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又四分之三 第八日的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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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5-27
噠噠噠——

暴雨落下之前,少年A滿頭大汗地撲進了玄關。

「我回來了⋯⋯」

少年A趴在地上,有氣無力。他從口袋裡掏出還開著健身APP的手機:上面顯示他在出門到下雨這段時間,在山上足足跑了七公里。

很不錯,進步很大。他捧著手機想。

「叮咚——」

身後傳來了電鈴聲,少年A急忙爬起來開了門。

只見門口站著個渾身濕透的高凌聆,那張美麗的臉上滿是泥濘與擦傷。濕透的襯衫下隱約透出肌膚與白色的背心,但少年A毫無反應,只覺得要感冒了。

「怎麼了⋯⋯不對,快進來!!」

少年A急忙將凌聆拉進屋,丟在沙發上。

她屁股都還沒坐穩,水桶腦袋的家庭主婦(夫?)又開始四處亂竄,抓起紙巾、毛巾、OK繃、熱水、毛毯、抱枕就往她懷裡丟。

「你坐下啦,我沒事。」

凌聆面無表情地盯著手上與桌上堆積如山的雜物。她快被活埋了。

「怎、怎麼可能嘛!外面下這麼大的雨,而且還受傷了⋯⋯到底怎麼了??」

「沒什麼啦,就只是跌倒了。」

「真的嗎?」

「真的真的。沒遇到壞人也沒被車撞,更沒有被外星人綁架。」凌聆不耐煩地哼了一聲,「我只是來給你送考卷,誰知道路上突然下大雨⋯⋯總之,就是這麼回事。」

「不過,為什麼是考卷。」

「複習資料啊?你之前不是說,想考我們學校嗎?那就做我們學校的卷子複習嘛。」

「對哦。」

少年A點點頭。

那天,從市民會館回家的路上,老師為預定下半年就該重返校園的少年A推薦了凌聆的學校。

少年A喜歡這個,與凌聆一起上學,應該會很開心。

「謝謝。」

少年A輕聲說。

「不用。對了,還有這個。」凌聆從身後掏出一個被雨水泡爛的信封,「感覺是你的。」

「是嗎?」少年A的腳趾縮在一起,「會不會是寄錯了?收件人應該不是我吧,名字都泡糊了,看起來就不像嘛⋯⋯」

「還好吧,這邊這個『■■』明明就寫的很清楚。」

少年A看著信封上自己的名字,整個人支支吾吾。

少年A還想繼續狡辯,凌聆卻搶先一步掰開少年A的手指,將信封塞進少年A的手裡。

「記得拆開看。」她打了個哈欠,「我先瞇一下,最近有點累。晚安。」

她抓起剛才被丟到一邊的毛毯與抱枕,直接蓋著毯子,橫躺在沙發上。

沒幾分鐘,她就睡著了。

少年A無可奈何,只得握著被泡發的信封一屁股坐到對面的沙發上。

「⋯⋯」
少年A眼神幽怨地瞪向身處睡夢中,單純得殘忍的少女。

其實,這封信放在少年A門口已經好幾天了。只是少年A故意裝作沒看見,把它踢到了門口的花盆底下。

少年A故意把它「遺忘」在被枝繁葉茂的盆栽與各種園藝用具遮擋、永不見光的陰暗角落,這樣就不是「故意」丟掉,只是沒看見⋯⋯結果,卻好死不死被眼尖又責任感過剩的凌聆給翻了出來。

