煩躁的抓了抓耳朵,將終端放回手臂上。「你們是從德克薩斯來的對吧?」

  「對。」我嗅到一絲不妙的氣息,耳朵豎了起來。「怎麼了嗎?」

  「局勢有一些變化。」伯特的語氣非常自然,但我知道他再隱瞞什麼。「到了格陵蘭再和你們解釋。」

  「喔,沒問題。」我只好這麼回答,畢竟也才剛剛確認過,自己的終端依然沒有連線。即使他這可疑的舉止讓我像是有搔不到的癢處那樣難受,但我看不出來逼迫伯特對我們坦白有什麼幫助。

  小小的車廂,偶爾會微幅的搖晃一下,讓懸掛在頂端的一些吊環跟著來回擺動。我假裝很好奇那東西的功能,正仔細的觀察著,以便忽視和我一同沉默的坐在昏暗之中的黃狗。

  「沒辦法被記住的感覺,很糟糕吧?」最後我還是受不了那尷尬感,開口說出了自己的疑問。

  「『我』可以被記住,」伯特看了我一眼,單邊嘴角微微上揚。「你們記不住的,是我做的事情,還有一些相關的談話內容。」

  「這是什麼原理?」鮑勃提到有異能者可以讀取記憶,所以,也有能夠直接修改記憶的異能者存在嗎?

  「你得問草食動物了。」伯特苦笑道,輕輕搖了搖頭。「我的心智類波動的科目也是全掛,和許多數肉食動物一樣。」

  有鑑於以後說不定真的會忘記這段對話,所以我沒打算繼續深究。

  「那你為什麼決定要做……這行?」我一時找不到更適合的用詞。不過身為一出生,未來就被決定好的種族,我沒有機會和別人討論相關的事情。「你的血統,應該還是很吃得開吧?」我不太敢明白指出他看起來就像是混血的,擔心這會是某種冒犯。

  「對我們這種黃金獵犬和拉布拉多的混血兒來說,生活其實沒有外人想像的那麼容易。同時擁有兩種血統,並沒有讓我們同時被雙方接受,反倒是陷在不太寬敞的夾縫之間,而兩邊都是高聳到看不見盡頭的峭壁。」伯特歪了下頭說道,好像對我選用的詞彙感到有趣。「夾縫中唯一能夠容下的,就是渾沌不明的灰色區域。要在這種地方生存下去的唯一辦法,就是加入各種在檯面下活動的集團。家族高層不願意弄髒手的事情,就會交給我們處理。基本上,我們就是棄子。」黃狗淡淡的說道。「我所屬集團的主要業務是走私相關,雖然還是有些……深具疑慮的工作內容,但這實在是相對不糟糕的了。而且也因為這樣,讓我有幾次和鐵路接觸的機會。」

  伯特抬起頭來,看了眼窗外。不知道他從那好像沒有任何不同的岩壁上面,看見了什麼。

  「一開始,我是幻想著能夠透過他們的協助,逃到遠方重新開始,畢竟也不是沒有人成功過。但我知道太多秘密了,所以自己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伯特給了我一個苦澀的笑容。「但非常幸運的,我被議會選上了。」他看著自己的手掌繼續說道。「突然間,我成了和以往那些只能仰望的『純血』,足以平起平坐的存在。」伯特緩緩的收攏手指,握成拳頭。「那感覺實在太神奇了。不管怎麼說,當完成訓練以後,我居然回來做老本行,重回這個我原本極欲逃離的生活。我都有點訝異,自己居然會做出這個決定。」他笑了幾聲,揉了揉自己的眼角。「你真應該看看在分發儀式上,我表明陣營的樣子,有多驕傲啊!」

  伯特深深吸了口氣,活動了一下上半身,一抹笑意在臉上泛開。

  「所以你問我為什麼決定要做『這行』,那我會說,為了那些沒有那麼幸運的人,」黃狗輕聲說道,和我對上了視線。「還有為了曾經的自己。」

  咀嚼著伯特的話語,我思索著。

  「我沒有想過,品種狗們也會這種困擾。」我輕輕碰了碰項圈,感覺著那材質不明的金屬和高分子聚合物。

  「當然不是拿我的處境和你們比啦,那還是差多了。」黃狗低下視線,小聲的說道。

  「我覺得,如果我們能有更多的交流,就不會有那麼多不了解。」我搔了搔右邊臉頰。「看來我真的得想辦法,兌現帶鮑伯去參觀的承諾了。」

  「哈哈,聽起來很棒。」伯特笑了出來,棕色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但你知道,鮑勃他們沒辦法離開下水道嗎?」

  「什麼?」我突然理解到,這大概就是為什麼我沒有看過溝鼠的原因。還有,鮑勃說出「我很期待」時的表情。「他們也有……項圈嗎?」或許和我們一樣,存在某種圍欄系統限制他們的行動。

  「我們所有人都有自己的項圈。」伯特喃喃的說道。「不過阻止溝鼠的原因並不是這個,是更……風俗一點的因素。」

  黃狗說得很保守,可是我可以理解他想要表達的意思。

  「我甚至不知道他們的存在……」我突然間感覺某種異樣感,好像胸口有個空洞,一切都從中流走了那樣。

  所以……有多少人不知道我們的存在,不知道狐狸們面臨的處境呢?

  我沒有想過清潔的水是從哪裡來的,因為實在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情了。那其他人使用食物合成機的時候,會好奇有機先質的原料是從哪裡來的嗎?

  看起來,我們的世界被以某種形式剝離了開來,所有人都失去了連結……或是說,這就是一開始的目的呢?

  我用指甲輕輕在項圈上敲著,一個念頭開始成形。得到自由只是第一步,而恢復連結或許則會是下一個階段。就像編碼一樣……

  「不用太為難自己,羅馬不是一天造成,也不是一天頹傾的。」伯特說道,給我一個鼓勵似的笑容。「但是願意去嘗試去理解,是至關重要的起始點。」

  黃狗接著和我表示他其實還深受酒精傷害的餘波之中,便去休息了。

  沒有其他事情好做的我,只好也在自己的臥鋪上躺下來。

  盯著頂端有時候會偶擺動幾下的吊環、再看一眼窗外延綿不絕的岩壁,還有感受著身子底下伴隨低沉匡噹聲傳過來的震動。

  和伯特的對話,我最終會遺忘多少呢?

  緩緩閉上眼睛、握緊拳頭,我試著在這註定難眠的時間裡,牢牢記住自胸口那空洞中湧起的感受。



  我最終還是成功睡著,並且作了個夢。

  朦朧之間,我好像記得一些片段,關於……亞當向我解釋著,名字的意義。

  當然,我知道這場景只是幻想,那時我們脖子上都有項圈才對。

  不過,「當時」嗎?

  我嘆了口氣,不太喜歡居然被自己潛意識提醒,脖子上有個無法擺脫的束縛。

  坐起身,我撥了撥雜亂的毛髮,花了點時間梳理自己。

  「嘿,歡迎加入我們。」我及時抬起頭,接下了伯特扔過來的一條鋁箔包裝。「草莓口味的。」

  他對我眨了下單邊眼睛,便回過頭,繼續和七四二五八交談。

  我一邊好奇他們會聊些什麼,一邊拆開包裝,咬了一口草莓口味的壓縮口糧。

  和低階食物合成機做出來的味道相同,卻喚起了某種奇怪的親切感。看起來我已經吃太久沒有味道的東西了,居然開始懷念這顯然和草莓沒有關係的草莓口味。

  七四二五八和伯特不知道談到了什麼,一起笑了出來,愉快的比著各種手勢。

  這個畫面又觸發了不舒服的感覺。

  理性詛咒那匹巧克力拉布拉多犬……杭特對我好像真的造成了某種陰影,難道我後半輩子都得在這影響下生活了嗎?我都已經打爆他的腦袋,實在想不出克服心魔的更具體方法了。

  但話又說回來,我們應該要信任伯特嗎?雖然根本沒有不信任他的本錢,但是,有鑑於發生過那麼糟糕的事情,如果沒有對拉布拉多犬有多一點防備,那就太蠢了。

  我再次仔細打量黃狗,想從他身上找出任何一絲可疑的地方。

  不過,我也不知道具體來說,「可疑」是什麼樣子,所以自然一無所獲。至少能夠確定,他身上似乎沒有武器,這說不定會讓我們有一點優勢。

  看了眼七四二五八配在腰間的獵手,我好像稍微安心了一點。

  但也並非沒有可能,是伯特想要給我們這種錯覺,畢竟他碰過了那把槍,誰知道有沒有趁機動什麼手腳。而且我還吃了他給的東西!包裝雖然完好,但這絕對不代表內容物是安全的,要不著痕跡加一些額外的成分太容易了,或許草莓就是為了要掩蓋某種突兀的味道!

