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伴

本章節 25615 字
更新於: 2023-05-13
  四周靜得出奇。

  並不是沒有任何聲響的那種,而是好像空氣都凝固了一樣的沉悶,讓我能夠清楚聽見身旁其他人急促的呼吸,還有焦躁的心跳聲。

  廣場離存放肥料的庫房很近,所以那特殊的酸臭,混著汗水發酵後的氣味,形成了某種非常微妙的氛圍。大多數時候,這代表了辛勤勞動和泥土的芬芳,很少會困擾我,但不包含今天。

  我抬起頭往上看去,毒辣的太陽被灰濛濛的天空遮蔽不少,只是剩餘的威力依然灼人。氣象預報今天會有午後雷陣雨,到時候那些從遠方飄過來的灰燼,也會跟著雨水一同落下,將城市和工業區才有的那種特殊金屬腥臭混入田野中,要好幾個月才會稍微淡掉。但只要仔細嗅聞,總能夠找到一絲殘留的氣味。

  就像這即將滲入我記憶中的畫面般。

  我可以和其他人一樣,選擇將頭低下、閉上眼,或是其他任何能夠讓自己好受一點點的策略,但我知道我不可以。

  這是我的責任。

  所以我讓目光重新對焦,看向廣場上的木製高台,見證正在發生的事情。

  「……這種人不知足、貪婪,又自私!」德克薩斯伯爵在高台邊緣來回踱步,他的金色毛皮閃爍著耀眼的光芒,而聲音透過個人終端傳遞到廣場上的擴音器,確保我們所有人都能清楚聽見他的每句話。

  「他們質疑自己得到的不夠多,想要從其他正正當當的安分大眾手裡,奪走屬於別人的東西!」他大幅度的揮動雙臂,好像在強調著自己的論點。「這還不是最糟糕的,他們叫唆、煽動、蠱惑其他人,無所不用其極,想要求別人犧牲、去冒險,來成全自己想像中『應得』的權利!」

  伯爵平常是不會出現在我們面前的,微不足道的農奴由管家處理就綽綽有餘了,也才符合他的身分。那什麼時候黃金家的農奴有機會一睹他們高貴領主的尊容呢?

  「所以為了公平起見,我們必須給與抱持這種非分之想的惡人相對應的懲戒,才不至於愧對其餘安分守己的多數普通人。」伯爵揮了揮手,向某人示意,然後回到自己在看台上的華貴座椅中。拉布拉多犬管家站在一旁,不時用手帕擦著被汗水浸溼了的臉頰,應該很清楚這也是對他的警告。

  重物摔在木板上的聲響,是一匹紅狐被放了下來,落在看台上。他全身赤裸的毛皮上,滿是乾涸的血漬和髒汙,許多怵目驚心的傷口,撕開皮膚,露出化膿的血肉。狐狸面朝下癱軟在地上,雙手被綁縛在身後,偶爾才會以很小的幅度抽搐幾下。

  此時有匹郊狼走到狐狸旁邊蹲下,將一隻注射器刺進後者的脖子裡,然後在附近的毛皮按壓,好像試著測量脈搏。

  郊狼的社會地位甚至比狐狸低下,據說品種狗世家不允許他們碰觸和食品相關的製程,所以連成為農奴的可能性都沒有,只能做著其他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工作。不過,說不定我反而更羨慕,擁有遷徙自由的他們呢。

  一聲痛苦的喘息將我拉回現實,看著倒在看台上的狐狸呈半跪坐的姿勢,一邊顫抖,一邊本能的調整著呼吸。

  因為四周實在太安靜了,所以那沙啞的聲響,在整個廣場迴盪著。

  我想被項圈勒緊重複懸吊起來的這個過程,有傷到他的喉嚨或聲帶,或者純粹是因為窒息太多次以後,聲音聽起來就會像那樣。

  郊狼又等了一段時間,直到狐狸能夠順暢呼吸以後,在自己的終端上按了幾下,勾住狐狸項圈的繩索再次上升,將狐狸吊起。這個過程已經重複五次了,前幾次狐狸要窒息前,雙腳會激烈的亂蹬,看起來更怵目驚心了一點。但是後面幾次,狐狸顯然已經沒有剩餘的力氣掙扎。

  某些角度來看,或許有些欣慰的,這大概是最後一次了──繩索只升高到讓狐狸腳尖可以非常勉強碰觸到地板的高度,這會讓他保持清醒稍微久一點,而郊狼從一旁的桌上拿了一些東西回來。這不是我們第一次被強迫觀看這個過程,所有人都知道完整的流程是什麼。

  被項圈吊起來的狐狸自己心裡大概也有個底,所以即使止不住那劇烈的顫抖,他還是嘗試站直,並迅速轉動著完好的那隻眼睛,好像試著從人群中搜尋什麼一樣。

  在場其他人應該都認得狐狸,但他們並不知道,他會落得這個下場的真正原因。他是七六一二三,第三生產班的紅狐。好多年以前,他用「亞當」再次向我介紹自己,很驕傲的宣告這是他選的名字,「亞當」不再僅僅是一串被賦予的編號。

  終於,我們對上了視線。

  我向某個說不定有可能正聆聽著的存在乞求,亞當此時露出的笑容並非我滿溢而出罪惡感所產生的幻覺,或是他已經破碎到無以復加的神志在嘲弄這個世界──而是因為他看見了我──知道我正看著,絕對不會轉開視線的見證這最後一刻。

  即使這麼遠的距離,我都能看見,他全部的牙齒和指甲都沒了,而且每根指頭都扭曲變形。再加上我現在還能站在這裡看著,而不是一起被吊在看台上,我知道亞當直到最後,都沒有供出我來。

  而且,還有更重要的是,他對我微微點了下頭。

  我知道這代表什麼──他用上最後的力氣告訴我,我們在系統中設置的修改,並沒有被發現,還能使用。

  我真想掐死對此感到一絲寬慰的自己,但是現在,這一刻,是關乎於亞當的。

  因此我壓下所有其他情緒,以同樣的動作回應,讓亞當知道我理解了他想要傳達的東西,這一切都不會白費。

  我發誓我看見了一行淚水自狐狸完好的那隻眼睛流下,差一點就轉開目光。但我堅持住了,因為見證亞當的最後時刻,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我會永遠記住,他是以什麼樣的身姿,直到終局,都沒有被擊敗。

  站在旁邊的郊狼又等了一段時間,在亞當開始因為即將窒息而劇烈抽搐時走了過去,抓起狐狸因為腦損傷而勃起的陰莖,用手中的小刀從基部切斷。

  亞當淒厲的尖叫聲刺痛著我的耳膜,我死死的咬住牙齒,繼續看著。

  接著郊狼劃開陰囊底部,將睪丸從切口中擠了出來,然後割斷精索。亞當繼續發出慘叫,但可能因為喉部的受損,所以聽起來像是故障的內燃機一樣。

  再來是橫過腹部的一刀,那讓腸子掉了出來,落在亞當腳邊。身旁有人開始嘔吐,但我把所有口中的酸液和眼淚,都吞回肚子裡──我必須看著,我會永遠記住。

  郊狼把切下來的部位扔至前方的小型火爐,揚起了一些灰燼。我抿抿嘴唇,感覺到瀰漫在空氣中的脂肪沾了上來。

  亞當的肝臟被摘下並開始焚燒以後,我確定他已經死了。但我不知道是震撼或麻木,還是對自己應負的責任加上內疚,讓我繼續盯著狐狸的屍骸。

  最後郊狼把心臟給挖出來,一樣丟進火爐裡。剩下的部分,依然靠項圈吊起,隨著帶有血腥味的風,微微擺盪著。

  液體落在木頭上濺開的滴滴答答,和繩索絞緊的嘎吱嘎吱聲響,形成了一種此起彼落的節奏。

  「叛徒的頭會被釘在大門上,提醒所有心懷僥倖,妄想破壞我們社會秩序的恐怖份子!」伯爵最後起身總結道。「希望所有人,都能引以為戒!」

  黃金獵犬揮了揮衣袖,在侍衛的簇擁之中走下看台。管家連忙跟上,連手帕落下了都沒有發現,顯然嚇得不輕。四周的其他狐狸,則開始移動,畢竟田裡的工作不會因為行刑這點小事就能暫停。

  而我,則是繼續站在原地,看著郊狼將亞當的頭砍下來,然後把狐狸身體切成四塊。



  「七六一八四,蜂巢無人機又出問題了。」八六一三八的通訊畫面出現在終端螢幕右側,一匹雪狐揉著眼睛說道,看起來好像有點疲憊。「從最後傳來的數據看起來,可能是撞上什麼東西。」

