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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7860 字
更新於: 2023-06-09
我的名字是吳雪明。
我最近發現了一件事:

人會死。

「死亡」是非常非常遙遠的概念。
遙遠到不可能被觸碰,也不能被觸碰。
遙遠到我們可以將之拋諸腦後。
遙遠到我們會忘記它的存在。

儘管它確實存在。

曾經有人說我們是被寵壞的一代。
那些人大多已經入土。少數尚未入土的,現在若不是被人唾棄的老害,就是受人尊敬的智者。
例如井上玄樹。又或者羅沙.聖地亞哥。
他們都說過,我一路以來過得太舒適、安逸,習慣了被人侍奉,習慣了被人保護。
這不是無端的評價。他們有充足的經驗,來自他們自己的生活,我們眼中的歷史。而我們沒有。
我們的知識只來自教科書。教科書上說煙、酒都會使人萬劫不復。為了強化這種印象,煙酒旁邊是爛掉的肺和車禍現場。但是羅沙還是選擇抽煙,井上繼續喝酒。
與此同時,我們還依靠著被掌控的媒體來認識世界。
新聞沒有說安佐.列根死了,那麼安佐.列根就還活著。
利姆依.那威向眾人說吳雪昭是為正義犧牲的英雄,吳雪昭就是英雄。儘管吳雪昭,我的姐姐,會把滾燙茶水倒進裡拘束起來的活人的眼睛裡發洩取樂。
羅沙.聖地亞哥向民眾說桃園機場戰役是「代價高昂的勝利」,民眾就會主動上街,為凱旋的勇士們歡呼,為犧牲的英雄哀悼。哪怕他們連桃園機場有過一場戰鬥都不知道。敵人是誰都不知道。更加不知道和自己有甚麼關係。
他們對沒有見證過的事憤慨激昂,對沒有體驗過的事生出共情。

然而,誰能怪責他們當中的任何人呢?
無法見證的事,不可能被見證。
無法體驗的事,不可能被體驗。

二十二世紀的我們,對自己未去過的地方、未經歷過的歷史事件,有著無比深厚的認知。然而,我們足不出戶。
我們可以長篇大論地向別人解釋歐洲生活的舒適、日本科技的先進、美洲風景的壯麗。甚至可以隨時調閱成千上萬篇解釋非洲大陸混亂政治成因與後果的專業論文。
但是,我們毫無要親身前往這些地方見證的想法。
該死的,我們甚至懶得探索自己腳下。家門以外、街區的轉角之後、地面層以下的地表層、倉庫之間的一間小酒吧……
我們已經掌握了人類所擁有的一切知識,卻一無所知。甚至對未知產生恐懼。不論是被人植入的恐懼,還是人類天生對「未知」會有的恐懼。
最後,我們對「恐懼」也感到恐懼。所以我們通過藥理和自我催眠讓自己不再感到恐懼。
如此讓我們對「未知」不再懷有興趣。「未知」不能再勾起人類一丁點的求知慾。
這就是為甚麼我們成了被寵壞的一代。

然而,誰能怪責我們當中的任何人呢?

即使在一萬個人當中有這麼的一個人,一個真正的「人」,一個不是用「桶中腦」進行邏輯運算,而是用大腦皮質之間流動的「靈魂」來思考的人,對「未知」生出了興趣,想要滿足自己的求知慾,想要去理解、經歷、接受、思考之後再作出自己的結論……
……他可以怎麼做?
即使有人發現桃園機場的戰鬥痕跡,感到好奇,想要知道桃園機場一戰的過程。他又要怎麼找到那「不存在的」的、「沒有記錄」的事?
即使有人發現列根父子在台灣人間蒸發,而且再沒有出現過、被提起過。他要怎麼在「列根父子還活著」的現實當中,找到另一個現實中「列根父子已死」的線索?
即使「桶中腦」發現自己被騙,他又能怎麼樣?
他要面對的阻力,不僅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先進的科技,更不僅是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權力和組織。
而是現實。
在現代想追求真相,「桶中腦」想離開桶子,相當於要從一個現實到達另一個現實。
這是不可能的事。
他甚麼都做不到。
只要生物本能的慾望得到滿足,虛假的肢體就會得到興奮,虛假的影像就會使人上癮。
如果人不掙扎,那又是一具與死了沒兩樣的行屍走肉。但若然人掙扎,又會因為世界無時無刻都在狂轟濫炸的官能刺激,而迷失在虛假的現實當中。
最後連「人會死」這個自然定律都忘記了。