  嘆了口氣,我決定還是需要放一點心思在這看起來很友善的混種狗身上,但如果繼續毫無理由的懷疑他,只會讓伯特每一個行為都顯得可疑,因為我必然會看到我想看到的。

  黃狗好像感應到我的思緒,對我抬起了一邊眉毛,露出了關切的表情。

  我只能擺出十分正常的笑容,裝作腦海中沒有經歷一陣過多獨白的小劇場,以最自然的動作咬了口草莓味的壓縮口糧。

  伯特看起來被我說服了,只是聳了聳肩,回過頭繼續和七四二五八交談。

  鬆了口氣的我,困窘的抓了抓耳朵,把剩下的口糧吃完。

  我愈來愈確定,他真的能感受到我的思緒。

  試著強迫自己去回憶,任何關於異能者這方面能力的傳言,但發現真的是異常困難。我深刻的理解了鮑勃所說,自己腦袋中的東西再也不安全的感受,實在很恐怖……但我最終也會忘記這件事吧,所以又讓情況更進一步的複雜了。

  突然,一段悠揚的樂聲響起,讓我自思緒中抽離。

  抬起頭來,看到伯特將一隻銀色的長方形匣子放在嘴邊,左手掌抵在其中一邊的末端,在轉調的時候會微幅改變角度。

  這是口琴吧,以前四班有匹年紀比較大的狐狸會吹,那樂器的音色還挺有記憶點的。

  有點……荒涼又孤寂,卻又是如此的輕快,就像踏上一段充滿不確定的旅途,但邁出的步伐是深知終點就在前方那樣的堅定。

  我能理解,這是鐵路的第二段旋律。

  我其實並沒有打算寫下自己的版本,但曲調中的某些東西,就這麼自然的和我內心深處的情感共鳴,喚起了許多畫面。

  七四二五八看起來非常專心的樣子,黑色的耳朵豎得直挺挺的。而伯特則很有耐心,不斷替狐狸重複某些段落。

  而我,就靜靜的看著,允許自己的思緒稍微飄遠到那個位在大海彼端的終點,想像了一下未來可能的樣子。

  我不確定過了多久,但樂聲最終停了下來。

  「其實我沒有想過,自己能夠聽到第二段的旋律。」七四二五八說道,在我身邊坐下。

  伯特回到操作台前忙著什麼,偶爾使用自己的終端,好像在和別人對話的樣子。他的尾巴爾偶會突然抽動一下,可以從擺向判斷黃狗的情緒變化。

  「我沒有很放心思在這上面。」我承認道,一邊好奇著亞當會不會比較能體會七四二五八的感受。

  「不管怎麼說,我打算把這當成是好兆頭。」七四二五八笑著說道,從手臂上拿下了自己的終端。

  「好兆頭……?」我沒想到狐狸會用這麼迷信的用詞。

  「喔,拜託。」他翻了個白眼嘲弄道。「乾脆燒死我算了。」

  我只是聳聳肩,沒有打算多做評論。

  「總之,」七四二五八擺了個銀色長方體在我們中間,拿出了條連接線,和自己的終端相連。「伯特借我們用的,你的終端應該也快沒電了吧?」

  的確,我們進到沒有陽光的地下已經好一段時間,雖然因為失去網路連線而沒有使用,但離上一次充電還是隔太久了。我也拿出自己的終端還有接線,和伯特的行動電源相接。

  「然後……嗯……怎麼說呢。」七四二五八抓了抓耳朵,有些猶豫的看了我一眼,又回過頭在自己的終端上滑著。「還記得先前說過,我在設計的那個病毒嗎?」

  我點點頭,知道七四二五八是在說能夠解開所有項圈的鑰匙。

  「之前我其實已經完成大部分的基本架構了……」狐狸下了幾個指令,我的終端彈出通知,讓我接受檔案。「但是要完善編碼,還需要很多功夫。」他放下自己的終端,轉過頭來看著我。「我之前說『我們一起,解開所有人的項圈』時,是認真的。」

  「我也是。」我向那橄欖色的眼睛確認,表明我的想法。

  七四二五八點了點頭,低下視線看著自己的終端。而我則是開始檢視著他的編碼,依然是那近乎藝術品範疇的構成。

  「或許,我可以在完成以後和鐵路說說。」七四二五八抬起頭,看了伯特的背影一眼。「這應該對他們的工作有很大的幫助。」

  「聽起來很合理。」我回應道,並且建立了和七四二五八終端的同步連線,幾個分割視窗和工作區域出現在畫面上。

  「那我們就開始吧。」七四二五八說道,向我解釋他已經完成的部分,以及需要我協助的地方。



  我們抵達最北方的站點以後,再次藉由一群溝鼠的幫助,離開了下水道迷宮。

  伯特走在前方帶路,狀態看起來明顯更差了,不時會揉著自己的腦袋,並發出低聲的呻吟。

  「出了城市,最後一段搭上船舶就能抵達對岸,進入德意志公國的領土。」黃狗放慢腳步說道,聲音中是那種強行振作的緊繃。「綠意盎然之島。」

  「我們需要準備什麼文件之類的嗎?」我看了眼七四二五八,他有些睡眼惺忪的樣子,好像沒什麼在聽我們說話。

  「不用,」伯特笑了兩聲,回過頭給了我一個戲謔的笑容。「我們走鐵路專用的快速審查通道。」

  我想他是努力讓氣氛輕鬆一點,但聲音中的疲憊太明顯了。我不好意思多說什麼,只是點點頭表示了解。

  時間尚早,或是下水道入口處本來就是偏僻的地方,城市似乎依然在休息,只有一些機器人和無人機在街上跑。

  所以,我很快就注意到我們被尾隨了。拐過那麼多次彎都還跟在後面,絕對不是巧合可以解釋的。不過我能發現被跟蹤了的最主要原因,恐怕是對方根本沒有打算隱藏自己的意思。

  這只是讓我更加緊張。

  忽視身上不由自主豎起的寒毛,我確認一下精神不濟狐狸的狀況,然後挨近伯特身邊。

  「我看看……這邊的街道有點複雜,沒有導航實在不太好走。」黃狗也好不到哪裡去,他有些笨拙的操作著終端。

  「我們被跟蹤了!」我壓低聲音說道,大黃狗神情立刻警戒了起來。

  「議會已經批准了啊……為什麼……」他小聲的喃喃自語,藉著街上展示櫥窗的玻璃反射,確認了我們後方那兩匹拉布拉多犬真的是緊咬不放。「是艾德的團隊……」

  我能從伯特的語氣中聽出一絲不安,他讓我們加快了步伐。黃狗再次看了眼終端,或許在規劃該怎麼甩掉跟蹤者之類的。但正當我們又拐過一個彎之後,在街道的盡頭,是兩匹拉布拉多犬朝我們緩緩走了過來。一黑一白,臉上都帶著那抹笑容。

  項圈!該死的,我們狀態都太差了,居然忽略了這麼重要的事情!

  我猛力拉著項圈,詛咒著只能作為累贅的自己。

  「應該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想要多撈一點過路費油水而已。」伯特雖然是這麼說,但語氣不是很確定。「議會已經批准了,他們不敢怎樣。」黃狗依序看了我們兩個一眼,塞過來了顆白色的膠囊。「吃下去,以防有任何變卦,這東西能讓我追蹤到你們的位置。」