  「收到,老大。」我嘗試遠端訪問無人機,同時起身拿起我的工具箱。

  「七六一八四……」雪狐嘆了口氣,用遲疑的語氣喚道。

  「老大?」我大概知道他想要說什麼,但我決定裝傻,暫時不想去碰觸那些太深層的情緒。

  「你沒事吧?」雪狐話語中的關切很真誠,至少我這麼認為。「我知道你和七六一二三是朋友。」

  「亞當。」甚至在我注意到之前,他的名字就被我說出口了。

  「什麼?」雪狐並沒有會意過來,以一個疑惑的表情等待我給出更多的解釋。

  「沒事。」我清了清喉嚨說道。「我是說,我沒事。」

  畫面上的雪狐嘆了口氣,兩邊耳朵垂下貼在頭上,顯然對我的聲明不買帳。

  「真的沒事。」我向他表示我很忙,沒有時間繼續閒聊,或是談論我不存在的困擾。「偶爾就會發生,我想大家早就習慣了。」

  八六一三八有點無奈的攤了攤手,然後切斷通訊。不論他到底有沒有接受我的說詞,反正雪狐也沒辦法做什麼。

  成功定位到了出問題的蜂巢無人機,有點遠,在和第四班負責的耕作區域交界處。下達幾個指令,我召來軌道車,同時試著在等待移動工具時診斷無人機。

  「搞什麼?」注意到有人正在編輯無人機的內部文件時,我不由自主的對著空氣問道。那是物理連線訪問的修改,我沒辦法從遠端禁止。

  當軌道車抵達工作站時,我暫時擱置困惑並跳了上去,讓它以最快的速度載我前往無人機的位置。



  我並沒有非常討厭我的「工作」。

  一成不變的例行公事的確很折磨人,但不知道是因為原始設計,或後續維護的缺失,我在嘗試解決各種層出不窮的莫名故障上花了最多時間。平心而論,那其實挺有趣的。

  當平台沿著金屬軌道高速前進時,我握住中央的立柱保持平衡,而強風將我的耳朵吹得往後壓在頭上。沿途的高大草本作物不斷向後退去,像是一道墨綠色的圍籬,偶爾夾雜著些許鮮紅色的小球妝點其中。

  我沒有心思欣賞這有些愜意的景緻,只是調整了一下箍在頸部項圈的位置,嘗試舒緩不存在的搔癢感。

  好像曾經有哪個名人說過,什麼被禁錮的肉體和自由的心靈之類的。我相信,他一定沒有體驗過,脖子上無時無刻束了個項圈的生活。

  軌道車開始減速以後,我伸出手,輕輕撫過兩旁作物的葉片。暗綠色上沾染著許多黑斑,看起來就和總是灰濛濛的天空一樣。落灰最近開始變嚴重了,或許工業區有什麼異狀?

  嘆了口氣,我在思緒跑得太遠之前將之收回來,跳下平台,拿起我的工具箱,向無人機發出訊號的位置走去。



  只要經過最後一排高挺的墨綠色植株,我便會進入和第四班耕作區的交界。這個時間點,種植的應該是小麥。我還能回憶起上一個小麥收穫季,那無盡的金黃色田野,以及瀰漫在空氣中的乾草香氣。當初去幫忙過幾次,協助修復故障的收割無人機,然後被邀請參加了熱鬧的夜間慶典,首次嘗到聞名遐邇的德克薩斯威士忌。下一個畫面,就是第二天醒來時,那種腦袋好像要裂成兩半的劇烈疼痛。整體來說,是段有趣的經驗。

  從記憶中脫出,我打算將心思專注在現階段任務上,早點處理完,或許可以早點收工。而和我的猜測一樣,映入眼簾的是整片禾本科作物,隨風搖曳著長長的麥穗,形成一股股深綠色的波浪。

  至於另一個景象,就有點意料之外了──一匹紅狐蹲在六角形的蜂巢無人機前,手指在自己的終端面板上飛速敲著,而無人機的工蜂群懸浮在四周待命。

  即使是直接外部連線的訪問,都還是不應該能夠這麼隨便就繞過我設下的防禦機制才對。所以帶著點好奇的,我並沒有出聲打斷專注的狐狸,只是靜靜站在他身後觀察,偶爾從自己的終端上確認一些參數。

  我知道自己的能力在哪個層級,所以看著他像是在彈奏著什麼一樣,流暢又簡潔的編碼,一股敬畏自內心油然而生──這傢伙是天才。

  這讓我更好奇了。

  我很確定自己並沒有見過他,所以大概是最近剛從別的領地被轉移過來。瞥了一眼他的頸部,項圈樣式證實了狐狸是西岸出生的,那裡的領主更喜歡把徽記放在顯眼的位置,讓所有看見項圈的人都知道,這是他的財產。

  我抓了抓頸部沒有毛髮的位置,同時用指尖感受著項圈內面的徽記,那個無時無刻刮搔著我皮膚的圖案。

  「啊哈!」陌生的狐狸發出振奮的喊叫聲,將自己面板式的終端折起來收回口袋,站起身後退一步看著蜂巢無人機緩緩上升,並將工蜂群召回去。

  他看起來挺自得其樂的,甚至哼著某種曲調,一邊收拾他四散的工具。我認出了狐狸在哼什麼,那旋律幾乎就要讓我全身的毛都豎起來。

  「哇,你嚇到我了!」狐狸向後跳一步,尾巴僵硬直豎,其上的毛髮蓬起,恐怕是剛剛不經意的回過頭,才注意到我的存在。

  「這是做什麼用的?」我指著自己終端上的那一長串代碼說道,這指令的目的我不是很懂。

  「呃……」狐狸好像沒有馬上理解過來現在的情況,抓了抓後腦杓,猶豫一段時間以後才將頭湊上來,讀著我指出的命令式。「我讓無人機能訪問附近工業區的網路,這樣就能夠知道落灰成分,得出黑斑最有可能出現樣式和色澤,進一步排除顏色判斷干擾。接著是位置資訊的紀錄,和別台無人機相互協調以後,計算所處緯度、風向、日照角度等等,可以更進一步預測大尺度上落灰會在哪個區域的哪同作物上,形成什麼模式的黑斑……」

  我看著他解釋自己的編碼,以及相互連結的各種資料庫,還有深度學習網路模式的建置。

  「你靠蜂群系統上傳了你的編碼?」我此時才注意到,他繞過整個領地的防火牆,更新了所有的蜂巢無人機。

  「呃……對。」他顯得有些不安的抓了抓自己的手臂,將重心換到另一隻腳上。「我做錯什麼了嗎?」

  「沒有。」我強壓下揚起的嘴角正色說道。那群雪狐發現以後,恐怕會瘋掉,擔心這是某種有規模的感染性攻擊。「你幫了所有人一個大忙。」

  「那就好。」狐狸鬆了口氣,發出有些緊張的乾笑聲。「我才剛轉移沒幾天,不太熟悉這裡的規矩……」

  「喔,我相信你很快就會適應的。」最常見的方式是靠著通過脖子的高壓電流──但我甩開這個想法,嘗試顯得友善些──一個有點冒險的念頭開始自我腦海中萌發。「這裡基本上和其他種植園並沒有不同。」

  「噢。」他歪了下頭,搔搔耳朵,在我投去詢問的表情之後轉開了目光。「我來的地方,比較沒有那麼……」他焦躁的對著項圈旁的皮膚迅速的抓著。「……野蠻。」

  「西岸的領主聽說比較『文明』。」注意到自己的聲音太尖銳,讓他的耳朵垂了下來以後,我放緩語氣繼續說下去。「那你們都怎麼處理叛徒的?」我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但還是成功用隨意的口吻完成了句子。

  「往腦袋裡放進一顆子彈。」狐狸聳聳肩說道。「只有很嚴重的罪刑,才會示眾絞死。」

  「聽起來很文明。」我試著以平鋪直述繼續說下去。

  「畢竟大家都是財產,沒有必要影響折舊率波動。」他攤了攤手,看起來不是很想繼續這個話題。

  「說到這個,」我看著蜂巢無人機蒐集附近的資訊,然後釋出工蜂,開始作業。「你為什麼會被轉移過來,這種事情應該很少發生吧?」我一邊檢核著無人機運行的指令紀錄,一邊閒談似的問道,想要得到更多關於這狐狸的訊息。「還是說西岸的領主很常轉移農奴?」