但是,人確實會死。死亡這是唯一不變的現實。
羅沙、井上、利姆依、周雄……我都會死。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而且死後一切都會歸於虛無。就算我在遺物中找到再多姐姐活過的痕跡,也不會讓她在這個瞬間死而復生。就算我留下了再多自己活過的痕跡,也不會讓我得到永生。
既然如此,又何必因而煩惱?何必執著於活著?
何必執著地活在謊言所塑造的現實裡?



我不知道要如何處理姐姐的遺物。她也沒有留下任何安排。相信她自己也沒想到會有這個需要。
她留下的東西不多。幾套衣物,一些我不懂的化粧品,一本記載了警務的筆記。
除此之外,她的大部分物品在技術上都是福爾摩沙警務處的財產。
我甚至沒找到一張照片。不論是實體的,還是數位的。對於姐姐的容貌記錄,就只有她在警務處的證件照。
姐姐死後幾日,我收到了她在警隊、特機隊的同僚寄來的慰問。描述她的不外乎是「盡忠職守」、「英勇過人」之類的說話。
我就是沒辦法信任這些話。不是說我懷疑周雄和莉莉姐在說謊,而是這些都只是他人對吳雪昭的印象,不是我本人對姐姐的印象。
然而,我對姐姐的印象遠比我以為的要糢糊。仿彿我的記憶正隨時間消散。
直到某一日,我找到了一份錄影檔案。因為影片內容的衝擊,我已經不記得我是在哪裡用甚麼方式找到的。
是在警務處的會客室裡,姐姐虐待金宋美的影片。
內容當然很可怕。但是真正衝擊我的事,是影片的真實感。
比起慰問信、喪禮上的悼詞和新聞裡的深切哀悼,我居然更能相信這段可怕的影片,毫不遲疑地認為:啊,是的。這就是我的姐姐。
我的姐姐,在一連串天災級的恐怖襲擊裡,唯二有記錄的死者之一。另一個便是徐武。
我開始理解了,為何死亡對曾經的我而言如此遙遠。



在機場一戰之後,我如常地上課、作息、為提早到來的畢業做準備。
我因為經歷過挫折,所以更努力地上課。
我因為足夠堅強,所以正常地維持著作息和日程。
最後,我將會接替我姐姐的位置,繼承她的意志,成為真正的特機隊成員。
這是我所展現的模樣。說實話,我自己都不信。但是我依然把角色演好了,就像體內被預先編了程一樣。回過神來已經起了床,回過神來已經下了課,回過神來已經準備睡覺。
課程之外的時間,我都在徙置區的房間裡。不像其他人,我除了台北之外,沒有可以讓我回去等待重建結束的老家。
一開始,我感到從沒有過的安全感。
只要我鎖上門,沒有人會忽然闖入。沒有任何人會再用自己的權限複寫那個數位門鎖,闖入我的私人房間。我自己不去買的話,房間裡就不會有飯食。我自己不去整理的話,垃圾會一直留在房間裡發臭吸引昆蟲。
有點麻煩,對。不過我有了對生活的掌控感。讓自己為自己負責,原來我一直追求的就是這種簡單的小事。所以我以前才想要離開台北,那時候的我認為台北就是我的牢籠。
直到某日,利姆依來了。
她用和姐姐一樣的方法,解鎖房門之後悠悠地走進來。在這個不到數坪的小房間裡看了很久。她甚麼都沒有說,甚麼都沒有做,而我也沒去看她。
一瞬間,我發現我的牢籠並不是台北市、台灣島又或者這間房,而是人。
他人才是我的牢籠。
而地球圈有幾十億人。