  我們都照伯特的指示做了以後,他又按了終端幾下,然後收回手臂的綁帶上。七四二五八看起來已經醒了過來,睜大的雙眼不斷四處游移著。

  「我去確認狀況,」伯特低聲說道,又在自己的太陽穴上揉了幾下。「如果情勢升級或之類的……」他咬了下牙。「跑,能跑多久算多久,我發出額外支援的請求了。」

  黃狗邁開步伐,向那一黑一白的拉布拉多犬移動。我們則停下來,看著伯特走遠。而後頭原本跟著的那兩匹,也停了下來,沒有繼續靠近。

  我操作著自己的終端,想要確認四周有哪些可能的逃生路徑,不過很快就發現,電子紀錄跟實際的巷弄結構並不一樣。

  伯特和對方不知道在說什麼,偶爾會小幅的比著某些動作,我似乎嗅到空氣中那絲緊繃的氛圍。雖然拉布拉多犬們臉上都掛著笑容,但肢體語言則不是那麼回事。

  「我之前阻止項圈接受指令的設置,應該還是有效的,但我不知道可以繼續維持多久。」七四二五八走到我身旁說道。

  「現階段足夠了。」我向七四二五八表示感激。「你能跑嗎?」拉布拉多犬們都豎起尾巴,而且談話間展示牙齒的頻率愈來愈高了。

  這絕對是壞兆頭。

  「可以。」七四二五八的語氣並沒有太多信心。

  「東西就全扔了吧……」我說道,用眼角餘光打量著身後的品種狗們。「鑽進那個錯綜複雜的巷子裡面,我們可能還稍微有點機會。」

  「可是伯特不是說,他們不敢怎麼樣嗎?」七四二五八聽起來連自己都無法被說服了。

  「保持信心是很好啦,不過謹慎一點沒有壞處。」我收回視線,專注在伯特身上。

  冷不防的,我看見黑色那匹拉布拉多犬改變了姿態,好像作勢要準備攻擊那樣。但伯特正和白色那匹激烈的爭執著,顯然沒有注意到對方的意圖。

  我試著出聲警告,可是黑色的布拉多犬動作太快了,他一拳打在伯特的鼻子上,我甚至能夠聽見伯特吃痛的咽嗚聲。

  「跑!」我沒有耽擱任何一點時間去確認黃狗的狀況,很肯定自己幫不上忙,只會徒增伯特的負擔。

  七四二五八也非常果決的扔下了背包,往我先前示意的方向衝了過去。

  我的眼角餘光看見了身後那兩匹品種狗,做出了捧腹大笑的誇張舉止,就好像在玩弄獵物的掠食者一樣。

  但我不打算浪費心力在他們身上,只是盡我所能的拔腿狂奔。

  就在我們要進到巷子的入口之前,我的項圈傳來了一陣二位元的電子音效──那是拒絕指令的聲音。

  理性讚美七四二五八是天才!

  一陣夾雜挫敗的困惑狂吠聲自我們身後傳來,在嘴角不由自主揚起的同時,我努力的拉開距離。

  一道熱流擦過我的耳朵,然後將前方的牆面給炸開一個小洞。我不想知道如果被擊中會怎樣,所以只是用更快的速度跑著,和七四二五八一同竄入了昏暗的巷弄之間。



  「你還好嗎?」我在七四二五八步態開始不穩以後,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角。

  「沒事。」他停了下來,靠著牆,將大衣脫下丟到一旁。

  「我們可以休息一下,」我輕聲說道,想要說服他我們暫時是安全的。「品種狗們應該還離我們很遠。」

  其實我不確定,但我知道如果照這樣繼續跑下去,七四二五八就會昏倒。

  狐狸點點頭,接受了我的說詞,緩緩的以背部抵著牆面坐下來。而我也把握住這個時間調整呼吸,並試著確認方位。

  「前面有個下水道的入口,應該能夠甩開追蹤。」我低聲說道,七四二五八表示了解。

  就在我準備探出身子檢查其中一條巷子時,大分貝的咒罵自附近傳來。

  我能聽見質問的低吼、倉皇奔逃的尖叫,還有許多碰撞和物品粉碎的聲音。接著,又是一陣爆炸,塵土飛楊。

  理性在上,那離我們太近了!

  回過身,只見到七四二五八掙扎著想要站起來,但他還是氣喘吁吁的幾乎沒辦法站直。

  我和那固執的橄欖色雙眼對上了視線,立刻做出了一個決定。

  「是時候分開了。」我淡淡的說道,將雙手放到七四二五八的肩膀上,制止他尚未說出口的抗議,並將我的終端塞進他手裡。「你也很清楚,這樣下去會被追上的。只要項圈還在,就不可能甩掉他們,連跑進下水道都沒有機會。」

  狐狸看起來還想要爭辯,但只是猛烈的咳嗽。

  「抱歉,看起來我們不能一起被弔死了。」騷動的聲音更近了,我很確定,再拖下去,就真的完全沒機會逃走了。

  所以我一咬牙,迴避著七四二五八的雙眼,將他推開以後,便轉身狂奔,朝下一個岔路衝過去。「再見。」自齒縫中我吐出道別,不忍心看向狐狸那彷彿被丟下了的表情,將他拋在身後。

  當我衝過騷動來源處時,聽見了某些高聲的呼喊,大概是成功將賞金獵人們的注意力給吸引到我身上了。

  我故技重施,有路就鑽,試著靠著複雜又混亂的巷弄結構甩開追兵。如果持續移動,即使對方有項圈的幫助,他們最多也才四個人,應該沒有那麼容易抓到我才對。但這一次,運氣並沒有站在我這邊。

  和電子地圖記錄的不同,我踩進了一條死巷。

  我立刻回頭,但只見那一黑一白的拉布拉多犬,已經堵住了唯一的出路。

  「嘿,不要那麼緊繃嘛。」我強裝笑容,將雙手舉至頭部的兩側,雙掌攤開,想要盡可能的多爭取到一點點時間。任何一點點都好,這樣七四二五八就有更大一點點的可能逃走。「你們抓到我了。」

  「轉過去,」黑色的那匹朝我靠近了一點。「跪下。」

  我順從的照做,希望能夠降低他們的戒心,像杭特那樣低估我。

  就在拉布拉多犬以金屬製手銬銬上我的手腕時,我立刻彈起身,用頭頂撞上了他的鼻子。令我通體舒暢的碎裂和咽嗚聲傳來,黑色拉布拉多犬便倒地,按住自己的吻端來回打滾。

  我帶著挑釁的目光瞪著白色那匹拉布拉多犬,耀武揚威似的展示我全部的牙齒。

  但我微不足道的勝利正如同本日運勢那般稍縱即逝,白色拉布拉多犬以我看不見的速度自腰間抽出了什麼,然後我所能見到的下一個畫面就是地板上的砂石。

  無法形容的劇痛隨之而來,接著,我的世界就失去了光明。



  黑暗中,我沉入寒澈刺骨的汪洋,緩緩的溺斃。

  四周沒有一點聲音,除了我自己的愧疚在放聲嘶吼。

  不論我多麼用力的掙扎,想要向上游去,卻總是徒勞無功。

  是項圈。

  項圈太重了,只會繼續將我往無底深淵拖去。

  我憤恨的緊緊抓住項圈,將手指插入項圈和脖子之間的縫隙,用力拉扯著。但是,一點點用都沒有。

  我,生來即受到束縛,困於枷鎖之中,被簡化成一連串的號碼,壓縮成沒有厚度的平面。

  就像是,某種物品。

  似乎沉到了谷底的觸感,那讓我決定試著將自己撐起,卻只是又一次的深刻理解到,自己有多麼無力。

  我啜泣著,但淚水在深海之中無法留下任何一點點痕跡,只是導致更多的鹹水灌進口鼻裡,將我嗆得難受。無數氣泡自口中冒出,而肺臟痛到如同在燃燒。

  跪坐在世界的最深處,我好像碰到了些什麼。有點光滑,又堅硬的。

  低下頭,我將吻端湊了上去,那似乎是某種平面。

  平面的另一端,非常模糊又朦朧的,是……我自己的身影嗎?

  睜大眼睛,盡我所能的貼近,想要看得更清楚一點。

  最終,自那黯淡不清的倒影之中,我看見了一匹紅狐,他橄欖色的眼睛直直望了回來。

  下一個瞬間,像是猛力扯住頸部上的項圈一樣,我被拉出水面,恐怖的劇痛強迫我醒了過來。

  「……看起來是恢復正常了,大概是接觸不良吧?」我第一個看到的影像,是那一黑一白的拉布拉多犬,他們似乎在研究著掌中的終端。

  理解自己被綁在一張椅子上之前,我先注意到的是空氣中的燒焦味。依據頸部皮膚傳來的陣陣刺痛感,看起來七四二五八設下的指令最後還是失效了。

  「啊,我們的睡美人醒過來了。」白色那匹朝我走了過來,臉上掛著的是一抹輕蔑的獰笑。「還舒適吧?」

  「差一點著涼。」我模仿著他的表情,惡狠狠瞪過他們兩匹。「只怕就要開始『流鼻涕』了!」

  黑色的拉布拉多犬表情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但我還是注意到他纏著白色繃帶的鼻頭,小幅度的抽動了一下。