  「不……西岸也是,轉移很少發生。」他聽起來更不自在了一點,顯然對這個話題同樣沒有打算太深入的意思。「簡單來說,我和錯誤的人,說了錯誤的話,所以變成某種燙手山芋。」

  我輕聲回應,不希望自己的表現太有侵略性,同時將無人機運行紀錄下載到我自己的終端,以便稍後研究他是怎麼繞過各種防火牆的。

  「總之……我大概得繼續我的工作了。」陌生的狐狸對著遠處比了比。

  「天知道他們去哪裡找來這麼多故障的無人機,你說對吧?」我玩笑似的抱怨道,瞥了一下終端確認時間。

  「這個嘛……」他有點難為情的抓抓後腦,看了眼自己的鞋子。「其實我是在『巡視田野』。」

  「什麼,讓你這種程度的工程師去巡視田野?」我很肯定他被轉移到這個領地背後一定有什麼故事,但這麼誇張的愚蠢安排讓我無法克制的將想法脫口而出。「而且那不是蜻蜓無人機的工作嗎?」

  「燙手山芋。」他嘆了口氣重申,揮揮手,表示無奈但只能接受。「事實上,這是我這幾個月以來,第一次編碼。」狐狸抬起頭,往漸漸飛遠的蜂巢無人機看去。「我還真沒想過,原來我會懷念有事情做的日子。」

  我完全能理解那是什麼意思。但我再次開口之前,口袋中的個人終端發出高優先度通話提示的聲響。

  「我就不佔用你的時間了。」他給了我一個微笑,看了一眼自己的終端然後向我道別。「很高興認識你,七六一八四。」

  「你也是。」我從終端上確認了他的身分以後,也對他點點頭回禮。「七四二五八。」

  等到七四二五八走出聽覺範圍之外,我回應了終端的通訊,並且努力不要在八六一三八驚慌失措的語無倫次中笑得太大聲。



  「執行模擬,阿爾發綠四號。」我對工作站的終端發出指令,近乎以欣賞藝術的心情,看著程式碼運行,還有我設下的防禦屏蔽再次被徹底擊敗。

  五分二十三秒──新紀錄,愈來愈快了。

  瞥了眼個人終端上的原始代碼,如此精簡又微小,好像完全無害那樣不起眼。但是當宿主運行必要程式時,誘導序列便能協助感染代碼啟動,然後被當成系統自身的一部分插入編碼中。靠著劫持宿主的運行程序,達成自身目的。

  但是更可怕的,是這代碼的適應性。

  每次成功的感染,都會產出無數新版本,隨機修改一部分自身序列的子代碼。而子代碼同時會加上具有宿主特徵的編碼上去,靠著試錯傾向的重複性感染,突破各種意圖攔阻病毒的防禦機制。

  而且因為原始代碼的大小,即使逐條檢查所有編碼,都很不容易找出被感染的序列。

  這真是太美了。

  「執行模擬,貝塔紅六號。」我再次下令,靠上椅背,準備見證另一場史詩級的戰役。

  「七六一八四。」注意到終端的通訊提示以後,我輕觸螢幕,八六一三八的聲音說道。「四班需要你的幫忙,他們又遇上了某種自己搞不定的問題。」

  「樂意之至。」我本來想要控制住不由自主揚起的嘴角,但反正雪狐看不到。

  「抱歉,明明是休息日,卻一直增加你的工作量。」八六一三八聽起來有些罪惡感。「但你是他們最後的希望了。」

  「互相幫助是應該的。」我起身,伸展了一下回答道。

  「我會確保你得到足夠的補償。」八六一三八鬆口氣似的說道,這次我忍不住笑了出聲來。「總不能每次都讓你去幫他們收拾殘局……」

  「只要收穫慶典的晚宴有我的位置就好。」我關閉工作站的終端,帶上自己的工具箱。

  「喔,可不是嗎。」我能從雪狐的語氣中看見他翻白眼的樣子,非常生動。「德克薩斯威士忌。」

  八六一三八又喃喃說了一些有點種族歧視嫌疑的發言,關於酒精和紅狐的,所以我沒有理他,逕自跳上金屬平台,前往我的下一個目的地。



  「聽說你需要協助?」七四二五八的聲音自我背後傳來,我正好處完手頭上的事情,將無人機的外殼裝了回去。

  「當然。」我轉過身,朝他仍過去一個我從工具箱中撈起來的鋁罐。七四二五八沒有馬上反應過來,但還是即時接住了。「在休息日時段,需要幫運重物的粗活。」我聳聳肩,語調故作無辜的向他比了比。「哇啦。」

  「噢!」七四二五八很快就理解過來我的意思,但顯然讓他更困惑了。狐狸看了眼手中的鋁罐,另一手在褲管上抹了抹,將沾到的小水珠擦掉。

  「陪我坐一下吧。」我以微笑的表情說道,試著顯現出友善的樣子,同時對身旁的一棵大樹比了比,把無人機翻面,倚靠樹幹立起。

  替自己另外拿了罐啤酒,我挑了個平整的地面坐下。而狐狸放低右邊耳朵,表情依然有些遲疑,但還是走了過來,坐在粗壯樹根上。

  我們屁股下的小丘,位於一到四班耕作區的交界點,從此處能夠很清楚的眺望四周田野。不知道幾百年前誰埋下了種子,現在這顆蒼天巨木,是附近最顯眼的地標。

  我想要獨處的時候常常來這裡,一邊坐在樹蔭中啜著冰涼的啤酒,一邊看夕陽從地平線落下,偶爾還會嗅到從遠方吹過來充滿怪味的風。這些毫無關連的元素湊起來,總是能讓灰濛濛的天空,好像沒那麼難以忍受些。

  「你有想像過,在這之外的生活嗎?」我用下巴對著夕陽消失的那端比了比。德克薩斯伯爵領非常大,遠超過我們的可視範圍,但我想七四二五八懂我在說什麼。

  「嗯……」他用空的那隻手按著項圈,扭了扭脖子。「我有因為被分派的任務待過自由城市一段時間,我覺得基本上沒什麼不同。」狐狸轉過來打量著我,而我沒辦法從那雙橄欖色的眼睛中讀出他的思緒。「畢竟追根究柢,生活不外乎就是吃喝拉撒睡。」

  我應了一聲,灌了一大口啤酒,讓有些氧化的苦澀液體在我舌頭上肆虐。

  「我總是想像,如果能自由的呼吸空氣,天空會更藍,草地會更綠。」我淡淡的說道,抬起頭向上望去,並且注意到七四二五八轉開了視線。

  夕陽最後的餘暉將整片天空染成紅色的,還殘存著一些溫度的晚風吹了過來,讓我們頭頂上的葉片跟著韻律發出令人放鬆的唰唰聲。

  「你不喝嗎?」交談並沒有以我想像中的方式發展,我只好轉換策略,指了指剛剛丟給七四二五八的那罐啤酒。「變溫了以後,味道會跑掉。」他一直拿在手上,看不出來有打算進一步動作的意思。

  「喔,抱歉!」狐狸像是剛剛才想起來這件事般,瞥了手中的鋁罐一眼。

  「你不喝酒嗎?」我大膽猜測,想要找一個新的話題。

  「不是。」七四二五八遲疑的說道,顯得有些不安的調整了一下姿勢。「啤酒……比較不是我偏好的種類。」

  「喔。」我笑了出來,無法能理解為什麼要搞得這好像是很難說出口的事情。難道因為怕拒絕我的好意,會冒犯我嗎,西岸人是不是都這樣?「那你喜歡哪種的?」

  「呃……」他看起來更不安了,在自己的頸部上抓搔幾下。「……氣泡水果酒。」

  「看你說不出口的樣子,我還以為是什麼奇怪的東西。」我嘲弄似的說道,讓狐狸有些尷尬的乾笑了幾聲。「不過這兩種酒不是很像的東西嗎?」

  七四二五八歪了下頭,對我投來不解的眼神。

  「都是果實釀造的啊。」我指出事實,比了比第四班耕作區的小麥。

  「你要這樣說也沒錯啦。」七四二五八聳了聳肩,又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打開鋁罐的拉環,喝了一口。