從那天開始,利姆依大概隔三天就會來一次。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學校,所以我們沒有遇上。我會察覺她來過,因為床鋪被整理過了,垃圾被扔了,變質的食材不見了。她沒有留下飯食,而我很感激這一點。起碼我還能親自去滿足自己的飢餓,這大概是我最後能掌控的事了。
看著整理過的房間,我開始對那時候沒看見的眼睛感到好奇。也許她的眼裡流露著對我的厭惡,也許覺得我很可憐。也許她會在我們四目相投的瞬間衝上來,抓著我的衣領,譴責我經歷過這一個月的大風大浪之後,居然還能毫無成長。
我知道。我清楚地理解到自己毫無成長,並因而對自己感到厭惡。
但這不重要。故事會結束,我會在某日死去。死後歸於虛無,這是唯一重要的事。這麼想來,死前名為「活著」的過程便顯得無足輕重。
然後,又到了另一個某日。
我回家時,發現桌上多出來一個盒子。盒裡是一根數據棒。和發動TK3所需的數據棒一樣。
我猜測只能是利姆依留下的。也因為那是利姆依留下的,我一開始還對數據棒敬而遠之。
這是陷阱。
是數百種狂轟濫炸的官能刺激之一。是把我從房間拉回到現實世界的手段。
當夜我便好奇起數據棒的內容,而且這種好奇一發不可收拾。
我投降了。我改而認為:不論真假,現實都會在我死去的瞬間煙消雲散。反正我終究會死,那其實迷失在虛假的現實中也無所謂了。



數據棒只能在B機甲裡使用,那就得去我唯一能存取B機甲的特機隊機庫。但是我果然還是不想看見其他人。所以我挑了時間,關閉了腦裝置的作息調節軟體,在深夜十二點,四下無人的時候出門。即使是特種部隊,也不會有人平白無事在武器庫留到十二點多。
桃機一役之後,我也再沒有到過特機隊總部。而且我也沒有數日子,所以也說不上過了多久。感覺像是昨天的戰鬥,回憶起來又像是久遠的歷史。
一直到現在,我才發現自己的機體還保持著戰損的狀態,被好好地「掛」在機庫裡。從機體上掉落的肩甲,還有大量零部件,依照技師們自己的方便,被陳列在地上數個用噴漆噴出的黃線方格裡。
我記起自己似乎收到過整備單。這台機體已經登記了我的名字,已經是「我的機體」。技師們要開始維修,也得先有我的同意。可想而知,那張單子從來沒有被送回來特機隊。
我上前,把手搭在機體腿上。
TK3並不是性能突出的機型,但是很可靠。而這台TK3更是我活著的關鍵。
然而,我呢?……我決定不去想太多。現在連自怨自艾都會讓我感到疲累和煩厭。不過,我依然記下了整備單的事。
不應該再讓那些技師因為我的善忘而白白等待了,為他人帶來困擾從來都非我所願。
繞到機體後方的我,發現背包上的繩梯正垂落展開,駕駛倉門也打開了。仿彿TK3也正等著我。
我發現自己還能夠熟練登上駕駛位置的時候,心中不禁竊喜。
嘿!就算我的精神毫無成長,起碼我還記得怎樣開機甲。雖然沒有進步,但是也沒有退步,這不是很好嗎?
安下心來,我把數據棒插入機體。首先是我自己的數據棒,用來啟動機體電源。TK3開始一連串的自我檢查,並向我報告軟體和硬體的狀況。看來技師們真的連碰都沒有碰過它,所有狀態和我離開機場時一模一樣。我又慶幸起現在沒有粉紅色的陰影擋住視線。
然後是利姆依留給我的另一根數據棒。
生物認證。
就連啟動TK3都不需要用到生物認證。
這勾起了我的恐懼。
不論利姆依(或者指使她的人)在裡頭存放的是甚麼,都是針對我的,而且足以改變我現在生活的。我有預感,它就是這般一個潘多拉之盒,所以我恐懼。
同時,我的好奇遠勝於我的恐懼。還有興奮和期待。因為它足以改變我的生活,不論是變好,還是變糟。
一邊嘲笑著自己思想的矛盾,我向潘多拉之盒內窺視。