  沒有給我任何時間得意,項圈發出的電流讓我全身痙攣,緊縛住我四肢的粗糙麻繩甚至都刮到皮膚了。

  「喂,弄死了的話,老闆怪罪下來我們可承受不起啊。」我依稀聽見白色拉布拉多犬的聲音,抬起頭來嘗試坐好,看見他將終端自黑色拉布拉多犬的手中拿走。

  他們爭辯著什麼,黑色的那匹瞪了我一眼,顯然還是對我弄斷他鼻子懷恨在心。

  我嘆了口氣,不太想要提醒自己,那燒焦味是來自於被煮熟了的狐狸。所以為了分心,我研究著周遭的環境,嘗試對於自己身在何方有一點線索。

  乍看之下,房間除了我面前的那張金屬桌之外什麼都沒有,所以一下就完成了檢視。但當我注意到自己踩在一個像是排水孔的有縫隙孔蓋上時,背上毛髮不由自主的都豎了起來。

  黑白拉布拉多犬身後就是牢門,和連接走廊的牆面材質相同,某種透明的高分子聚合物。走廊上偶爾會有衛哨機器人經過,搭載在履帶上的重型武器表明了這是高級型號,可以抵上一整支熟練又全副武裝的戰術小隊。

  我大概知道自己在哪了──某種戒備森嚴的堡壘,應該是品種狗世家高層的據點。雖然我並沒有心存幻想的奢望有機會逃走,但這下可真的是連一點點希望都沒有了。

  我握緊拳頭,嘗試對抗那咬噬著我理智的絕望。不能這樣就被打倒,拒絕屈服的每一秒鐘,都是創造更多可能性的珍貴機會。

  「悠著點啊,狐狸。」白色拉布拉多犬來到我身前,坐上金屬桌。「如果你太早用光力氣,一下就垮了的話,我們也會很困擾呢。」

  我看了眼他別在腰間的獵手,還有幾把小刀。

  「這樣直直盯著,很不禮貌啊。」他迅速舔了下鼻子,流暢的抽出了那把帶鋸齒的小刀放在桌上。刀尖亮晃晃的,閃爍著冷冽的鋒芒。「而且,會害我有點按耐不住喔。」

  黑色的拉布拉多犬笑了一聲,將雙手抱在胸前,靠著牆對我投過來了個興致昂然的神情。

  「這樣好了,先來點前菜,當作熱身吧。」他將自己的終端拿下來,滑了幾下以後放在桌面上。「讓你了解一下情況。」

  我花了點時間,才看出來那是什麼。

  我的血液凍結了。

  「……其實絕大多數的狀況,都會從胸口刺穿。所以老闆滑滑順順、沒有一絲偏差的,讓木樁從嘴裡鑽出來時,我都差點激動到要拍手了。」我沒有太仔細聽白色的在說什麼,他的聲音有點遙遠。「……伽馬級的就是不一樣,有幾百人啊,他才揮幾下手,就都完成了。」

  終端的螢幕上,是八六一三八。他泛白的雙眼望著天空,一隻沾滿血汙的木樁從他的口中直直向上穿出,將上下顎撐開到脫臼。雪狐全身赤裸,雙手被綁縛在身後,依然潔白如雪的毛皮,和這景象有著非常強烈的對比。我的視線移到了他身下,從兩腿間刺入的木樁,末段深埋進土中,而其上露出地表的部分,有許多先前流下的乾涸血跡。

  我依稀可以看到,遠處還有許多這樣立起的木樁,每一根木樁上,都是……

  「……德克薩斯那傢伙被剝奪領地,全家放逐了。虧我還挺喜歡他──喜歡他提供的笑料。至於鐵路站點的負責人,居然是『不可動』,真是有點掃興。」白色拉布拉多犬將頭湊到了我的面前,掛著嘲弄的笑容。「欸,你好像有什麼話想說?」

  我緊緊咬住牙齒,強迫下顎不要繼續顫抖,從齒縫中吐出我的問題。

  「為什麼……會知道?」我是想要讓自己罪惡感輕一點嗎?我不知道。

  「檢查一下就知道啦,杭特血液中的嗎啡濃度顯然超過娛樂用途。」白色拉布拉多聳了聳肩說道。「你該不會不曉得,所有植物工廠的產品型號都經過特殊設計,會在最終產物添加上獨有的修飾啊?跑個光子質譜儀,就知道是哪個地方種出來的了。」

  血液湧上腦門,我感覺到被緊緊綁住的四肢末梢開始發麻。失去了焦點的視線,我在模糊的世界之中乞求能夠鈍化自己的感官,但好像仍然過於清晰的聽見了那些遙遠的淒厲尖叫聲。還有……自己從喉嚨發出的低吼。我下意識的皺起了鼻頭,亮出了獠牙。

  我甚至都不在乎這讓自己看起來有多麼可悲了,但是我克制不住,無盡的怒火要求宣洩。

  「看看,這表情真棒啊!」白色拉布拉多犬拍了下手說道。「他在威嚇我們呢!」

  黑色拉布拉多犬走了過來,陰冷的笑容不斷加深,露出單邊白色的犬齒。當他朝我伸手時我嘗試咬他,但被品種狗俐落的避開了,還反手一個巴掌抽在我的臉上。

  「就是這個精神!」眼冒金星的狀態下,我似乎聽見白色那匹雀躍的歡呼聲。

  被抓住頭髮,腦袋砸上金屬桌面的劇痛,讓我眼前的雜訊被驅散了。顱骨之內還不斷迴盪著撞擊聲響,嘴裡便感受到一陣寒意,有什麼冷硬的東西塞了進來。

  我的頭被緊緊壓住,而那冰冷的觸感,在我的犬齒上產生了一陣壓迫。

  理解過來那是一把金屬鉗以後,我的毛都還來不及豎起,恐怖的痛楚就自我上顎傳來。

  拉布拉多犬按得非常緊,我無法做出任何掙扎,即使我很懷疑那除了加劇疼痛之外能有任何幫助。隨著痛徹心扉的碎裂聲,我忍不住叫了出來。冰冷的金屬鉗從我嘴裡抽離時,取而代之的是鮮血的溫熱,還有舌頭上氾濫的鹹鹹鐵腥味。

  「哇嗚,你看看!」某個鮮血淋漓的東西被放到了我的眼前,我能從大概的樣子猜到那是我的犬齒。「這是上顎骨的碎片嗎?老兄,你的技術真的有待加強。」

  我還沒有從恐怖的衝擊中恢復過來,金屬鉗又插進了我嘴哩,我不由自主的發出呻吟。這次是下排的犬齒,恐怖的摩擦聲持續了更久,金屬鉗扭動著,最後伴隨近乎將我意識抽離的痛苦拔下了另一顆牙。

  「是牙根欸!果然有要求才會有進步,你說對吧?」那噁心的聲音很朦朧。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被放開的,但缺乏坐起身的力氣,只能趴在桌面,感受著臉頰上的毛髮被帶著點溫度的血液浸濕。我無法控制的啜泣著,喉嚨隱隱約約的疼痛暗示了自己曾花不少力氣在尖叫,但我自己甚至都沒有聽見。

  痛……好痛。

  「有什麼進展嗎?」一個新的聲音加入了談話,從那語氣中的高傲猜測,這位大概就是老闆了。「不要弄過頭了,干擾『提取』會浪費更多時間。」

  「不用擔心,老闆,我們非常小心翼翼的。」白色拉布拉多犬的語氣有些諂媚的說道。

  被揪住耳朵,拉布拉多犬強迫我抬起頭來。花了一點時間,模糊的視線才成功對焦,讓我看清楚剛剛發話的對象。

  那是一匹高瘦的黃金獵犬,銀色的眼睛似乎閃爍著某種暗沉的色澤,顯得有些詭異。本來以為是光線的錯覺,但他稍微走近一點以後,我確認了那光亮的金色毛皮中不協調感來自於何處──緻密纖細的灰色毛髮夾雜在大片的金黃色之間,讓他看起來好像沾上了一層薄薄的灰燼那樣。

  「我有幾個問題,你應該可以回答。」黃金獵犬瞥了一眼金屬桌說道,然後撢了撢自己的袖子和領口。

  「就是你……做的嗎?」少了單側最大的牙齒,讓我咬字非常不清楚。「為什麼……?」我腦海中閃過八六一三八失去光彩的雙眼,望著天空的樣子。

  「現在看起來是讓你發問的場合嗎?」黃金獵犬嘆了口氣,掏出胸前口袋的手帕,在鼻子附近抹了抹,如同捺住很大性子的說道。「領地的子系統,我可以理解,但侵入戶政系統?那是中樞的一部份,不應該是你這種貨色能夠突破的。」

