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我一定會回來

　　曲終人散，先前的旋律仍在潘茉莉腦中迴盪，讓她踏著比平時輕快的步伐，跟殷百川相偕離開國際戲院。

　　（今天晚上真開心，等等要跟華巳還有陸清芳道謝……）

　　直到最後，陸清芳都沒有趕來觀看 表演，代表他肯定臥病在床，而華巳為了照顧人也是走不開的。
　　除了煮熱湯給殷百川暖暖身，自己不如多做一點分給他們，畢竟要趁現在養足精神，戰鬥中才有力氣對抗 御先靈。

　　（這所有一切，都是多虧了神父的指引。）

　　江瀚森以神父的身分，在戰後深入東部山區，來到潘茉莉的部落傳教。
　　彼時的族人們，包括潘茉莉在內只懂得族語跟日文，剩下就是幾個會說臺語的人。江瀚森得知部落的狀況，於是在村中開設讀書會，主動教導他們所有人中文，有時候也會帶領大家唱唱聖歌。
　　只可惜好景不常，由於羅馬教廷另有安排，江瀚森被徵召返回臺灣西部執行任務，改由其他神父前來接替他的工作。
　　正當潘茉莉以為她又要送人離開部落，沒想到江瀚森親自找上門來，請求潘茉莉加入自己，並且協助他回收各地的御先靈。

　　為什麼選擇了身為女性，能力並沒有特別強大的她？
　　時至今日，潘茉莉依然為此感到困惑，但她決定用自己的實力說話──只要好好達成任務，就可以消除心中不安，也能回應江瀚森的期待。
　　每場戰鬥都是命懸一線，隨時都可能受傷流血的，然而正因為自己付出代價，她才能遇見併肩作戰的夥伴，以及陪伴在身邊的人。

　　「潘小姐，妳還記得回聖堂的路吧？」

　　距離戲院沒多遠的路口，殷百川突然開口詢問，眼看潘茉莉一臉不解又補充說明道。

　　「我有點事要處理，請妳自己先回去，恕在下不陪了。」
　　「時間這麼晚，你還有什麼事情？」
　　「記得挑人多明亮的地方走，務必讓自己遠離危險，不要多管閒事招惹麻煩。」
　　「欸……殷百川？」

　　對方沒有正面回答問題，而是自顧自地撂下一串話，沒等潘茉莉回應就邁開腳步，消失在路口的轉角處。
　　潘茉莉被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白色的背影走遠，頓時間有點不知所措，但她馬上搖了搖頭，強行將灰暗的想法拋諸腦後。

　　（無所謂，我不是以前的我，早就不再等待了。）

　　戲院和聖堂相距不過二十分鐘多的路程，就算沒有把番刀帶在身上，憑藉自己練習的防身術，再怎麼不濟也還能逃跑，這點距離沒什麼值得擔心的。
　　潘茉莉做好心理建設，正打算踏上歸途的時候，突然聽見不遠處傳來喧鬧聲。

　　「麥浪是合法的學生社團，來臺中表演有申請許可證的，請您放手！」
　　「許可證是嗎？拿出來給我看呀？」
　　「許可證不在我這兒……」
　　「哈！空口說白話誰都會，乖乖走一趟警局吧！」

　　潘茉莉循著聲音望去，只見一名男學生遭到糾纏，眼看著就要被警察拉走。
　　拉扯過程中，男學生一不小心失去平衡，往後跌坐到地面。
　　再也無法袖手旁觀，潘茉莉快步跑到男學生身邊，擋在他跟警察之間。

　　「喂！同學你沒事吧？」

　　確認對方沒有明顯外傷，潘茉莉將人攙扶起來，忿忿不平地瞪向那名警察。

　　「他們只是來臺中表演，唱歌跳舞給大家看，幹嘛這樣動手動腳？」
　　「女人家懂個屁，罩子給我放亮一點。」
　　「對！我就是不懂，你們這些阿山好手好腳，平常只懂得欺負臺灣人，現在連外省來的學生都不放過。」
　　「這個臭娘們！」