  「怎樣?」我得努力憋笑才能完成問句,狐狸糾結成一團的面部表情實在太有趣了。

  「風味……」他打了個冷顫。「……獨特。」

  「溫度很重要啦,你拿在手上太久了。」為了強調這個論點,我喝乾了我的啤酒,將空鋁罐丟回工具箱中。

  七四二五八一點點也沒有買帳的樣子,依舊面有難色,但還是努力的勉強自己,繼續把液體灌下去。

  「看你那麼痛苦,我都要有罪惡感了!」我哈哈大笑,不忍心再作弄狐狸,將半滿的鋁罐拿了回來,一飲而盡。「噁!」我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冷顫,舌頭因為那苦澀的味道都皺縮起來了。「就說溫度很重要了!」

  舔了舔手背,想要搶救一下我生命跡象微弱的味蕾,而此時,七四二五八笑了出來。他笑了好一陣子,甚至揉了揉眼角,擦掉湧出的淚水。

  我默默的看著,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將鋁罐收好,併攏起膝蓋撐住下巴,而尾巴擺到身前,輕輕的梳理著。

  又過了好一段時間,狐狸終於緩過來,挪動身體滑到地上,倚著樹根坐下。他也用尾巴將自己環住,接著鬆了口氣似的把後腦杓向後靠去。

  薄暮消失後的天空,呈現一種很朦朧的黯淡眩光效果,因為無法散去的懸浮微粒,會反射遠方大都會徹夜通明的燈火。據說霓虹和二極體代替了星空閃耀,而那五顏六色的光彩,比日正當中的太陽更加刺眼。

  但是……星空看起來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呢?

  我輕觸了終端的螢幕,看著自己的桌面圖片。夜像是一張布幕,無以數計的發光小點遍布其上,偏藍和紫色澤的光暈渲染開來,替畫面增添了幾分神秘的基調。

  這是真的嗎,或者只是又一個經過層層加工過後,沒人能分辨出來的謊言呢?

  有到過遠地方的狐狸曾經說過,大氣比較乾淨的區域,當沒有光害的時候,可以看見滿天星斗,就像是眺望著能夠通往千萬世界的窗口般。

  「你有看過星空嗎?」我沒有多想便說了出口,不太確定七四二五八會對這毫無來由的問題作何反應。「我是說,親眼看見,真正的星空。」有點尷尬的,我清了清喉嚨補充道,不太想讓安靜的時間填滿這突兀的瞬間。

  「沒有。」意料之外,七四二五八很自然的就回答了。「整個美洲大陸上,汙染都太嚴重了,聽說如果夠靠近極圈有機會。」

  點了點頭,我依稀也記得有聽過類似的說法。

  或許,我和他的差異可能比我以為的更大,要拉攏這狐狸會需要比預期的困難。但又或許,有些道理是無論有多少差異存在,都是不會改變的──你無法靠著謊言獲得信任,不論是多麼巧妙又善意的謊言。

  「我其實已經不記得,確切有這個想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上次說這件事情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我馬上把亞當的影像自腦海中抹去──現在不是時候。「可能是義務教育的課程,提到戰神星上的草食動物,還有穀神星上的龍族的章節吧?」我漫不經心的梳開尾巴上糾結成團的毛髮,以免手不知道該往哪裡擺。「可能是因為距離造成的夢幻感,或是某些差不多的原因,讓我產生了如果能夠自由的選擇,離開這裡以後,我想要去看看外面世界的想法。」繼續盯著自己的尾巴,我將一小撮紅棕色的毛髮捲在食指上。「在星際間航行,體驗所有沒有想像過的事情。」

  我甚至不確定應該要在我的白日夢中加入哪些元素,因為沒有辦法確定網路上能找到的東西,有多少是被修改過的,而義務教育課堂上對蓋亞之外的事情著墨非常少。所以理事會的圖書巡迴就是唯一接觸到這些資訊的機會──我用力甩甩頭,拒絕碰觸和亞當相關的記憶。

  「我知道其他地方,都會招收有足夠能力的船員,即使是農奴階級出身。」我聳了聳肩,放開自己的尾巴。「但是好死不死,我就出生在唯一不這麼做的國家。」抬起頭往七四二五八看去,對上他橄欖色的眼睛,我等待著他的答覆。

  「我想,我是那種隨遇而安型的人。不管是怎麼樣的變動,總是存在著一定的規律,最終都還是會習慣。」他開口輕聲說道。「大概就是因為這樣,我不曾想像過,能夠離開所屬的領地,或是過上不一樣的生活。畢竟,我並沒有對現況有什麼不滿。」

  「聽起來也不錯啊。」我對七四二五八投去鼓勵的笑容,表達我能理解他的立場。「我甚至都有點羨慕呢。」

  狐狸笑了出聲,好像沒有非常相信我的說詞。接著他將頭後仰,向我露出喉嚨,枕著樹根往上方看去。

  「所以……」他緩緩的說道,輕輕撫過自己的尾巴。「你大費周章把我找出來,只是為了跟我聊天嗎?」

  「可以這麼說。」換我笑出來了。「你知道這個時代要找人聊天有多困難嗎?等到義眼移植式的終端普及,大概就沒有人在意真實世界了。」

  「可以想像。」七四二五八調整姿勢,想要用尾巴將自己最大幅度的蓋住。氣溫的確開始下降了。「不過下次你可以用簡單一點的方式,比如說傳訊息給我。」他向我看過來,報以一抹狡獪的笑容。「不需要弄壞我們的無人機。」

  「我盡量囉。」我使用肢體語言對他作出不明確的保證,惹得狐狸又笑出聲來。

  之後,我們又這樣聊了一段時間,直到接近宵禁時間,才各自返回居住區域。



  我敲著工作站的終端,上傳了無人機系統更新,添加幾個無意義的迴圈指令,這樣下次績效檢核就有成果可以寫了。

  站起來,伸了伸懶腰,掃視過一遍蜻蜓無人機的反饋畫面,確認沒有什麼需要處理的問題。此時,我才注意到軌道車接近的提示訊息。

  我一邊好奇著訪客的身分,一邊稍微收拾一下桌面,確認沒有什麼不應該出現的東西散落在外。

  「老大。」八六一三八跳下軌道車以後,我向他低頭致意。雪狐的精緻五官,還有嬌小的身形,總是會讓我忘記他比我大上二十歲,產生他是幼崽的錯覺。

  「七六一八四。」雪狐有些隨意的揮了揮手回禮,找了張椅子逕自坐下來。

  「抱歉工作站沒有什麼能招待的。」我想他應該無法忍受我們低階食物合成機做出來的東西,但說說場面話還是需要的。

  「你記得之前七六一二三引起的風波吧?」雪狐沒有打算隨著我起舞,單刀直入的說道。顯然有人被剛剛的季度會議弄得很不開心。

  「記得。」我小心翼翼的應對,確保沒有透露出任何異樣。

  「伯爵找來的外部團隊,沒有發現任何有問題的地方。但是為了保險起見,他們決定在年底,稅務結算完成以後重新還原系統。」八六一三八用茶色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繼續說道。「我很努力的試著將時間拖延到明年播種完成,但機會渺茫。」

  「呃……」我抓了抓耳朵,有點猶豫是否要提出我的問題──這些事情都和我負責的工作無關。「老大你來跟我說這個是因為……?」

  「因為我知道,全德克薩斯最優秀的工程師,不可能看不出來七六一二三在系統裡動了什麼手腳。」雪狐皺了下眉頭,不太開心的說道。「但你卻覺得我不會想到這件事,讓我幾乎有一點受到汙辱的感覺。」

  八六一三八接近指控的直白陳述,讓我一時語塞,把所有預先準備好,當類似狀況發生時的說詞都忘光了。

  「第四班又發來支援請求了。」雪狐沒有打算追問,只是繼續說道。「當然還有收穫季和慶典,你被指名作為貴賓出席。」

  「喔。」雖然有預期時間也差不多了,但八六一三八突然改變主題讓我只能順著對話下去。「當然,我……勞煩你提醒了。」

  我知道,這些都不是雪狐需要親自跑過來和我說的話──他不想留下紀錄。

  「去好好玩吧,你應得的。」他站起身,走上平台,操作著自己的終端準備啟動軌道車。「然後……」雪狐的茶色眼睛閃過一絲猶豫,但他還是飛快的碰了下脖子上的項圈。「祝你好運。」

  八六一三八就這麼離開了,甚至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我看著雪狐的背影和白色大尾巴,消失在高大的墨綠色植株間,不知道該做何感想。