——既然如此,丟了吧。


少年A舉起信封,兩眼無神地盯著上面的寄件人、收件人與寄件地址。這次少年A很幸運,寄件地址直接被水泡糊了。凌聆眼再尖,也絕對看不出這封信究竟來自什麼地方。

「唔,媽媽⋯⋯不要難過⋯⋯」

與此同時,什麼都不知道的少女正說著夢話。口水還流到枕頭上了。

少年A看著她。

少年A很難受。心臟像被人抓住、快被掐爆了似的。

「我會⋯⋯好啦⋯⋯媽媽⋯⋯我會健康⋯⋯」

凌聆的夢話彷彿某種咒語,鑽進少年A的耳朵裡,害得少年A不知不覺就動手拆開了信封。

信裡不出意料地塞了一堆畫。巴掌大小的畫紙被雨水浸潤,黏在一起。

少年A將那坨紙帶到廚房,將它們一張張拉開,小心翼翼地平鋪在料理台上。

啪。啪。啪。

一張監獄塔樓的畫。

一張獄友與嬰兒的肖像畫。

一張與少年A很是相似的自畫像。

少年A伸出顫抖的手,撫摸著那張自畫像。

這個血緣上應該稱為「母親」的女人,從很久以前就離開了少年A。

而自從知道了少年A與「父親」住在一起,她就不停地寫信過來。

但少年A幾乎不會去看,想到收了信就要回信——就要像她一樣鉅細靡遺地討論自己的生活,他就想從冰箱裡找塊老豆腐,一頭把自己撞死。

「⋯⋯妳又做什麼啊。」

可惜覆水難收,開過的信也不能裝作沒看到。

少年A不得不抽出最低下那枚信紙,把它鋪在一個光線充足、適合閱讀的角落。

「『你好嗎。聽說你能夠出門了⋯⋯』」

不用讀都知道,她是在問少年A與「父親」的近況。

少年A皺起眉頭,厭惡地一目十行,這樣的信她寫的太多了。

她寫的東西也像老豆腐,總是一成不變。字裡行間總是些少年A都能背出來的監獄軼事,總是這個誰的小孩來探監、那個誰被釋放、還有那個誰的案件送審——

還有她和誰還有義工做了蜂蜜蛋糕送到市集上賣。

好吧,這個是新的。

「『蜂蜜蛋糕,異人市集⋯⋯』」

少年A讀了起來。

少年A讀不下去了,也讀不了。市集兩個字後面是一片狼籍,寫信的人寫了塗、塗了改、改了再寫⋯⋯

最開始,她寫了「有空就去逛逛吧,說不定可以試試擺攤」。

然後,她改成了「讓朋友陪著你一起出去逛逛吧」。

再然後,她改成了「可以和舅舅一起去逛」。

最後,整段話都被塗掉,徒留一片狼籍。

少年A只覺得好笑,她寫的越多,少年A就越明白她是在試圖以最不傷人的方式,對自己那不成器、沒朋友、連單獨出門都成問題的家裡蹲小孩示好。寫了這麼多,其實她真的想寫的不就是「你是個廢物」嗎?

——還不如直接承認妳恨我。

少年A鼻子一酸,鹹鹹的味道從眼睛滲進嘴裡。

他將那封信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轉身拿出早上剛洗好的胡蘿蔔和菜板。那個女人的事怎樣都好,他得動手準備晚飯了。

咚。咚。咚。

少年A把胡蘿蔔切成小塊。

咚。咚。咚。咚。咚。咚。

少年把切塊的胡蘿蔔切成了泥。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

「好痛!!」

切到手了。

菜刀被甩到一邊,菜板鮮血淋漓。

少年A痛得直吸氣。頭戴水桶的少年試圖抓起旁邊的廚房紙巾,不想卻弄倒了手邊的鹽罐。

白花花的鹽撒了滿桌,還有一些直接刺進了傷口,痛得少年A整張臉都皺到了一起。

「痛死了痛死了痛痛痛⋯⋯」

少年A擰開水龍頭,胡亂沖了下傷口,又抓出幾張櫥櫃裡的衛生紙摁在上面。

沒過多久,血總算止住了。

少年A把沾血的衛生紙揭下來揉成一團,正準備丟掉,視線卻無意間對上了那封泡水的信。

『這樣好嗎?』

廚房裡沒有別人,少年A卻聽見有人在對自己說話。

少年A抬起頭,看向連結廚房與後院的玻璃窗。突然,少年A明白了。說話的人,就是自己。

「我也,不想的。」

少年A看著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說。

「但是,我又能怎樣。我還是待在這裡比較好,而且晚飯還沒做。」

『那好吧。對了,明天的早飯、午飯、晚飯也還沒有做。後天的也是,大後天也⋯⋯媽媽什麼的沒關係啦,我們繼續做飯吧?』

恍惚之間,少年A看見窗玻璃裡的影子後冒出了更加龐大的黑影。像是堆積如山、一輩子也切不完的胡蘿蔔與洋蔥。

「對不起⋯⋯但是,這次還是算了。」

少年A揉揉眼,放下了窗簾。

窗玻璃中的倒影消失了,廚房裡又只剩下少年A自己。

少年A摘下水桶,靜靜看著它。

很久很久——像是過了一輩子那樣——之後,少年A終於拿起了那封被泡發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