  我惡狠狠的瞪著黃金獵犬,決定不要讓他稱心如意。

  「背後主使是誰?」黃金獵犬繼續發問,但我沒有裡他,所以我們就只是相互瞪著彼此。

  我很清楚,這是一場必敗的戰役,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盡所有可能的拖延,讓結局更慢一些到來。

  「和這傢伙有關嗎?」黃金獵犬拿出了他的終端,按了幾下,然後將畫面展現在我眼前。「德克薩斯那個白癡沒有上報,其他人也都問不出個所以然,所以我只好把時間浪費在你身上。」

  螢幕上,是亞當被釘在牆上的頭顱。這讓我的胸口中又湧起了一陣怒火,填滿了所有的空虛。下顎止不住的顫抖,我想要放聲咒罵,但只有破碎的字句從喉嚨間吼出。

  「什麼?」黃金獵犬抬起一邊眉毛,湊近了一點,想聽清楚我在說什麼。

  而我把握住這個機會,用上所有力氣,往黃金獵犬的臉啐了一口混著鮮血的唾液。但夾雜著紅沫的口水像是撞上一堵隱形的牆那樣,在黃金獵犬的面前濺開。品種狗轉動銀色的眼睛,瞥了那片汙漬一眼,黏稠的液體就落到了地上。

  「收回前言,我的判斷有誤。」黃金獵犬後退一步,將雙臂在胸前交叉。「你們看著辦吧。」

  「沒問題,老闆。」白色拉布拉多對黃金獵卻犬鞠躬,接著轉身,向我投來一抹誇張的笑容。

  黑色拉布拉多犬按住了我的手背,以金屬鉗在手指末端來回點著。

  「Eeny、meeny、miny、moe,」白色拉布拉多犬哼著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小調。「夾住狐狸的指甲,如果他叫出來了的話……」品種狗歪了下頭,有些困惑的抓了抓自己的臉頰。「後面我忘了,自行發揮吧。」

  黑色拉布拉多犬用鉗子夾住了我的中指指甲,溫熱的鼻息噴上我的頭頂。他似乎正享受著我的反應,而沒有立刻有下一步動作。

  我不想要向品種狗們示弱,但對痛苦的恐懼使我無法控制發抖。紊亂的急促呼吸,我能聽出自己快要哭出來的咽嗚聲。

  只差一點點,我就徹底崩潰了。現在如果那黃金獵犬再問我任何事情,我都會非常樂意告訴他。為了能夠停下這種酷刑,我什麼都能說出來。唯一阻止我的,就是緊緊咬住自己舌頭的倔強。

  那個時候,亞當也是遭受到同樣折磨的嗎,他到底是怎麼撐過三個月的?

  直到最後,我依然被保護著。

  羞愧的淚水再次自臉頰滑落,滴上我腿部的毛皮,帶來一點點溫熱的觸感。

  所以,為了亞當、為了所有人,還有,為了我自己。我吸了吸鼻子,仰起吻端,和那詭異的銀色眼睛對上視線,清楚的表明了我唯一想要告訴他的事情。

  接著,如同將神經一起抽走的劇痛自手指末梢傳來,我無法停歇的尖叫聲在空間中迴盪著。



  我的嗓子已經啞掉,眼淚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早流乾了。那讓我只能發出非常可笑的啜泣聲,無力趴在沾滿血汙的金屬桌面上。

  「應該是可以了,沒想到小狐狸居然能撐到十片指甲都被拔下來。」我被揪住耳朵拉了起來,白色拉布拉多犬將吻端湊到我眼前檢查著。「這讓我有點想切下他一隻耳朵,或是……」他的表情稱得上陶醉,我感覺到臉頰傳來陣陣刀割的疼痛,還有毛髮被切斷的聲音。但我光是調整呼吸就用上了所有剩餘的力氣,沒辦法有更多反應。「看看這綠寶石般的眼睛……」

  「夠了,說過弄太過頭會有反效果吧。我嘗試提取過一個精神錯亂的腦袋,那真的是很遭的經驗。」黃金獵犬走了過來,把白色拉布拉多犬趕到一旁,但繼續抓著我的耳朵,讓我維持在不會倒下的姿勢。「拿到我要的東西之後,你們愛怎麼玩都可以。」黃金獵犬用三根手指,按上了我的太陽穴,他的銀色眼睛變得純然鮮紅。

  我感受到大腦好像被直接壓迫,一個非常明確的問題,在我思緒中瘋狂攪動著。

  無數的影像閃過,但我完全無法控制,如同記憶被扯了出來那樣。

  最後,飛速模糊跳躍的畫面固定住了,是七四二五八在我工作站的終端上,瀏覽著我們計畫的樣子。

  「有點出乎意料。」黃金獵犬說道,將我拉回現實。他正用手帕擦著自己的手指,眼睛中的鮮紅開始消退,緩緩恢復成銀色。「不過就這樣吧。」

  我的大腦還沒有恢復或來,但確定的是,剛剛那陣天旋地轉班的翻攪,讓現在如此虛弱的我,非常非常不舒服。接著,我吐了一堆東西出來,噴上了黃金獵犬的高級西裝。我理解自己幹了什麼之前,那奇怪的草莓味是我唯一能聞到的氣味。

  黃金獵犬的表情是全然的震驚,像是無法相信剛剛發生的事情那樣。而站在我身旁的白色拉布拉多犬,他身體僵直的反應,連我都能感覺到。

  要不是我隨時會昏倒,一定會大笑出來。

  「你!」黃金獵犬的動作很快,我只有看見模糊的影子。「這!」他抄起白色拉布拉多犬放在桌上的鋸齒小刀。「賤種!」一道銀光閃過,他將小刀刺進我的右臂,力道之大,刀尖甚至從椅子的扶手下方穿了出來。

  我再次慘叫,但是心中湧起了某種詭異的勝利感。

  我應該是快要瘋了吧?

  「你會後悔……」黃金獵犬吼道,但他突然停下動作,猛然回過頭。

  一聲轟然巨響,還有隨之而來的衝擊波,將我摔上了牆壁。椅子在我身下粉碎,而我好像聽見自己骨頭折斷的聲音。如同破爛的布娃娃般癱軟在地上,我沒有任何力氣思考發生什麼事了,只能動也不動的趴著。

  隨著幾聲喊叫,緊接著的是綿延不絕的火藥爆炸聲,以及像是暴雨般灑在我身上的各種碎片。

  當四周終於安靜下來,瀰漫的煙塵也差不多散掉以後,我逼自己抬起頭來,檢視著像是戰場一樣的房間。

  數不清的大小各異圓孔,將牆面蹂躪到粉碎。一黑一白的拉布拉多犬,殘留下來足以辨認的部分並不多,主要都散落在自己血液形成的小漥之中。最後,有一點失望的,黃金獵犬直挺挺的站著,舉著一隻拳頭在眼前,看起來毫髮無傷。

  他放開拳頭,匡噹一聲巨響,我才注意到房間外兩團扭曲的金屬掉落到地上。從一些還稍微看得出樣子的部件判斷,那本來應該是衛哨機器人。

  我想要趁著這一團混亂溜走,但過於虛弱的身體並沒有太服從我的命令。

  可惡,快動啊!

  「我們還沒有完。」黃金獵犬轉過身,用冷酷的聲音說道。他揮了下手,我就被摔上了牆壁,緊緊貼著,雙腳離地。

  那讓我早已傷痕累累的身體更是痛到無以復加,悶聲叫了出來。

  「放開他!」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七四二五八自煙塵中走了出來。他用獵手指著黃金獵犬,橄欖色的雙眼中滿是堅毅的神情。

  「居然自己送上門了。」黃金獵犬只是向後瞥了眼,冷冷哼了一聲。「等一下再去找你。」

  「我說,放開他!」七四二五八吼道,強調似的晃了晃手中的槍。

  「那是杭特的吧?」黃金獵犬翻了個白眼,神情不屑的說道。「你知道,開槍不僅僅是扣下板機而已,還要有那個種。」他再次用眼角餘光瞥向七四二五八。「而我很懷疑你有。」

  黃金獵犬轉回來,朝我走了兩步。就在這個時候,七四二五八開槍了。

  「驚喜連連的一天。」黃金獵犬哼了一聲,但沒有停下腳步或回頭。

  我能看見,一顆被壓扁的彈頭,懸浮在黃金獵犬的身後。就和我吐出的口水一樣,子彈像是撞上了看不見的屏蔽,被擋了下來。

  黃金獵犬的視線在地上搜尋著,然後抽起了一段鋼筋。

  「勉強湊合。」他聳了聳肩,自言自語道。「好了,我們剛剛說到哪裡,在被無禮的打斷之前?」

  黃金獵犬在手上掂了掂鋼筋,我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他想要做什麼。

  七四二五八繼續扣下板機,不過子彈也只是繼續撞上黃金獵犬的身後那看不見的屏障。我想,這大概就是伯特說的防禦圈。

  「說『啊』,我想你應該能夠吞下去……」黃金獵犬的神情變得有些抽離,雙眼再次蒙上一抹鮮紅。

  我則感覺到無形的力量,拉扯我的吻端,強迫上下顎分開。

  好痛!