  「謝了……」我喃喃的說道,下意識的用指腹感受著項圈內面的徽記。「……老大。」



  幾匹紅狐將壓縮緊實的麥稈磚放進燃料槽以後,位在大廳中央的暖爐開始向四周輻射出穩定的熱源。

  「這是內建生質柴油轉換功能的型號嗎?」我一邊向坐在右手邊的紅狐問道,一邊考慮著是不是應該要慫恿八六一三八也弄一台過來放在宿舍。

  我歪了下頭,暗地嘲笑著自己的想法。

  「沒錯!」狐狸滿口酒氣的大聲喊道。「最新型號,纖維能量轉換效率高達七成五,如果是單醣甚至可以到九成!自機碳捕捉,不會消耗排放配額!還有可接入式的液相和氣相閥,多種輸出可加熱物質能做選擇!」然後他就趴在桌上睡著了。

  好吧,我們不能自由選擇職業的確是社會的一大損失。

  「七六一四三總是特別容易對新玩具感到興奮,讓你看笑話了。」另一匹狐狸走了過來致歉。我擺了擺手表示我並不在意,目送新來者從身後攙扶說著夢話的狐狸,步履蹣跚的離開大廳。

  從啤酒杯中灌了一大口威士忌,我掃視過沉浸在黯淡燈火的宴會大廳。木造建築的牆面上並沒有什麼稱得上裝飾的東西,倒是有許多功能性的電子元件,其中幾個附帶真空管的鐘形金屬構造,正放送著輕快的音樂。

  而我們的樂曲騎師,看起來是坐在角落的那匹狐狸,他正以連接許多電極的手套,比劃著複雜的手勢,演出或是安排曲目。狐狸戴的全罩式頭盔則隨著節奏,變化其上二極體面板的發光位點分佈模式,看來就像是給自己安了張像素構成的臉。

  暖起來的空氣中,有一股安詳的氛圍,搭配上四周長桌邊傳出的杯盤碰撞,以及帶著不同程度醉意的笑鬧聲,我幾乎就要能夠在口中嘗到,那隻存在於想像中的滋味。

  如果……這樣就足夠了的話,我真的要求太多嗎?難道品種狗們沒有說錯,只不過是我產生的錯覺,奢望著那些,我其實不需要擁有的……

  「這不是我最喜歡的紅狐嗎?」八六一四二在旁邊空出來的位置坐下,搭上我的肩膀熱情的問道。

  「我的榮幸。」我低下頭回應,並讓我們手中的大酒杯相碰。

  「不要告訴其他人,但我真的非常樂意用十個……不,二十個沒用的蠢貨跟八六一三八換你過來。」東扯西聊了一段時間以後,八六一四二顯得有些醉了。「你們這些只會替我找麻煩的飯桶,多學著點好嗎?」雪狐扯開嗓門,對著其他張桌子的紅狐吼道,但只得到許多訕笑和噓聲。「該死的九零世代……」他翻了個白眼喃喃抱怨道,把酒杯喝個底朝天,用力的扣在桌上。「我真不知道百分之五的增產量是怎麼來的……大概是前年低落到難以想像吧?」雪狐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聲音突然哽咽了起來。「多虧了你,七六一八四!」

  我懷疑按照這個狀況發展下去,他大概就要抱著我開始哭起來了,所以想辦法轉移話題,讓焦點換到隨便什麼東西上都好。

  「但你們不是得到了補充的人力嗎,七四二五八?」我一直沒有看到喜歡水果酒的狐狸,想要隨便打聽一下。「他是我看過能力最好的工程師了。」

  沒想到八六一四二聽到狐狸的編號以後,面有難色的調整著坐姿,看了一眼空掉的大酒杯,好像很後悔太早喝完那樣。

  「能力怎麼樣我是不知道,但你還是不要跟他扯上關係比較好。」雪狐垂下視線和小小的耳朵,低聲說道。

  「什麼?」完全無法將這些沒來由的敘述做出連結,我困惑的要求說明,但八六一四二隻是繼續喃喃的說了一堆糊成一團的字句,我只能很勉強的聽懂「轉移」和「警告」之類的詞彙。在我能釐清他到底想表達什麼之前,雪狐便以需要休息向我致歉並告退。

  決定放棄深究這莫名其妙的行為,我啟動終端,嘗試靠自己找出七四二五八的位置。

  成功搜尋到我想找的那匹狐狸以後,大廳中的氣氛突然變得更加歡騰了。很有可能,是空氣中滿滿的威士忌香氣引發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許多紅狐開始跳起某種舞蹈,搭著彼此的肩膀,串成一長條的隊伍,跟著輕快的節奏踩出一致的步伐。

  婉拒了共舞邀約和幫我添酒的熱情眾人以後,終於成功在樂曲暫歇的空檔,找到離開大廳的路徑,將和諧的輕快氛圍拋在身後。

  一踏入室外,冷冽的空氣馬上將我包圍,那彷彿要從每個毛髮間隙咬上皮膚的刺痛感,讓微醺的感官就像是自睡夢中驚醒般,再次清晰的感知到世界。

  瞳孔迅速調節光線,我很快便能藉著微弱的光源中看清楚四周。

  好幾車的壓縮麥稈磚堆放在附近,是一整天第四班狐狸們的辛勤成果,等待後續的倉儲或運輸。不遠處,剛收割完成的廣袤田地中,一小段剩餘的乾枯草莖還留在土裡,看起來好像歷經大火焚燒過後的焦土。

  焚燒過後的……

  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我本能的豎起毛髮,並以尾巴環住自己,讓暴露在空氣中的部分減到最低。用雙掌相互搓著,一絲暖意緩和了手指後,我再次從終端上確認了目的地。當我自軌道上邁開步伐前進時,清脆的金屬敲擊旋律是夜色下唯一能夠被聽見的聲響。



  偏僻的工作站散發出一股陳舊感,像是很久沒被使用過了,收發天線有些搖搖欲墜,小部分結構甚至覆蓋著鏽斑。

  我可以理解那種想要遠離吵鬧活動的心情,不過在這麼冷的天氣,跑到位在區域邊界的工作站,就有點太大費周章了。

  毛玻璃製成的窗戶上,有模糊的影像晃動著,讓我確認了站台並非空無一人。控制面板看起來並沒有通電,所以我敲敲金屬滑門,看著門縫下透露出的光影改變位置。

  七四二五八有些遲疑的在門後站了一段時間,當他打開滑門,確認是我敲門的以後,表情顯得十分訝異,但很快就露出放鬆的笑容。

  「我沒有在宴會上看到你,」七四二五八讓我進來,我看著他操作一系列的槓桿和滑輪組,將門關上以後說道。「不喜歡人多的場合?」

  「可以這麼說。」狐狸聳了聳肩。「我才剛拿到一雙新的靴子,不想讓它沾上嘔吐物。」

  我馬上注意到他在說謊的跡象──幾個月來的交談,使我能夠分辨出這狐狸有所保留、或是不想多談某個話題的時候,總是轉開目光看著地板,雙耳末端下垂。

  我一時不太確定是對話的哪個部分觸發了這反應,但當我看見地上的深綠色睡袋,還有掛在旁邊晾著的衣物時,我便理解了。

  「他們沒有安排鋪位給你?」我的語氣比自己預期的激烈了一點。在工作站我有放置一些私人物品,偶爾太忙也會睡在那,但這是特權,而不是……

  「呃……有啊。」七四二五八比了比睡袋,但依然低垂著視線,顯然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我嘆了口氣,倚靠著桌檯型終端,將尾巴擺了上去。反正這個狀況應該能讓我更容易達成目的,就好好利用吧。

  「你的適應能力十分強大呢。」我攤了攤手,向他表示我的不贊同和無奈。「你都沒有遇過什麼真的完全無法忍受的事情嗎?」

  「這個嘛……」他歪著頭,搔了搔項圈附近的毛髮。「畢竟我就是隨遇而安的那種。如果真的要說最接近無法忍受的事情,大概就是處刑──七六一二三那場。」

  「亞當。」又一次的,在我意識到之前,便脫口而出。

  「抱歉,你說什麼?」七四二五八抬起頭,對我投來疑問的目光。

  「他的名字。」我緩緩的答道,意識到這是第一次和其他人說起。

  「喔!」七四二五八將頭歪向另一邊,依然無法理解的樣子。「這是東岸的習俗嗎?」

  「不,只有他替自己取了名字。」意料之外的酸楚感湧上了鼻頭,我的視線甚至馬上模糊了起來,但我還是設法將句子完成。「亞當老做那些沒有實質意義的事情。」

  我拒絕承認我的聲音中有些濃厚的鼻音,只能故作自然的擦了擦鼻子。

  「我的禮貌呢,真是的!」七四二五八突然拍了下腦門說道。「乾著喉嚨可沒辦法說話,對吧?」可能是顧及到我的面子,狐狸並沒有對我抹過眼角的動作給出任何評價,只是比了比工作站的後門。

