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下次一定要小心

　　時間是一九四九年，一月的臺北。
　　自從國共戰爭在中國大陸開打，共產黨解放軍已經奪得大片領土，與國民政府隔著長江對峙，衝突一觸即發。

　　遠在海峽另一端，臺灣沒有直接被戰火波及，仍因為物資缺乏而導致通貨膨脹，感受到山雨欲來、極其不安定的氛圍。
　　處於艱困時局之中，陸清芳依然前來臺北求學，在親戚名下的透天厝裡租房而居，過上普通大學生的生活。
　　念及至此，陸清芳看向走進飯廳，將一盤菜放在他面前的華巳。

　　「華巳大人，這道菜是？」
　　「菜脯蛋，我拿剛剛那些蛋做的，還有炒蛋跟蒸蛋給你帶便當。」
　　「嗯，謝謝。」

　　回憶之前的對話，華巳果然說到做到，把意外打碎的雞蛋做成料理，陸清芳有些內疚又佩服地想著。
　　陸清芳拿筷子夾起煎得金黃，當中混有碎蘿蔔乾的煎蛋，聞著焦香跟蘿蔔乾炒過的獨特氣味，在華巳的注目之下咬了一口。

　　「很好吃呢！您明明是蛇妖，手藝完全不輸人類。」
　　「哼……那還用說，我是修行過的。」

　　眼前這位稚氣未脫，外貌大約十五、六歲的少年，是一隻被封印在銅鏡，實際年齡不詳的蛇妖。
　　住進透天厝之後，陸清芳某天發現一面銅鏡，意外釋放了被封印在裡面的華巳，對方宣稱自己必須報恩，硬是在這裡住了下來。
　　最初陸清芳是感到困擾的，直到華巳身體力行，保護他免於靈界騷擾，連打掃煮飯也都一肩扛起，無微不至照顧同居人的生活，他們才逐漸適應彼此的存在。

　　（話說回來，為什麼他平常穿水手服？）

　　少年此時的服裝，上半身穿了女學生般的水手服，下半身搭配日本農家常見的燈籠褲，有別於先前的水藍色和服。
　　儘管沒有勇氣詢問對方，華巳的性別應該跟自己相同，到底為什麼選擇穿著女裝，至今仍是一個未解之謎。

　　「喂，陸清芳。」
　　「是？」
　　「以後不要買蛋了，一顆賣到兩千多塊，不如多買點青菜豆腐。」
　　「為什麼？華巳大人明明喜歡吃蛋。」
　　「不吃也沒差。」
　　「但是，我想讓您開心。」
　　「想要我開心，就少去招惹鬼怪。」
　　「呃……」

　　話題繞回自己身上，陸清芳背脊一涼，心虛地看向緊蹙眉頭，明顯表露不滿的華巳。

　　「我沒有招惹祂。」
　　「沒有？真的？」
　　「……就是在看到的時候，稍微繞了點路而已。」
　　「你看嘛！肯定是太明顯了，才會被那傢伙盯上。」
　　「對不起。」

　　自知理虧的陸清芳放低姿態，才開口向對方解釋。

　　「當時姚洸在我旁邊，要是沒有繞路，他肯定會撞上鬼怪……」
　　「人家又不是你，撞上去頂多得個小感冒，運氣變得比較差，不會嚴重到死掉啦！」

　　所謂的鬼怪，包含了人類死後的鬼魂，以及從生物、器皿、自然現象等轉化而成，具備特殊性質的妖怪。
　　陸清芳能夠目視鬼怪，原因在於小時候高燒數日、大難不死的經歷，將他轉變成比一般人來得虛弱，容易遭受邪靈入侵的體質。
　　比如這次的情況，如果是姚洸撞上鬼魂，可能會身體發冷或者不舒服；然而換作陸清芳與之相撞，便是面臨輕則大病一場，重則身體被奪走的危機。

　　「算了，沒時間跟你說這些，我回廚房了。」

　　華巳抬頭看向牆上時鐘，確認時間後走向廚房，繼續給陸清芳的便當加菜。
　　誠如對方所言，陸清芳還要去學校上課，他接連夾起菜肴搭配碗中番薯，然而嘴裡莫名苦澀的情況下，無論如何都嚐不出食物本來的味道。
　　懷著歉疚之情，他吃完食不知味的早餐，通知正在收拾廚房的華巳。

