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白

亦步亦趨。

對方顯然亦是箇中老手，無論腳步快慢、走得有多迂迴曲折，他都有辦法穩穩跟在艾菲身後，如影隨形。

可惜她無法像機器人一樣，依靠藍牙直接入侵街道的監控鏡頭。為了看清楚對方的長相，艾菲刻意走向加油站。泊車場懸掛的廣角鏡誠不欺她，跟蹤自己的人似乎是位巡警。

巡警？為什麼警察會跟蹤自己？

由於距離太遠，艾菲看不清楚目標的長相。可見對方異常謹慎，沿路小心不露出破綻──艾菲注意到，他刻意迴避那些會照映出容顏的櫥窗玻璃和鏡子。

作出這種舉動的，若非是她認識的人，恐怕便是殺手。

少女忽然轉入大廈之間的偏僻窄巷。小巷僅供一人通過，四周光線黯淡，距離入口兩米之遠有一個開放式的殘舊置物櫃，半敞開的層格裡裡外外堆滿附近餐廳棄置的廚餘以及髒透至極的清潔用品。

跟蹤者或許認為艾菲會躲在置物櫃側埋伏，故此快將靠近的時候反而放鬆警戒。

但他錯了。

一道黑影忽然從置物櫃頂跳下，迅速勒住他的頸道脈──艾菲拼盡全力，以鎖喉的方式擒在巡警身上。天曉得對方竟以非比尋常的蠻力反扣少女手腕，輕鬆將她反壓牆上。

「請不要動，我無意傷害你。」

光聽聲音還不覺有異，直至回頭見到對方精緻的長相，才大感詫異。

「怎麼會是你？」

斯奈德放開艾菲，卻沒有打算放她離開的意思。

「我向舊同事借了以前的工作制服。」

「有必要連頭髮顏色也更換嗎？」利用光學模組轉換為深巧克力色的太宰治式短髮和紫水晶色眼珠，難怪自己一時間竟認不出他。

「看來人類也有偶爾失準的時候呢。」

「正常人才不會鬼鬼竄竄跟蹤同事。」

服了，這具破機械還敢對自己嬉皮笑臉。

「太好了海爾迦，你願意跟我對話，是否代表你已經消氣了？」

「別想當然耳好嗎？」

都怪他，突如其來地出現，害艾菲一時措手不及，不經意間表露出平日與他相處的態度。

「我從沒說過我沒生氣。」

「所以你仍然介懷上次發生的事？」

「說到底，我會停薪留職是拜誰所賜啊！？」

「對不起，海爾迦。」機器人忽然露出慚愧內疚的表情，他的頭垂得如此的低，撫摸自己臉頰的手又是那麼冰冷，令艾菲有種錯覺：倘若自己不原諒他，斯奈德必然會因為心碎而陷入某種程式錯亂。「我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突然感覺自己才是童話中的壞巫婆。

「為什麼要跟蹤我？」

「我想找機會向你道歉，但害怕你不願意見到我。」

好無語。

「海爾迦，可以請求你原諒我嗎？」

談什麼原不原諒。

「我知道你復仇心切，但可否別拖人落水？」艾菲揣摩自己的手臂，「再者，高高在上的機器人作出的決定，輪不到我這個外人說三道四。」

機器人稍感詫異：「但你不是外人。你是我重要的拍擋。」

說得真好，那為什麼當日不管好自己雙手？

「雖然不清楚你的打算……但我已經不是你的拍擋了，斯奈德探員。」她低頭，錯開視線，「中尉剝奪了我的調查權限。」

「但你甘心嗎，海爾迦？」

不甘心那又可以怎？

「你知道薇薇安女士是無辜的。當日你既然親手把她送入鳥籠，我認為你有必要對她負上責任。」

「所以你想我怎？」或許是對方頤指氣使的態度刺激到她，艾菲忽然失控：「我真的搞不懂你！探員，你是想用這件事威脅我嗎？你到底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貓戲老鼠一樣很好玩嗎？」

斯奈德看來有點落寞：「我的職責是協助你找出真相，」

「你的職責只是監視我會不會叛變！」

蠢斃了。艾菲好想打自己的嘴。

可不是自掘墳墓嗎？在機械監視官面前放肆失態──但情緒一決堤，她再管不住自己的嘴。

機器人冷冷地說：「你這是在遷怒。」

「既然已經撕破臉我亦不怕說了，犧牲紋綺小姐是高層的決定，一切都是為了社會的和諧和穩定，既然如此！身為人類的我又可以幹什麼？」

狂風暴雨後的平靜總是來得突然。

「我終於等到這一刻。」

但機器人的聲音驀地令她抬起頭。

並非是計算得逞的笑容。斯奈德舉起手，輕輕將她擁入懷內。

在艾菲回神抗議之前，斯奈德接著說：「擁抱能令人放鬆。當我因為學習判別失準而陷入自我懷疑的時候，博士會擁抱我。」

(又不是對每個人都適用。)

本想說出這句吐槽，但最後講出口的反而是：「AI也會感到失落的嗎？」

「怎麼不會？」落在頭上的聲音非常軟柔，彷彿是羽毛輕輕掃過耳側。「正因為我是特別的型號，擁有對機械而言屬於多餘的情感，才會出現使人難以忍受的副作用吧？」

「人類的情緒才不是副作用。」

斯奈德欣慰一笑。

「海爾迦，我一直等待你對我敞開心房。你之前對我太防備了。」

少女撅起嘴，似惱非惱：「你不也沒對我坦白嗎？」

「原來你介意的是這個啊？」不然咧？「你誤會了，我並沒有打算告發你的意思。」

他放開懷抱，讓她瞧見自己認真過度的表情。

「海爾迦，我需要借用你的力量向殺害博士的兇手報仇雪恨。假如你失去探索官的工作，對我沒有好處。」

「重案組不是比我更管用？」

「他們調查的是已發生的可見案件，但面對隱藏在思想背後的犯罪策劃人，那就顯得很無力了。」

「所以你認為只要跟隨我身邊，那就有機會找出隱藏的線索。」

「因為犯人必定會再度犯案。」

「但你的報仇......是打算以法律手段制裁對方嗎？」

斯奈德頓了一頓：「這個隨你想像。」

她忽然覺得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台陌生的機械。

不會，怎可能，請停止你的恐怖幻想──AI怎會殺人呢？

他們不會撒謊，亦不會犯罪。機生物都是道德層面上的完人，與人類完全不一樣。

她強壓想要顫抖的衝動：「我明白了，多謝你告訴我。」

「海爾迦，我們可以再開始調查了嗎？」

「我都說了，現在的我沒有調查權──」

「你們人類有句諺語叫『山不轉路轉』，」機器人笑道，「怎麼我們不考慮改換另一個身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