  我不知道他想要表示什麼,但七四二五八又招了招手,我只好跟著他走出工作站,來到建築後方推放雜物的室外空間。

  「我沒有太好的東西可以招待,但也只能將就一下了。」狐狸一邊說道,一邊對由許多管線和儲槽拼裝起來的裝置鼓搗著。扳動了幾道閥門以後,他拿出兩個金屬杯,從其中一個管道開口接住流出的液體,最後拿起一旁的板手,把杯口的泡沫給刮掉。

  「敬健康。」我剛接過狐狸遞過來的飲料,他便率先將杯子舉到眉毛邊說道,然後仰頭喝了一大口杯子中的東西。

  七四二五八顯現出這麼主動的樣子,讓我有點不習慣。不過我看不出來有什麼好抱怨的,所以只是模仿他的動作,喝了一大口微微冒著氣泡的液體。

  如果要問我的意見,我會說這麼甜膩不合我的胃口,而且大概是因為釀造裝置擺在戶外的關係,有一點太冰了。但是,飲料從喉間流過,細小泡泡在黏膜上破裂以後,自舌根湧上來的香氣別具一番滋味。

  真是特別的體驗,我想我會喜歡上氣泡水果酒。

  「你可以考慮自創品牌。」我擦了擦嘴邊的泡沫說道。「這東西有名字嗎?」

  七四二五八歪了下頭,好像沒有想過這件事。

  「月光。」他抬起視線,用眼角往天空瞄了一眼以後笑著說道。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想要弄懂這其中的關連,但只見朦朧的薄霧狀結構散佈在天空中。

  我的舉動讓七四二五八的笑容更深了,他又抿了一口酒,接著將杯子遞到我面前。

  我歪著頭,對他折下右邊耳朵,但狐狸只是維持著相同的動作,臉上依然帶著笑意。

  此時一陣冷風吹過,讓我們都瑟縮了一下。而就在這個時候,我看懂了。

  杯中液體映照著上空黯淡的光輝,破碎亮帶在掌中蕩漾。

  「私釀!」我發出恍然大悟的聲音。「我之前一直不懂,那是什麼意思。」

  七四二五八聳聳肩,替自己加滿酒,然後用他的杯緣碰了一下我的,讓一些液體濺進我的杯子裡。

  「聽說以前的人會這麼做。」可能看我對這不太衛生的行為無法理解,七四二五八解釋道。「表示我們可以信任彼此,沒有下毒。」

  「以前的人很懂待客之道。」我以挖苦的語氣說道,也喝了口杯子裡的東西。

  七四二五八再次聳聳肩,做出了個表示同意的表情。

  一時之間,我們都沒有繼續說話,只是喝著自己的酒。杯中,無數細小氣泡破掉的聲音,甚至可以在略冷空氣中被清楚的聽見。

  「西岸也有理事會的圖書巡迴團吧?」醞釀夠久了以後,我聽見自己緩緩的開口問道。

  「一年四次,」七四二五八搔了搔下巴說道。「不過我來的地方,大家都沒有太熱衷就是了。」

  「我們那邊也差不多。不過亞當算是特例,他總是對『教士』們的到訪感到興奮。」我苦笑了一下,做出請理性寬恕的手勢,原諒我用這麼接近褻瀆的字眼。「每次巡迴團駐紮的期間,亞當都會花上大把時間泡在書堆中。」

  我把空掉的金屬杯輕輕放到一旁,手指來回沿著杯緣劃過。

  「從我們還是幼獸的時候,亞當就這樣了,一直對閱讀愛不釋手。有次,我甚至發現他抱著一本食譜,津津有味的研究了整個下午。」我抬起頭,深深吸了口低溫的空氣,感受那一絲絲刺痛感將我的胸口充盈。「我的喜好比較狹隘,專注在那些……遙遠的主題。不過這方面的書籍很少,並不是每次巡迴都會出現。所以亞當只要找到我可能會喜歡的書,都會替我帶過來。」

  天空中發著微光的飄渺煙塵,讓我第一次注意到,原來自己的興趣也是如此的沒有實質意義。但我現在不忍心,將亞當興高采烈的抱著「裸陽」跑來找我的畫面抹去,他一直記得我有多喜歡「鋼穴」。

  「聽起來你們很親密。」七四二五八說道。

  「是啊。」僅僅是提起他,那種自指尖上湧出的刺痛感就已經要近乎無法忍受了。「雖然這樣說有點炫耀的嫌疑,不過太有才能,是會招人忌妒的。大多數其他紅狐都不太喜歡我,除了亞當之外。」我轉過頭,瞥了七四二五八一眼,猜測他也是類似的狀況。

  「噢,」他很快就理解了我想表達的意思,有點尷尬的看向一旁。「其實原本大家都很尊重我的,而且我的待遇比雪狐還好。」

  我挑起右邊眉毛,要求進一步的解釋,但他迴避了我的視線。

  好吧,我好像怎麼猜都能猜錯。

  「總之,某一次的巡迴團駐紮,亞當找到一本很特別的書。」皮革裝訂,看起來有幾百年的歷史了,我現在都還能記起來那光滑的觸感還有氣味,同時懷疑是不是需要一場謀殺才能製造出這麼美麗的材質。「你絕對不會相信是什麼。」七四二五八轉了回來,歪著頭擺出疑問的樣子,而我沒有打算繼續賣關子。「是宗教典籍。」

  「在東岸會查禁嗎?」七四二五八將頭歪向另一邊,卻輪到我困惑了。「所有類型的宗教典籍都一樣受到『大圖書館敕命』的保護,沒有意圖進行散播迷信的儀式或相關行為,各地領主以及理事會本身都不能干涉閱讀、講述,甚至抄寫。」

  雖然我並沒有太認真的研究繁多的律法條例,但這還真是我第一次聽說。不過狐狸對我擺了擺手,表示這無關緊要,替打斷我致歉,並請我繼續說下去。

  「總之,他大概從某個寓言故事裡面找到了這個名字,而且認為這很適合他。」嘴唇碰上冰冷金屬時,我才想起來杯子已經空了。「我覺得替自己取名字是一件非常缺乏實質意義的事情,因為也不會有派上用場的時候,所以並沒有對他決定選『亞當』作為對自己稱呼的長篇大論說明太感興趣。」

  緊握的拳頭中,指甲刺入掌心的尖銳疼痛質問著,願意付出什麼只求能回到那個無聊的當下。

  「他甚至替我也選了一個名字。我問他為什麼會選這個當我的名字,他只說,這很適合我。」我輕笑了一聲,回憶著發音,還有唸出來時口中有點奇怪的震動。「亞伯。」好像怕自己忘掉那樣,我又重複了一次。「他叫我『亞伯』。」

  七四二五八沒有回應,我看了他一眼,只見到狐狸低頭著看自己的杯子。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這也太隨便了吧?』。」我自嘲道,有些隨意的靠上旁邊的金屬欄桿,用尾巴將自己環繞起來,以抵抗繼續下降的溫度。「既然要決定自己希望被怎麼稱呼,不是應該選個有點特殊意義,或是深奧一些的名字嗎?」

  我也不曾問過亞當,為什麼覺得這很適合我。

  「不……」七四二五八低聲說道,抬起頭,用他橄欖色的眼睛和我對上視線。「既然是從親密的朋友收到的,那便是意義非凡、彌足珍貴的禮物。」

  不管我和這狐狸之間的不同,多麼頻繁的顯示在方方面面,這個短暫的瞬間,我確切感受到了某種被理解了的暖意。

  「有天,亞當發現了一則訊息,隱藏在書頁之中。」我用指腹撫過金屬欄桿,感受著表面細微的刻痕。「在紙張之上,特定的頁數,有遵守規律刻出的細小缺口。如果沒有非常注意,只會以為那是某種書頁的損壞。亞當一開始也沒有發現,直到我們從不只一本書內找到這個特徵,才確定是某種密碼。」我握住金屬欄桿,感覺到自己的體溫被吸走。「每一本有這種規律缺口的書,內容都有提到一個相同的東西──鐵路。」