首先是一份執行檔。
當我執行它,也自動開啟了TK3的模擬戰軟體。
檔案沒有帶我去台南的農田。而是帶了我去一個我從未踏足,卻熟悉不過的地方。
雷斯多夫。二十年前。這是井上和我在大巨蛋訓練時所用的數據。
砲火劃過天空,掩護著步兵的衝鋒,數十台Y機甲在交火區來往穿插。
一發砲彈飛來,擊中了TK3的腹部,爆炸引發了滾滾沙塵。我卻沒有受到一點影響。被炸毀的是TK3坐標上的一棟房子。三到四層高的石屋,現在是不足三米高的碎石堆。
TK3就像是鬼魂一樣,雙腿穿透了石堆站立,而且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一切都和訓練時的一樣,但是更強烈,更清晰。
我聽見慘叫。砲聲都蓋不過去的慘叫,混雜在血肉之軀的戰嚎之間。
如此強烈、剌耳。遠勝於訓練時的感覺。
這是井上那份檔案的原本模樣。沒有經過任何調整。換言之,這是井上親身經歷過的事。
我驅動機體,移動了一小段路。
雷斯多夫是個稍有規模的小鎮,看去大概也有過百棟石房。城鎮中央有座噴水池廣場,八條馬路也以噴水池作為中心呈放射狀擴散開去。
一台綠色的B機甲,肩上有個白色五芒星,從其中一條路冒出,背對著噴水池靠近,最後拿了一棟石房子作為掩體。時機剛好,石房子為他擋下了不少砲火。這個過程中,B機甲也沒有停下過扣扳機的動作,一直射到他不得不停下來更換彈匣。
「掩護我!」是布魯斯的聲音。
然後才是井上。
「掩護你!?誰他媽有空!」
布魯斯走出來的方向也冒出了機體。是V91。纖瘦的身驅和笨拙的動作,在砲火下不僅像一副骨架,更像骷髏。組成兵隊前進的骷髏。
骷髏的武器似乎威力不高,起碼比綠色機甲要弱。但是數量夠多。足夠讓躲起來換彈的布魯斯再也沒機會探頭還火。
「媽的,隨便做點甚麼啊!」
「……行!」
深灰色的另一台機甲飛來,往馬路上連續投放好幾顆炸彈。布魯斯不需要再擔心骷髏兵隊的事。完成掩護的深灰色機甲開始回頭,降落在布魯斯旁邊。
「炸得漂亮。」
「不客氣。」
與此同時,其他肩上有著白色五芒星的機甲也陸續現身,在噴水池廣場聚集。
有的人還在向著不同方向開火。有的人在互相確認狀態。井上則是從布魯斯處拿走了幾個機甲用的手榴彈。
又一輪砲擊開始了。遠處的迴音之後,是空氣被投射物撕裂的聲音。井上的機體再一次起飛,在空中進行機動。地面上的布魯斯大喊著要其他人散開找掩護。
我抬頭,想去看砲彈飛來的軌跡,卻先注意到在被火光染紅的雲層之間移動的黑影。大的黑影在路徑上又留下了許多小黑影。忽然間,黑影變成光點。數不盡的光點垂直落下。我放大TK3看見的畫面,原來那些是Y機甲噴嘴發出的光。他們從飛機上躍下,衝往交戰中的地面投身戰火之中。
地面的人也注意到他們了。曳光彈和導引飛彈相繼出現上升,衝著天空中的影子而去。被雲層擋住的更多飛機開始墜落。流星雨的路徑也亂了起來迴避著砲火。井上的機體也不得不展開機動,但是天空太過窄小,他不僅要避開砲火,還得小心別撞上那些Y機甲。
他在掩護那些Y機甲,一直到後者降落地面。
砲擊停止,然後是陸上單位從四面八方而來的攻擊。
槍聲,戰嚎,慘叫。重新上演的一切,讓我以為記錄檔被重新播放了一次。但是TK3告訴我沒有這回事。
記錄檔正常地播放著。
這是另一次進攻。
之後會有更多次進攻。