  我頑強的抵抗著,喉間又無法控制的湧出低聲的咽嗚。見狀,黃金獵犬笑了出來,接著抓起鋼筋,作勢往我的喉嚨插過來。

  「好,就讓我們看看……」黃金獵犬帶著笑意的話語,被一聲槍響打斷了。他跌坐在地,翻倒在一旁,鋼筋落下,發出匡噹的聲響。

  壓制的力量同時消失,我馬上摔進瓦礫堆中,揚起一陣煙塵。

  「亞伯!」七四二五八趕到我身邊,檢查著我的傷勢。「理性在上啊,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我感覺到脖子被扎了一針,頓時清醒了過來,全身沒有間斷的疼痛好像都消失了。

  「我不知道效果能維持多久,這只是緊急處置。」七四二五八將我扶了起來說道。「你能自己走嗎?」

  「可以。」我動了動雙腳,慶幸傷害主要集中在上半身。

  在七四二五八的協助之下,我跨過了各種碎片,只被攤黏稠的血液絆了一下。

  「你!」黃金獵犬狼狽的將自己撐起來,以半跪坐的姿勢向我們吼道。「事情還沒完!」

  「他說的沒錯。」我拉了下七四二五八的衣角說道。「我們得殺了他。」

  黃金獵犬的臉色一變,皺起鼻頭,對我們露出犬齒低吼著。他原本按在腹部上的手,開始往傷口裡頭挖去。

  沒錯,為了所有,被你傷害過的人。殺了他……殺了……殺……

  「不!」七四二五八出聲將我喚回,按住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抓了條鋼筋的手。「你不知道他是誰嗎?如果我們殺了他,逃去哪裡都沒有用了!」

  「我才不在乎,要有人付出代價!」我咬緊牙齒,嚐著自己滿口的血。「為了所有死去的人!」

  我要打斷他的狗腿,然後一點一點的把那噁心的黃金獵犬搗成肉泥!

  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記憶的碎片像是狂風中的落葉般,紛亂的在我四周飄散、凋零著。

  八六一三八按著我的頭,逼我和資深工程師道歉。但那天晚上,他給了我一根香草口味的霜淇淋,還有一袋跳蚤,讓我自己決定怎麼使用;亞當和我坐在那棵巨大的橡樹下,他哼著鐵路第一段的旋律,舒適的清風中帶有新鮮泥土的芳香;喧鬧的宴會,各種吵雜的笑鬧聲穿透我緊閉的門窗,折騰得我睡不著。突然間一群醉醺醺的狐狸破門而入,半強迫的將我架了出去。他們讓我加入了瘋狂舉杯敬酒和唱著走音歌曲的行列,而我嘴角則無法控制的揚起。

  我……我要……

  一陣阻力,是七四二五八拉住了我。我回頭看了一眼,那橄欖色的雙眼中滿是堅定的神情。

  「我們必須繼續走下去。」狐狸的聲音有些哽咽,但他還是設法給了我一個真誠的笑容。「為了……所有還活著的人。」

  剎那間,有某種東西粉碎了。原本以為早已透支的情緒,不知道又從哪裡找到了縫隙,讓我的視線模糊。

  活下去……繼續……前進……

  我一個踉蹌,差點就倒下了,但七四二五八將我撐了起來。

  「該走了!」他焦急的說道,頻頻向走廊看去,我依稀聽見遠方有吵雜的交火聲靠近。於是對狐狸點點頭,咬緊牙關,邁開步伐。

  就這樣,我們忽略身後黃金獵犬毫無意義的吠叫聲,一起繼續前進。



  撤退的路上沒有遭遇更多阻攔,我們找到一面高牆上的巨大缺口,從中離開這座看起來非常像碉堡的安全設施。

  充斥空氣中的煙硝味、沿路滿地的彈殼,還有不斷傳來的激烈交火聲響──七四二五八想必用上了真本事。

  我一拐一拐的跑下緩坡,踏進整片稀疏的低矮灌叢之中。

  「理性在上啊,你們都還活著!」伯特找到我們時,把我嚇得差點跳起來,但我疲憊到沒辦法做出這麼誇張的反應了。

  黃狗看起來也經歷過一場惡戰──右邊瘀青的眼睛腫到張不開、帽子不知道去哪了、大衣滿布塵土和焦黑的痕跡。還有最顯眼的,那少掉的一隻耳朵。

  「你少了一隻耳朵。」大概是過多的痛覺刺激讓我腦袋短路,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這個畫面很好笑。

  「我還以為你是『還有一隻耳朵』那種人呢!」伯特倒是非常有幽默感,把我都逗笑了。

  不過七四二五八好像不怎麼覺得有趣,翻了個白眼,催促我們繼續移動。

  「你真是危險的小東西呢,居然只是動動手指就把要塞給拆了。」伯特笑道,拍了拍七四二五八的手臂。

  「我有很多棋子可以用。」七四二五八說道。「那讓事情簡單了很多。」

  伯特笑得更開心了,回過頭看了剛剛再次傳來爆炸聲響,然後開始冒出濃煙的要塞一眼。

  「你沒事吧?」我有點擔心黃狗的狀況。

  「好得不得了。」伯特對我從頭到腳打量過一遍。「你呢?」

  「還有半條命。」我想被拔掉幾顆牙齒和指甲,可能讓我的幽默感開竅了。

  伯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們甚至得停下來休息。稍微緩過來以後,黃狗告訴我們,接駁的工具已經停在岸邊了,只要越過這灌叢區就能看到。而且議會不太高興黃金家的行動,所以使用更直接的方式干涉了,基本上我們不需要再擔心自己的行程被阻攔。

  聽到這個消息以後,讓我稍微放鬆了下來,比較能真的喘口氣。

  「伯特……」七四二五八不安的調整了一下坐姿,猶豫的看向大黃狗。後者抬起了一邊眉毛,保持著一貫耐心的微笑等待著。「你不是說,杭特獵手裡的那顆子彈,沒辦法擊穿防禦圈嗎?」

  「對。」伯特點點頭。「你們該不會遇上異能者了吧?」他看起來有些擔憂。

  「我……」七四二五八看了我一眼,抓了抓耳朵。「我們遇上了……新約克侯爵。」

  「閃耀的理性之光啊!」伯特用力拍了下自己的額頭,小聲的吠道。「還好你們逃出……」他突然停了下來,好像想通了什麼。「你們具體來說,怎麼『遇上』愛德華的?」

  七四二五八大至解釋了一下遭遇那頭黃金獵犬後的事情,我則補充了我這邊的視角。

  「理性在上啊。」伯特用手掌蓋上自己的雙眼。「愛德華可是出了名的小心眼啊,這下可麻煩了。」他嘆了口氣,將手上在大腿上。「但是,根據你的說法,有些事情我得確認一下。」

  黃狗起身朝七四二五八走去,叮囑他別動,然後將右手掌覆在狐狸的頭頂上。伯特閉起眼睛,一動也不動的就這麼站著。我注意到七四二五八微微打了個冷顫。

  「恭喜,你是艾普西隆級的。」黃狗苦笑了兩聲。「這下真的麻煩了。」

  「為什麼會麻煩了?」我替顯然太過焦慮而將雙手絞在一起,不知道該說什麼的狐狸把疑惑給問出口。

  「嗯……」伯特來回踱步,舉止間散發著少見的焦慮。「先說好消息吧。」他停了下來,轉向七四二五八。「你的才能已經引起了注意,再加上異能者的身分,議會絕對會找上你。我們到了格陵蘭以後,大好的前途就在那邊等著。」

  「聽起來很棒。」我有些煩躁的說道,感受到伯特將要說出口的「但是」。「那壞消息呢?」

  「但是,尚未覺醒的異能者,在還沒收到議會的邀請之前,屬地條款有一些很麻煩的規矩。不過這等之後再來煩惱就好,眼下真正會造成問題的,是因為你攻擊了愛德華,就會讓他有權利……」伯特的話被一聲爆炸給打斷,沖天火焰瞬間在我們附近漫開。「……這樣做!」