  七四二五八靜靜的聽著,但是當我提到「鐵路」時,我注意到了他的耳朵抽動了一下。

  「我們花了好多時間,才解讀出那是什麼意思。」我站直身子,將雙手埋進口袋裡──空氣已經冷到讓我有點不舒服的地步了。「那是一組十六位數的字串,根據不同地區的編號做為輸入的參數,可以改變最後生成的密碼。」我用指甲輕輕在項圈上敲了敲,轉向正對著七四二五八說道。「有人在系統建立之初,留了一道後門,而那十六位的密碼就是鑰匙,能提供訪問權限。」

  七四二五八還是沒有說話,但我知道他一定聽過這個傳言──我們全都聽過,在每個沒人能確信來源的耳語之間。但和其他人不一樣的是,我們證實了這件事情。

  「你可以想像一下,成功獲得管理者權限的時候,那種超現實感,讓我們在工作站的終端前呆滯了好幾分鐘。」所有的條目和訊息,在我們眼前展開,沒有任何保留。「以前,離開這個鬼地方遠走高飛,只是偶爾能夠在對現實的抱怨之間說出來的幻想,但現在,變成了真實。」

  將拇指塞進項圈的縫隙中,我感受著頸部被收緊的束縛不適感,還有項圈內面的紋章印記。

  「我們又花了幾年研究,究竟整個農奴系統是怎麼建置的,又和那些平行或是子系統相互交集串聯等等。」我繼續加大拉住項圈的力量,直到呼吸開始困難才放手。「我們終於完成所有離開這個鬼方地需要的一切準備──死亡證明、假身分、移動許可──只差一步,就能實行計畫。但大概是每件事情都太順利,所以讓我們疏忽了。」

  不……是「我」疏忽了,是我的錯……

  「亞當以管理權限訪問系統的時候,被注發現了。」我用力的甩甩頭,決定暫時隔絕內疚的感受,否則那深不見底的黑洞絕對會將我徹底吞噬。「他被帶走,消失了三個月,然後……」我對七四二五八揮了揮手,想要顯得隨意一點,大概在嘗試說服我自己吧。「……剩下的事情你都看到了。」

  狐狸有點不安的換了個站姿,用尾巴將自己環住。

  「還有三個月,系統就會被還原,即使我依然能使用原始的後門,但這麼多年來的心血全部都會白費。」我緊緊咬住牙齒,強迫自己以平穩的語氣把話說完。「而我不想讓這一切白費。」

  七四二五八嘆了一口氣,從我手中拿回杯子,然後替我們各自添滿飲料。

  「我想,你和我說這些,是有原因的?」我接過杯子以後,他低聲問道。

  「遷徙許可還有死亡證明,需要從市政廳的系統下手,而那程序至少得由兩個人完成──兩個技巧高超的駭客。」我將氣泡酒一飲而盡,向紅狐攤開我的底牌。「幫我,你能用原本要給亞當的位置離開這裡。」我強迫自己緊緊盯著七四二五八橄欖色的眼睛說道。「拜託。」懇求從我咬緊的齒縫中竄出,像是一聲垂死的呼喊。

  「我……」狐狸的雙眼中滿是猶豫,那讓我不由自主的緊握了手中的杯子。「……我不知道。」他嘆了口氣,垮下身子。

  「為什麼?」即使完全無法理解緣由,但我知道我最擔憂的事情成真了,害我克制不住吼了出來。我們的差異顯然很大,但是理性在上,你的腦子是燒壞了嗎?「這個理性詛咒的鬼地方哪一點讓你想要留下來?」

  「我看不出來,逃走、離開,或是去對抗,有什麼好處──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七四二五八緩緩的說道,將耳朵向兩邊攤平。「再說了,你是能逃去哪呢?」

  「北方!」我努力壓抑,但還是忍不住繼續嘶吼。「跨過拉布拉多海峽,踏上格陵蘭就是德意志公國的領土!」

  對所有人來說都沒好處?你怎麼敢這麼說?還一副我們沒有想清楚,只是一時興起那樣的口氣?不行,我還是需要他,我不能冒險激怒這想法詭異的狐狸。

  「你為什麼覺得,到了德意志公國,事情就會好轉呢?」七四二五八低聲說道,看著自己的鞋子。

  「至少在那裡,農奴能自由選擇居住地,甚至是轉換職業,改變階級!」我在絕望中認知到,要說服他恐怕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以為七四二五八會因為受到莫名其妙的不公平待遇,進而不滿產生離開的動機──結果全部都是我的幻想。

  但為什麼,為什麼啊?難道有人骨子裡,真的就是……就是……

  「這樣,問題就都解決了嗎?」他淡淡的說道,抬起頭和我對上視線。從那橄欖色的雙眸中,我認出來了,不再抱有希望的神情──我只在那些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人身上看過而已。「你知道公國之間,可以要求對方交回屬於自己的『財產』吧?」

  「但這很少發生,不是嗎?」為什麼,亞當經歷了各種難以想像的酷刑都沒有放棄,直到最後一刻都還在戰鬥,你憑什麼露出那種眼神?「而且這也是我們僅有的機會了!」

  「或許……對你來說是這樣吧。」他緩緩的說道,我必須用上十二萬分的自制力,才沒有衝上去把這狐狸掐死。

  「難道你很滿意現在的生活?他們這樣對你,你一點點都不生氣嗎?你真的能這樣過下去,這是可以習慣的事情嗎?」我試著想要理解七四二五八,但我發現不可能。

  「說實在的,這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他聳了聳肩,反問我。「我們吃得飽、穿得暖,有良好的醫療照護,頭上有屋頂遮風擋雨,有事情做,工作也稱不上苛刻。這已經比大多數平民過得更好了。」

  「因為快樂的奴隸有比較高的生產效率,但並不會因為這樣,奴隸就不是奴隸了啊!」為了強調我的論點,我再次拉緊了自己脖子上的項圈。

  「除了自由遷徙之外,我們基本上沒有受到什麼限制。很多平民,一輩子也沒有離開過自己居住的城市。自由的面相有很多種,有很多種類的自由都不是必要的。」他一邊說著,一邊梳理著自己的尾巴末梢。

  「你在開玩笑吧?」這狐狸是認真的嗎?「那當你突然發現,你需要的某種自由,是你無法擁有的呢?」

  「這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七四二五八聳了聳肩。「而我在可預期的未來中,也無法想像這件事情發生。再說了,我們都是習慣的生物,沒什麼是習慣不了的。」

  「就連他們這樣對你都沒有關係嗎?」我氣憤的對著破舊的工作站比了比。「他們甚至沒有幫你接電!」

  「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我自找的。」他目光變得有些抽離,繼續梳理毛髮的動作。「我和伯爵的兒子睡了。」

  「什麼,就這樣?」要不是我現在太氣憤,應該就笑出來了。「現在是帝國前的蠻荒時代嗎?」

  「那只是表面上看起來。」七四二五八低著頭回應,繼續好像無意識的那樣擺弄著自己的尾巴。「你沒有聽過,他們是怎麼說『抬尾巴的』?」

  「我沒聽過西岸有這麼奇怪的觀念,可是這不就更表明了,繼續待著對你沒有好處嗎?」這是我最後的一搏了,我不知道,如果連這樣都無所謂,還有什麼是他會在乎的。

  「所以我現在待在相對『沒什麼』的地方啊。」七四二五八語氣很無奈的說道。「舊金山伯爵已經很老了,遲早會死,到時候八六一四二就不需要屈服於壓力,向貴族交代,而處處針對我。」

  七四二五八的態度讓我一時語塞,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我很感激你的好意和信任,」他放開尾巴,站直了身體和我對上視線。「光是願意告訴我這些事情,你就冒了很大的風險。」

  雖然理智上我能理解,有這種想法的人一定比較多,不然帝國怎麼能屹立千年不倒?但是我現在真的是太生氣了,完全無法接受七四二五八放出想要停止這個話題的暗示。

  「就是因為你這種想法,所以事情都沒辦法有所改變!」我不應該指責狐狸,這不是他的錯,但我需要發洩我的無助感。「你以為自己沒有選邊站,可是恰好相反,你就是和那些壓迫你的人站在一起!」

  「或許吧。」七四二五八聳了聳肩,看著自己的杯子說道。「但我看不出來相互對抗能有什麼幫助。」

  你怎麼敢,你怎麼敢這麼說?你的意思不就是亞當的抗爭是毫無意義,他的死亡也是毫無意義嗎?