在記錄檔還正常播放著的時候,我開啟了另一段檔案,一段音檔,並期待著井上的聲音。
冒出的卻是姐姐的聲音。
「嘿,明。是我。」
我本想回應,但是聲音沒有讓出空間。
「以防你自己傻傻地對空氣說話,我事先聲明,這只是錄音哦。」
多謝提醒。
「不知道你會在甚麼時候打開這個檔案。希望是很久很久以後。但是你打開了這個檔案,代表我和羅沙預想的情況成真了。你失去了某個重要的人,十分有可能是我。當然,我會盡力避免這個狀況。但是,我應該已經死了。而你正因此失落。」
再一次,羅沙.聖地亞哥證明了她有多麼的算無遺策。我該為她高興嗎?
「我不知道該從甚麼地方開始。你知道,姐姐我從來就不擅長說話講故事。況且我現在的頭腦也很混亂,說起話來可能會有點難理解。但是,我……我有種預感,自己一定要趕快留下些甚麼。不管是當成自己活過的證明又好,還是留給你的遺產都好。不然就來不及了。
也許是明天。也許是下個小時。也許羅沙算錯了,布魯斯.威爾晚一點就打來了。天知道會發生甚麼?如果我死了呢?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無敵的。如果我告訴你,你一定不會相信我用人狼扛過多少子彈。仍然,我每次都全身而退。除了……除了我在橋上中的那一槍。
我怕了。
我意識到了:人是會死的。
人活著不是理所當然的事。
只是人們活太久了,我們也太久沒聽過有人死去了。
於是我們便忘記了這件事,直到我們再一次經歷或是見證死亡。哪怕是以不自然方式觸發的,我們才會記起死亡這種自然現象。
我好怕。
死之後會怎麼樣?想到這裡,我就怕得發抖。
但是我永遠不可能知道答案,因為我還活著。卻又正因為活著,我反而更害怕不知道甚麼時候會到來的死亡。我這才發現自己有多少後悔的事。
自己與過去相比,似乎毫無長進。而現在對未來付出的一切都不會得到回報。我會死,可能是錄完這段音就因為預計不到的意外身亡。這樣的想法纏在我腦裡,我甚麼都做不到,對一切無能為力。
也許我應該更強硬一點,不應該讓你被牽扯到這一切裡。
也許我應該去選一份更安全的工作,不應該當警察。
也許我過去的一切都能做得更好。
我很抱歉,明。我很抱歉。
說自己做的事都是為你好,但是我這才發現那全是自己的自說自話。因為我做的事都只是為了自己。我很抱歉。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心到底長甚麼樣。就連這種『抱歉』,我都不禁懷疑會不會也只是我演出來的,是『好姐姐』這種角色設定的一部分而已。
但是,現在的我只想先跟你道歉。這是我決定錄音的原因。
另一個原因,是我想你振作起來。
你打開這段錄音,代表我已經死了。代表這是我的遺言,同時也是一個已死之人向生者所說的說話。
我曾經向羅沙說過,說你從來都不擅長自己做選擇。現在我知道了,是我們沒有給過你選擇的機會。這對你很不公平,我知道。因為我這才發現自己也沒有多少次真正做選擇的機會。所以,就算聽起來有點自大,但是你正遭受的不公,我也遭受過。
差別在於我察覺得太晚。而你還有時間。
道歉之外的另一件事,就是我想你去把握這些時間,把握這些機會。
振作起來,做你自己的選擇,去走你自己的路。就算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同意你的選擇,就算連你自己都不確定那是不是正確的選擇。
那就是『自由』。
那就是我在將死之時才能發現自己有多麼想要的東西。
和我不一樣,你有時間。你還會有、將會有無數作出選擇的機會。因此,你是自由的。
相信這一點,實踐這一點,不要屈服。
而你的自由,將會是我死後對這個不公而荒謬的世界,發動的一場小小革命。
不要再追著傻傻地追著我的背影了。
我愛你。
通話結束。」