  我們跳了起來,拔腿狂奔。

  又是一陣爆炸,火焰好像液體那樣四處流淌,迅速吞噬周遭的一切。

  「去海岸!」我們被一波高熱給逼退,不得不原路折返以後,伯特吼道。

  四周都在燃燒,濃煙燻得我眼睛發疼之外,稍稍吸入一口,就會被嗆到咳嗽連連。

  「這是怎麼回事?」我們終於逃進尚未燒起來的區域,七四二五八抹了抹臉問道。

  「某種榴彈發射器,配備燒夷彈。」伯特看了眼後方的火勢說道。「我猜啦。」

  「還有多遠?」我終於喘過氣來,努力將問題完整的從口中擠出。

  假裝沒有注意到七四二五八投過來的擔憂目光,我強行繃緊了身體,止住微微的痙攣。他可能已經注意到,止痛藥的效果差不多消失了,我現在隨時都會昏倒。

  「就快到了。」伯特視線飄忽的說道。「再堅持一下。」

  我試著繼續展現我新開竅的幽默感,但不遠處一陣新的爆炸讓我們都瑟縮了一下。

  「出來玩啊,小狐狸!」狂躁的嘶吼聲蓋過爆炸造成的耳鳴,火焰舔拭著乾枯樹枝的霹哩啪啦聲好像也變小了。

  「那喪心病狂的傢伙……」伯特低聲啐道,站起身打量了一下四周。「這邊!」

  我們才剛開始移動,就依稀看到有什麼紅色的東西掉在前方。

  「趴下!」伯特回身撲了過來,將我們壓在身下。一陣火勢噴發,高熱逼得我閉起了眼睛。

  「你們沒事吧?」黃狗關切的問道。當我爬起來以後,正好看見他將大衣丟在地上,試著踩熄還在燃燒的部分。伯特的毛髮有許多地方都燒焦了,末梢捲曲翹起。

  「出來啊,不然我就要去找你了!」那吼聲再次劃破空氣,像是某種失去理智的怪物。「我知道你在哪裡喔!」

  黃金獵犬的宣告讓我渾身一僵,下意識的往頸部抓去。

  項圈!

  這理性詛咒的項圈,為什麼,我就是永遠也擺脫不了這沉重的枷鎖!

  我緊緊拉住項圈,直到自己呼吸困難。

  「……迂迴的前進,他不可能一直這樣開火……」伯特依然努力突圍,想盡辦法鼓舞我們的士氣。「……只差一點點了。」

  但那沾滿灰黑髒汙的黃色臉龐上,我看見了他有多疲憊。黃狗想要用笑容藏住不斷發抖的手,還有在我們都不注意時,才會去揉自己的額角。

  「嘿,還好嗎?」七四二五八在我耳邊低聲關切道,想要扶住我,提供一點支持。

  但夾雜在話語間的濃濁呼吸聲,還有不時會踉蹌一下的凌亂腳步,我知道他也到極限了。

  「我沒事。」給出了最有說服力的笑容,我試著讓他們安心。

  但從身上下每一個關節都在尖叫,那噬骨的痛楚,還有剛剛拉不拉多犬們造成的傷害,在止痛藥失效之後,一齊撕扯著我所剩無多的意志力。

  又是一陣猛烈的爆炸,伴隨著沖天火焰作勢要將我們吞沒。

  我沒有閃躲,只是閉上眼睛,感受著那高熱的烘烤。

  我想,就這樣了。很多時候,知道何時該停損,是更重要的。

  「我們跑不掉的。」我小聲但堅定的說道,確認他們都能聽見。「至少,這個情況是不可能的。我們遲早會被炸死、燒死、嗆死,或是累死。」

  狐狸和黃狗都沉默了下來,我們三個彼此對看著,都知道這陳述的真實性。

  「我去拖住他。」伯特說道。「你們繼續前進吧,完成你們的旅途。」

  黃狗毅然決然的神情,差一點就讓我鬆動了。

  「你連站著都有困難了吧?」身為也隨時就要倒下的人,我很清楚他的肢體語言中透露了哪些虛弱的跡象。

  「我是說拖住他,又不是要和他跳舞。」伯特聳了聳肩承認。「我是議會成員,有規則保護,不用擔心我。」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嘆了口氣說道。

  「亞伯……」七四二五八低聲抗議道,起身想要攔阻黃狗。

  「不,沒關係的。」伯特擺了擺手,笑著說道。「這本來就是我選擇的路。」他將手舉到頭上,但接著才發現自己的帽子早就不見了,自嘲似的笑了幾聲。「很榮幸能夠將你們送到終點。這旅途很短暫,但有趣。」他依序向我們點點頭。

  七四二五八看向我尋求支援,但我輕輕的搖了搖頭。

  「I lift my lamp beside the golden door。」他上前,輕輕拍了拍七四二五八的手臂以後低聲說道,便轉身準備離開。

  「不跟我道別嗎?」我玩笑似的說道,成功讓伯特停下腳步,走了過來。

  「我以為你是不喜歡這套的。」黃狗笑著說道。

  「喔,這樣很傷人呢。」對於我的回應,伯特歪了下頭。

  「那麼……就……」突然,黃狗像定格一樣停住了。「他在這裡!」

  我把握住他分神的這個瞬間,從他腫起來那隻眼睛的死角將拳頭揮了過去。

  「亞伯!」七四二五八急切喊道,蹣跚的跑到伯特身旁蹲下,檢查黃狗的況狀。

  又是一陣爆炸,掩蓋了七四二五八喃喃的抱怨。而我甩了甩手,忽視大概骨折了的手指。

  「抱歉,我沒有看到別的選擇。」我低聲說道,直視著七四二五八橄欖色的眼睛。「伯特是鐵路的成員,如果落到他們手上,後果一定不堪設想。而且,我一點點也不覺得,那頭瘋狂的黃金獵犬,是會在乎什麼規則的人──不管規則到底是什麼。」我緊緊握住項圈,強迫自己不要去抓搔頸部的皮膚。

  「但這樣不是更難逃跑了嗎?」七四二五八站了起來,瞥了眼倒在地上的黃狗。

  「我之前說『我們跑不掉的』,是認真的。」回過頭,我嘗試找到那黃金獵犬所在的位置。「至少,這個情況是不可能的。」我用指甲在項圈上點了點強調道。

  「不……」七四二五八近乎呢喃的說道,他知道這對話會導向何方。

  「請幫忙把伯特帶到安全的地方,我們虧欠他很多。」我強迫自己不要轉開視線,繼續看著七四二五八的眼睛說下去。「然後,你還留著我的終端嗎?」

  七四二五八點了點頭,在口袋裡翻找著,然後將我的終端遞給我。

  他的手,顫抖得厲害。

  我也是。

  我輸入指令,打開隱密夾層,拿出了兩張一平方公分的方形晶片。

  「幫我……繼續看下去好嗎?」我強迫自己微笑,將兩張晶片和終端遞了出去。

  「不……」雖然是這樣說,但七四二五八接下了交付的東西。

  「我想,大概就到此為止吧?」又是一個很近的爆炸,但我現在不在意這種小事了。

  當噴濺起來的泥土在我們周圍掉落時,七四二五八點了點頭,兩行淚水自眼角流了下來。

  「嘿,別這樣啊,這是唯一的辦法。」我試著安撫狐狸,但他就這麼哭了起來。七四二五八一直拚命的抹著眼角,只是源源不絕湧出的眼淚,讓這舉動變成只是徒勞。

  所以,我向前一步,將七四二五八擁入懷中。他哭得更厲害了,握起拳頭,捶著我的胸口。

  「沒關係的,」我輕聲說道,將下巴擺到狐狸的頭頂上,露出了喉嚨,一手搭著七四二五八的手臂。「我也很害怕。」

  接著,他的身體垮了下來,像是洩光了氣那般。

  我知道七四二五八並不是這樣就會被擊倒的人,所以只是拍了拍他的後背,給狐狸足夠的時間。而七四二五八則是以緊緊的擁抱回應我,像再也不打算放開那樣。

  由於四周的火勢,我一直沒有注意到,天空,漸漸開始亮了起來。

  就在這個短暫的剎那之間,我們一起沐浴在黎明的光彩之中,深刻理解到,自己再也不會是孤獨的了。

  我不想要破壞這個氣氛,所以試著繼續強忍疼痛,但是傷痕累累的身體還是太過脆弱,所以只好輕輕推開七四二五八。

  「完成你的病毒,好嗎?」我說道,直直看進了狐狸橄欖色的眼睛之中。「一起,解開所有人的項圈。」

  七四二五八抹掉眼眶中的淚水,對我點了點頭。

  「謝謝你。」我發自內心的說道,很自然的就笑了出來。「讓我能夠看見彼端的樣子。」順著輕柔的曉風,我抬起目光,在朝陽的照耀下,格陵蘭的海岸清晰可見。

  我並沒有為只差一步就能抵達終點感到惋惜,而是替自己走了那麼遠驕傲。

  這個景色,給了我毅然決然轉過身的力量。

  畢竟,我和那討厭的品種狗,還有帳要算呢。



  灰燼燃燒的味道,充斥著我的鼻腔。

  但我回憶起的,不再是亞當的死,而是他如何奮戰到最後一刻。

  我想,我終於真正理解,亞當的感受了。

  「還在想你什麼時候會出來呢。」黃金獵犬呲牙裂嘴的說道,一邊填充手上的榴彈發射器。「準備好領死了嗎?」

  我新得到的幽默感立刻發威,逼得我狂笑不止。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表現得那麼無禮的。終於緩過來以後,我擦了擦眼角湧出的淚水,向滿臉驚愕的黃金獵犬致歉。「但實在真的是太好笑了。」