　　惱羞成怒的警察掄起拳頭，直要往潘茉莉臉上招呼。
　　潘茉莉盤算好如何應對，正準備閃過攻擊時，重厚的嗓音在近處響起。

　　「到此為止。」

　　潘茉莉的注意力放在警察身上，全然沒察覺有人近在旁邊，代替她用單手接下重拳。
　　一反先前的跋扈，警察慘白著臉收回拳頭，彷彿能聽到他的牙齒瘋狂打顫。

　　「馮處長，您、您怎麼會來臺中……？」
　　「長官自個兒的事，可有義務跟你報告？」
　　「沒有沒有！您大人有大量，別跟小人物一般見識！」

　　究竟是多可怕的人，能把凶神惡煞的警察嚇成這樣？
　　潘茉莉悄悄往旁邊望去，只見來者身穿筆挺軍裝，生了張嚴峻而方正的國字臉，濃眉大眼的他身處暈黃燈光之下，乍看卻像結霜一般冰冷。

　　「這邊我會處理，你可以走了。」
　　「好的好的，這些人全權交給您發落，小的馬上告辭。」

　　眼見警察鞠躬哈腰，用堪稱腳底抹油的速度離開現場，潘茉莉內心警鈴大作。
　　用三言兩語逼退警察，這位軍人的來頭一定不簡單，極有可能具備某種官階。不過，比起權衡彼此身分差距，更多的是本能正在警告自己，離這個生物越遠越好。

　　「妳這是上哪兒去？」
　　「！」

　　算準軍官轉身與男學生對話，潘茉莉正想趁著夜色潛逃時，強而有力的手臂突然伸來，硬是強迫她留在原地。
　　潘茉莉四下張望，才發現那名男學生早已跑得不見人影，留下她獨自與人高馬大的軍官對峙。

　　「放開我！」
　　「用這種態度對待恩人，恐怕不太妥當吧？」

　　軍官一手將人攬入懷中，另一手抬起潘茉莉的下巴，強迫她與自己正面相對。

　　「我可是幫了你們，不做點什麼聊表謝意嗎？」
　　「……謝謝。」
　　「我是想說不客氣，如果妳更有誠意一點。」
　　「都已經道謝了，你還想要人家怎樣？」

　　軍官彷彿就在等著這個問題，俯下身來與潘茉莉正臉相對，距離之近幾乎能感受到他的氣息。

　　「告訴我，妳是誰？」

　　這麼簡單的問題，只要乖乖回答就能脫身，自己根本不需要猶豫。
　　然而潘茉莉就是知道，她絕對不能和這個人扯上關係，一旦有所牽扯肯定不會有好事。

　　「不說也罷，那我直接索取報酬了。」
　　「什麼……嗚！」

　　沒有給潘茉莉回應時間，冰冷雙唇猝然貼上，堵住她的出聲途徑。
　　無論甩頭或掙扎反抗，全都落得徒勞無功，無法擺脫那雙手設下的桎梏。
　　潘茉莉一不留神，濕軟的事物滑過唇縫，硬是侵入她的口中……

　　（不要──！）

　　出於反射狠狠咬下，嘴裡傳來一股腥甜之氣。
　　潘茉莉用腦袋狠撞對方，再抬腳用膝蓋重擊軍官的襠部，迫使他一個踉蹌，勉強穩住腳步卻暫時無法動彈。
　　攻擊得到預期中的效果，潘茉莉依舊不敢在原地逗留，拔腿就往暗巷狂奔。

　　（可惡！那個人怎麼回事……可惡……！）

　　迎著夜風，未乾的嘴唇傳來陣陣涼意，奔跑中的潘茉莉連忙舉起手，狠狠用手背抹了一把。
　　水痕確實是擦掉了，然而在心裡留下的觸感，那種完全無法反抗的恐懼，仍然在她腦中揮之不去。

　　（為什麼我會遇到這種事？）

　　獨自在黑夜徬徨，只有遠方隱隱透出微光，頂端掛有十字架的宗教建築，有如燈塔守在那裡，等待迷途之人歸來。
　　潘茉莉緊緊抿著嘴唇，努力不要讓眼淚掉下來，加快腳步朝聖堂奔馳而去。

　　（為什麼這個時候……你偏偏不在呢……？）

　　等待註定會成空，約定永遠不會實現。
　　那些在過去許下承諾，發誓陪伴在她身邊的人，最終一個也沒有為她停留，從來沒有例外。

　　『──我一定會回來，回到妳的身邊。』

　　記憶中的身影逐漸風化，最終連殘影都沒有留下。
　　曾經對誓言深信不疑的她，就像做了一場美麗而虛幻的夢，醒來之後徒然覺得寂寞而已。

〈似夢綺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