一切結束之後,我離開了駕駛倉。
羅沙.聖地亞哥的身影在機庫指揮室出現,旁邊沒有其他人。
「從甚麼時候在的?」我問。
「從一開始。你離開家門的時候,周雄就向我報告了。」
「你派人監視我?」
「對。」
「我原諒你,儘管你不需要。我姐姐還有留下其他說話嗎?」
「沒有了。」
「剛剛的,你有聽見嗎?」
「有。」
「都是真的嗎?」
「真的。沒有修剪。在你來之前,我們也沒有打開過。這些內容,到現在都只有我和你知道。」
「你覺得姐姐說的都是真話嗎?」
「不。她恨你,如果你要我坦白的話。」她說。「你們無父無母,只有她能擔當母親的角色把你養大。她自己也說了,她沒有選擇的權利和機會。但是她察覺這些之後,還是決定去愛你。」
「為甚麼?」
「不知道。可能是血緣和基因真的會影響人的心智。也有可能是她期望的一種傳承。像她說的,她想要你代替她反抗世界。準確來說,是反抗命運。」
「我明白了。謝謝你坦白。那麼,雷斯多夫的記錄呢?井上為甚麼給我,又為甚麼會和姐姐的錄音放在一起?」
「他不懂得說心裡話。可能是想讓你知道『你不孤單』之類的吧。」
「不懂。」
「我和井上,有過一個兒子。」
「有『過』?」
「玄仁。井上玄仁。死在雷斯多夫,那些Y機甲空降兵之一。死時和你差不多年紀。所以,對,我們也失去過親人。」
「我很遺憾。」
「二十年前的事了。」
「姐姐知道這件事嗎?」
「不。井上把記錄交給我是蛛蜂行動之後的事。他也有留話。」
「留甚麼話?」
「『能選的路有很多。』」
「……我明白了。」
「你要選哪邊?」她問。
「馬上就要選嗎?」
「不急。我隨時都可以聯絡上他。另外還有聯邦宇宙軍,如果你需要的話。安佐.列根那個提案是認真的。」
「軍人和警察不一樣嗎?」
「有不一樣的地方,但是你不關心。所以,對,軍人和警察一樣,都是體制內的走狗。」
「那就決定了。井上他們在哪?」
「地表,正等著你。但是你肯定嗎?」
「我已經選好了。」
「成為冠名機獵人會自動脫離聯邦成員身份,代表你在聯邦勢力範圍的一切記錄都會被註銷。從今以後,沒有人會記得吳雪明。沒有委託的話,你甚至不能入境其他行政區。」
「這聽起來不是很棒嗎?」我也許會戰死,也許會餓死,也許到死都只是無名小卒。但是我是自由的。這一切都比活在由謊言塑造出的世界裡要好得太多太多了。「這才是我所期望的。」我說。
「有趣。井上也說過一樣的話。」
「我能想像。」
「這是最後機會了。不多考慮一陣子?」
「沒有必要。」
「那就去吧。和井上他們會合。」

「福爾摩沙的吳雪明的故事結束了,但是『你』的故事現在才開始。」
她說。
「小心一點,寫好一點。別讓故事發展變得無聊了。」



《冠名機獵人:零》




《冠名機獵人》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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