　　「華巳大人，我去樓上收東西。」

　　聽到華巳出聲回應，陸清芳快步走向樓上，回到自己的房間。
　　他稍微整理書桌，將今天上課用的書籍集中在一起，打開隨身攜帶的側背包，將書籍一一放進去。
　　不期然間，陸清芳以眼角餘光瞥見塞在側背包深處，一面作工精緻的古老銅鏡，他用手指輕輕摩擦鏡框邊緣，陷入短暫的沉思。

　　（等等出門也要靠它。）

　　這面曾經封印華巳的銅鏡，據說擁有辟邪功效，能夠遏阻弱小的鬼怪近身。
　　由於華巳在此建立巢穴，不會隨隨便便離開透天厝，陸清芳每次外出都會攜帶銅鏡，用來保障自己安全。
　　儘管還是有失靈的時候，譬如今天這種怨念深重的鬼怪，但比起以前總是被打擾糾纏，頻率已經大幅下降了不少。

　　「陸清芳，你還要不要上課？」

　　聽到一樓傳來大聲嚷嚷，提醒自己注意時間的呼喊，陸清芳連忙抓起側背包，開門便一股腦兒地衝下樓梯。
　　陸清芳望向家門口，察覺華巳早已等在那裡，單手提著裝有便當盒的包巾，朝自己遞了過來。

　　「拿去，你的便當。」
　　「謝謝……我出門了，華巳大人。」
　　「噢，慢走。」

　　陸清芳開啟木製拉門，離開住處的他往學校走去，依稀感受到華巳站在門口，用視線目送自己離開。
　　走了一段時間，陸清芳抵達臺大校門口，發現姚洸在堡壘般的磚砌校門前方等候，連忙加快腳步趕到友人身邊。

　　「你怎麼在這裡？姚洸。」
　　「我在等你。」
　　「等我？」
　　「是啊！早上幫我把菜搬回宿舍的時候，你的臉色不太好。」

　　姚洸一邊這麼說，一邊轉身面對校園，招呼陸清芳跟上。

　　「既然沒事了，我們趕緊去教室──」
　　「姚洸，等一下。」
　　「怎麼啦？」
　　「你走錯路了。」

　　物理系館就在面對校門的右手邊，問題是姚洸毫不遲疑，大步走向了左邊，通往臺大圖書館的那條路。
　　姚洸被人指出錯誤，有些尷尬地搔了搔腦袋，稍微往旁邊退開幾步。

　　「我看還是你帶頭吧，小陸。」
　　「好。」

　　一年多前，當時剛上大學的陸清芳還不熟悉校園，找不到教室在哪裡的時候，遇到了比他更迷茫的姚洸。
　　同心協力找路的緣故，陸清芳與姚洸有了交集，平常總是一起行動──理由很簡單，因為姚洸是個重度路癡，經常在學校內外迷路。
　　儘管陸清芳覺得好氣又好笑，在幫助這位方向感不好的朋友，將對方帶回正確路線的同時，他感覺自己就像個普通人，同樣有能力對別人伸出援手。
　　就算姚洸不了解背後原因，無法看到陸清芳眼中的真實世界，這並不妨礙他們放下對於省籍的偏見，成為形影不離的朋友。

　　（不過，下次一定要小心。）

　　即使出於幫助他人的心，也要顧慮自身安危，何況以陸清芳對朋友的了解，姚洸不會希望他因為救人受傷。
　　最重要的是，華巳如果得知情況，看到陸清芳有什麼三長兩短，肯定會比任何人都難過吧？
　　陸清芳心裡暗自想著，遠望那棟牆面採用紅磚，從日本統治臺灣便一直沿用至今的建築物，帶領姚洸朝物理系館走去。

　　※※※

　　劍潭車站，這裡在以前被稱作「宮之下」，取自車站位於當時的大宮町，臺灣神宮所在位置的劍潭山下。
　　這天午後時分，一對男女悄然走出車站，保持在勉強能夠交談的距離，一前一後邁向曾經是臺灣神宮，如今改建成為接待機要人物或國際外賓的飯店。
　　少女身穿深色修女服，走在男子後方的她緊蹙眉頭，凝視取代神社聳立山坡上的高樓建築，輕聲道出疑問。