  「有什麼好笑的?」黃金獵犬狂吠著,全身上下的毛都豎了起來。那只是讓我笑得更厲害了。

  「你要『殺死我了』,」我勉強在無法控制狂笑的空檔說道。「有聽懂嗎,『殺死我了』?」

  「你以為你們分開行動,我就找不到你的同夥了嗎?」他將榴彈發射器扛上肩膀,露出犬齒威嚇道。「我會留你一條命,讓你看著我把他們炸上天,然後……」

  我不由自主的發笑,再次打斷了黃金獵犬的長篇大論。我很肯定,他那銀色的眼睛,就要噴出火來了。

  「對不起,鄉下人比較沒禮貌。」我比了幾個手勢致歉。「請繼續。」

  「你覺得這很好笑嗎?」看他都快要哭出來了的樣子,我憋笑的努力差點又要破功了。「等我把你切成一塊一塊的碎片餵魚,我看你到時候還笑不笑的出來!」

  我真的不知道,原來其實貴族們是十分有幽默感的。真是錯怪他們了。

  「你知道,解釋笑話,會讓笑話不好笑對吧?」我歪了下頭,誠心發問。

  黃金獵犬發出挫敗的吠聲,我懷疑他就要原地爆炸了。

  「好嘛,不要那麼激動。」我抬起手來,比出了安撫的手勢。「我就好心替你解釋一下吧。」

  黃金獵犬臉上錯愕的神情,太值得記住,然後細細品味了。真是感謝七四二五八和我一同踏上這段旅途,我才能看見這麼棒的事情。

  「我突然發覺,曾經的自己,原來是那麼的好笑。」我緩緩的說道。「我居然會怕你們、會忌妒你們,還會恨你們。」盯著黃金獵犬銀色的雙眼,我堅定自己的立場。「你們不過,就是這麼的弱小。」

  「弱小?」黃金獵犬氣憤的吠道。「等我剝了你的皮,慢慢的凌遲……」

  「對,更多的威脅。」我保持語氣的沉穩,敘述著自己的立場。「奴役、傷害、折磨、囚禁、屠殺……你想要我們怕你,想要我們恐懼。」

  我細數著品種狗們的罪行,替自己的平靜深感意外。

  「大多數的時候,恐懼都很有效。對於被你們剝奪一切之人來說,恐懼是非常好用的支配工具,就像是給我們帶上的項圈那樣。但是,這恰恰暴露了你們最大的弱點。」我忽視全身上下不斷傳來的劇痛,邁開步伐朝品種狗走去。我很確定自己看到了黃金獵犬瑟縮了一下。「你們害怕著,那些不怕你們的人。你們,就是如此的弱小。」

  我走到黃金獵犬身前,和他對視著。在這個情況下,我才發現,原來我比他高。

  「你們可以給我們戴上項圈,你們可以禁錮我們,」我用指甲在項圈上頭敲了敲。「但你們永遠,」我一個字一個字的念著,強調我所說出的話語,確保黃金獵犬有聽清楚了。「永遠,無法困住那些對自由嚮往的心靈。」

  那雙銀色的眼睛,開始有一絲紅暈泛了開來。我不是非常確定那是什麼意思,但我也不在乎。

  「因為,你們就是那樣的無能,那樣的弱小。」我最後給了黃金獵犬一個鼓勵的笑容,希望他不要感到太挫折。

  吻端傳來的劇痛和衝擊,將我打倒在地上。

  我花了一點時間爬起來,半跪坐的姿勢撐著自己。鮮紅色的血液自鼻頭上低落,在青翠的草地上濺開。

  啊,這也太有意象了吧?

  「就像我說過的,無能。」黃金獵犬的暴力行為又將我給逗笑了。「你還有別招嗎?或是說,你只知道這個辦法,來博取注意呢?」

  黃金獵犬抬起腳,踢上了我的腹部。我很肯定那力道並不正常,因為我飛出去了好幾公尺。但我並不覺得有什麼好睏擾的,只是仰躺在地上調整呼吸。

  我怎麼沒有注意過呢?他們是如此的弱小。

  我怎麼會曾經害怕他們呢?他們是如此的無能。

  現在,我心中甚至沒有恨了,只有滿滿的同情。

  「你看,就像我一直強調的,你什麼事也做不了。」大概是因為沒有東西可以吐了,所以反胃感很快就消失。「你可以用盡一切手段,想辦法讓我怕你。但是如果我不怕你,你就沒轍了。就是這樣,如此的弱小、如此的無能。」我胸前的毛皮被揪住,拉了起來,和雙眼綻放著瘋狂紅光的黃金獵犬對上視線。「你可以繼續欺騙自己,但你並不擁有我。」我嚥下了滿口鮮血,心懷感激的品嘗那每一絲苦澀。「不曾。」

  黃金獵犬掄起拳頭,朝我的臉招呼了過來。伴隨著骨頭碎裂聲,我咬到了自己的舌頭,並且吞下了幾顆牙齒。他沒有停手,繼續用拳頭砸上我的臉。

  過了好一段時間,每次被揍時所發出的液體潑濺聲終於變得過於黏稠,讓他好像有點累了,暫且沒有繼續動作,只是喘著粗氣。

  我的一隻眼睛看不見了,也幾乎沒辦法呼吸。濕黏濃濁的吸氣聲和血液倒流進氣管的灼燒感,讓我知道鼻子斷了。

  看吧,無能的弱者,根本什麼都做不了。只會依靠恐懼,沉浸在自己掌控一切、擁有力量的錯覺。

  想到這裡,我的嘴角無法控制的上揚。雖然痛得要死,但是,我還是笑了出聲。

  這是,你們永遠無法奪走的東西。

  我大概是戳到了痛處,黃金獵犬再次抬起拳頭,雙眼中滿是殺意。

  不過我想,就不要把珍貴的時間,浪費在毫不重要的東西上好了。這趟旅程,是無數人的犧牲,才得以獲得的禮物呢。

  所以,我轉動著完好的那隻眼睛,看向上方,那個我曾經幻想過,總有一天要在其中無拘無束遨遊的地方,那個浩瀚無垠的星海之間。

  雖然,我的視線或許沒辦法看得那麼遠,但是,眼前所見的景色,依然令我震撼至骨髓。

  原來,天空可以是這麼藍的呢!



「亞伯。」路瑟輕聲叫喚著,將我拉回了現實。「然後呢?」

雜種狗開口以後,我才注意到自己已經停下來很久了。剛剛路瑟幫我「倒」的飲料,也都已經因為握在手上太久而變得溫熱。

「然後……」我開口,緩緩的說道。「司令就出現了。」

我仰頭喝空了杯子裡頭的東西,輕輕將玻璃杯放回桌上。

「雖然沒有那天在皇宮的排場誇張,但是他踩在海面上,從格陵蘭走了過來!」想到這裡,我笑了一聲。「司令總是很清楚,該怎麼戲劇化登台。」

路瑟也笑了,然後詢問我還需不需要飲料,我搖了搖頭拒絕。

「然後……」我試著組織後面的情節,但那不是很容易。「然後,司令把海水給分開,將我和伯特從海底撈了起來。」

我看著桌上的玻璃杯,紅狐的倒影用橄欖色的眼睛望了回來。

湧上鼻頭的酸楚感退去以後,我繼續說著剩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