　　「確定是這裡嗎？」
　　「我看看……」

　　一身白色西裝大衣，看似慵懶的男子半瞇雙眼，靜靜審視眼前的飯店，突然往旁邊的石階梯走去。

　　「在這邊才對，隨我過來。」

　　少女沒有提出異議，跟隨男子攀爬飯店附近的石階梯，抵達一處人跡罕至的樹林。
　　踏著規律穩定的步伐，男子停在一座隱藏樹林當中，被雜草包圍的石像前方。

　　「看來就是它了，臺灣神宮前的狛犬。」

　　眼前看似中式廟宇常見的石獅子，實際上是以花崗岩雕製而成，高度約一百七十公分，呈現張嘴模樣的狛犬雕像。
　　通常的狛犬雕像跟石獅子相仿，都是以一對為單位擺放在建築物前方，然而臺灣神宮被拆毀後，狛犬雕像被隨意棄置此處，失去以往鎮守的功能。
　　男子解說之際，從懷中掏出數張符咒，瞥了自己背後的少女一眼，低聲向她交代。

　　「等我喚醒狛犬之後，難保會有一場硬仗，妳在旁邊做好準備。」
　　「知道了。」

　　得到指令，少女將手探向腰間，按在刀柄上嚴陣以待。
　　男子以指持咒，口中念念有詞了一陣，將符咒貼上狛犬雕像的頭部。

　　「鎮守神社之徒，速速回想自身當為何物。」

　　男子一語方畢，光芒從符咒張貼的頭部起始，最終擴散到整個狛犬雕像。
　　不料就在光芒達到最亮，讓人張不開眼睛的時候，一陣狂風吹過樹林，嚴重干擾兩人的視聽。
　　再次張開眼睛，少女看向狛犬雕像，僅只見到光芒熄滅，並未察覺跟先前有什麼變化。

　　「發生什麼事？」
　　「沒什麼，祂跑了。」
　　「你跟我說這叫沒什麼？」

　　聽聞男子堪稱悠閒的口氣，少女一陣心頭火起，只差沒有抽刀揮向對方。

　　「快想點辦法啊！要是波及到一般人的話──」
　　「不會波及無辜的，妳大可放心。」

　　男子氣定神閒，淡然收起剩下的符咒，轉身對少女說道。

　　「既然沒跟我們動手，代表祂有更重要的任務。」
　　「什麼任務？」
　　「回到主人身邊，或者是……找回曾經屬於主人，如今不在神宮的東西。」

　　男子望向近在不遠處，依稀能看到建築頂部的飯店，臉上帶著一抹難辨真心，高深莫測的微笑。

　　※※※

　　不知不覺，夕照滲入臺大校園，將景物染上陰鬱的色澤。
　　陸清芳走出學生們用來自習，以雕花石柱為標誌的圖書館，抬頭仰望遠處的落日餘暉，心中若有所思。

　　（總覺得……還是不太習慣。）

　　去年九月開學，姚洸便加入名為麥浪歌詠隊，當中成員以外省學生為主的社團。
　　隨著麥浪歌詠隊越發壯大，陸清芳只能在課堂上或者買菜時，才有機會跟姚洸碰面，跟以往截然不同。
　　姚洸忙著跑社團，沒空帶人去男生宿舍搭 伙，更不可能相約一起去球場打球，陸清芳被迫適應友人在生活中頻頻缺席，獨自往返在大學跟住家的生活。

　　（別想了，快回家吧。）

　　等他到家的時候，華巳大人應該煮好晚餐了？
　　陸清芳這麼猜想，剛踏出圖書館拱門的瞬間，突然一個腳步不穩，整個人往前撲倒──

　　（咦？）

　　並未感受到碰撞地面，如同想像中的衝擊，陸清芳就像跌進泥巴坑，轉眼便往下沉入地底。
　　陸清芳反射性憋氣，閉緊雙眼等待不適感過去，直到聽見近似玻璃破碎，刺耳而尖銳的聲音，才急忙睜眼看向眼前的光景。

　　（──這……怎麼可能……！）

　　木造結構一如當年落成之時，就連門口鳥居呈現昔日面貌，在夕日中的山麓上肅然而立。
　　近在陸清芳眼前的，正是戰後立刻遭到拆除，逐漸被人淡忘在過去，作為日本治臺象徵的宗教建築，臺灣神宮。
　　被超乎想像的景象所震懾，陸清芳並未留意一道黑影逐漸逼近，對他張開血盆大口。

　　『無恥小賊，把主人的東西還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