  「我覺得你在說謊,」你就繼續自我催眠好了。「你那天在哼『鐵路』,我認得那旋律。」我仍然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僅僅從曲調中就能聽出的渴望。

  「不過是剛好想到那首歌而以,」他又說謊了──轉開目光看著地板,雙耳末端下垂。「你只看到自己希望看到的東西。」

  我不確定是累積了太多的壓力,還是距離系統還原的期限愈來愈近,但現在計畫就這麼卡住了,又或者因為攝入太多酒精,反正不管到底是為什麼,我清楚感覺到怒火壓過了僅存的理智,滿腔沸騰的挫敗感隨時會以任何可能的形式噴發出來。

  我一把抓住七四二五八的項圈,逼得狐狸朝我踉蹌一步差點跌倒,同時舉起緊握的拳頭,忿恨的咆哮著,展示出全部牙齒。

  七四二五八瑟縮著想要從我身邊退開,但我沒有鬆手,只是拉得更大力。他將雙耳向兩邊攤平,尾巴夾起,以橄欖色的雙眼看著我,那視線中混雜著悲傷和恐懼。

  如同,放棄掙扎,認命的承受將要發生在他身上暴力那樣,因為世界就是這樣運作的。

  抗爭毫無意義,死亡毫無意義──一切都毫無意義。

  七四二五八的樣子讓我清醒了過來,沒有做出更糟糕的行為。一時之間,只有被我摔到地上金屬杯滾動著的聲音。

  我在做什麼啊?

  羞愧又憤怒的,我放開狐狸的項圈,轉身以最快的速度跑開。

  好像只要能跑得夠快,就能逃離我所有無法彌補的錯誤一樣。



  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

  你怎麼敢?

  那是什麼態度,好像在指責我們這些不知感恩的賤民,做出僭越本分的無恥行為,才是撕裂社會、打擾你歲月靜好生活的元兇,搞得我們才是壞人一樣!

  憑什麼、憑什麼啊?

  冷冽氣流毫不留情的颳過全身上下每一寸毛皮,我試著假裝自眼角無法控制滑落的淚水,並沒有將雙頰凍得發疼。

  因為不知道停下來以後應該做什麼,我只能邁開步伐死命跑著。

  為什麼這麼生氣呢?是在氣七四二五八可悲至極的順民心態,還是我就這麼浪費掉了亞當拚上一切保護的機會?

  為什麼這麼羞愧呢?是七四二五八低下的姿態令我不齒,還是發現我原來和自己厭惡的那些貴族一樣,只因為我可以,就能毫不猶豫的去傷害別人,而難以置信呢?

  肺部傳來的撕裂感已經快要痛到無法忍受,如同被某隻看不見的手掐住那般,但猛力的喘息只是吸進更多低溫的寒氣,讓喉嚨更加乾裂。

  大腿肌肉終於因為不堪疲勞而開始痙攣,逼得我慢下速度,一個沒踩穩便向前跌去,面朝下的趴在地上滑行了一小段距離。

  狼狽中我撐起自己,半跪坐在地上咳著,把吃進嘴裡的細小砂石都嗆了出來。迫人的寒意使我下意識的以尾巴將身體環住,嘗試在自己和那無盡的虛空間架起屏障,留下一絲尚未逸散的溫度。

  低頭看著雙掌間的地面,被止不住的淚水打濕,形成一個一個圓形的濕濕小點。

  我想,我一直是知道的。

  這不是任何人的問題──不是七四二五八的,甚至不是品種狗們的──這都是我的錯。

  亞當已經因為我,遭受到難以想像的折磨至死,而他在整個過程中仍然保護著我。現在,我要以什麼立場,繼續拖其他人下水呢?

  不希望浪費掉亞當替我留下來的機會?不,我只是想要犧牲其他人,讓我可得到自己覺得「應得」的權利。

  原來到頭來,那些高高在上,總是對其他下等階層不屑一顧的品種狗,還比我更了解自己。

  啊,大概是因為,我們其實骨子裡是同一種人吧。

  我嘆了口氣,強迫自己站起來。

  有一部分的我,想要就這樣,動也不動繼續縮成一團,靜靜待著自怨自艾,直到失溫然後得到肺炎死去,或是沒有留下任何曾經存在證明的被世界遺忘──端看哪一個先發生。但另一個部分,那個站起來了的部分,需要去證明,自己和會坐在華麗椅子中觀賞殘酷處決的品種狗,是不一樣的。

  所以,我抹掉因為羞愧而流下的淚水,抬起依然有些僵硬的腿,艱難的邁出第一步,然後,是下一步。



  老遠之外,我就看到八六一三八坐在門廊的一張椅子上,同另一匹雪狐聊著什麼。他注意到我時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和談話對象致歉以後便朝我走了過來。

  「已經要宵禁了,你怎麼在這裡?」八六一三八發現我沒有要回頭,而是堅定的往雪狐宿舍大門走去的時候顯得更焦急了。「你會惹上麻煩的!」

  「我有些話需要對八六一四二說,」是的,我需要聽到自己說出來。「當面。」

  「你不能挑好一點的時機嗎,或是像個正常人,傳訊息?」八六一三八在宿舍大門為我打開以後愣住了一下,但立刻跟上。「理性在上啊,拜託告訴我你是用了我的通行權限。」

  我聳聳肩,沒有正面回答。雪狐低聲吐出一連串咒罵,拿起自己的終端開始操作著。

  「八零世代的確都特別叛逆,但你的延遲也太大了吧?」他一邊迅速的按著終端介面,一邊安撫其他和我們擦肩而過時對我投來疑惑目光的雪狐。「而且在這種敏感時機,讓其他人知道你能破解領地的保全系統,我都懷疑你是不是很想也被吊起來了。」

  當八六一三八提起這件事實時,我的臉頰不由自主的抽動了一下,但我再次把相關的思緒趕到某個黑暗的角落──我的感受現在並不重要。

  「我覆蓋掉了門禁系統的記錄。」隨著他的終端發出確認二位元的電子音,八六一三八吐出一口長氣,稍微放鬆了下來。「請不要做出任何你會後悔的事情。」雪狐放低了耳朵,幾乎是對我懇求著說道。但我沒有動搖,我很清楚自己需要這個,不然我剩下的生命就只能永遠在懊悔中翻攪了。

  找到正確房號,我沒有一絲遲疑便朝滑門走過去,金屬門俐落的往兩旁分開讓我通過,八六一三八停下留在房外。但直到滑門再度闔上,我都還能感覺到他擔憂的目光。

  八六一四二癱在一張單人沙發上,盯著天花板發呆,好像沒有注意到我這個不速之客。

  「我只會說一次,所以勞煩你聽清楚了。」我打了個響指,八六一四二在座位中彈了一下,和我對上視線。

  「我還以為你是喝太多之後產生的幻覺。」雪狐用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腦門。「恐怕我沒這個福份,對吧?」

  我懶得回應他的爛笑話,確保至少雪狐的注意力在我身上。

  「七四二五八是我看過最厲害的工程師,沒有任何人比得上。」八六一四二或許從我的開場聲明中嗅到了某種不妙的氣味,但只是稍稍皺起了眉頭繼續聽著。「你會給他在宿舍安排一個鋪位──就和其他紅狐一樣!」我將身子微微向前傾,放緩語速強調道。「不僅僅是因為他的能力絕對配得上,而是任何有一點點──理性為我見證──任何有一點點基本的人性就會這麼做!」

  八六一四二好像石化了,沒有任何動作或表情改變,我只能樂觀的相信酒精並沒有全完關閉他的大腦功能。

  「然後你會頂住從理性才知道什麼陽光照不到地方來的壓力,保護好七四二五八,因為那就是你的工作!」在來這裡的路上,我本來以為自己會慷慨激昂的議論,但現在我平靜的不可思議。甚是沒有拉高分貝,只是用充滿抑揚頓挫的語調陳述著事實。「就像我不會再幫你們擦屁股了,因為那不是我的工作!下次系統又出什麼問題,或許你可以考慮好聲好氣的去請七四二五八幫忙!」

  「你知道為什麼,舊金山那些西岸佬寧願放棄這麼優秀的工程師,也要趕走七四二五八嗎?」八六一四二眨了兩下他茶色的眼睛說道,好像正努力的組織語句那樣。

  「不就是因為他是抬尾巴的那個嗎?」我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給雪狐看,清楚表達了我對這件事情的想法。

  「對,」八六一四二低聲說道。「但他不僅僅是『抬尾巴的那個』……」

  「那又怎麼樣,」我耐住性子說道。「你有任何正當的理由,所以這樣對待七四二五八,把他隔離在外嗎?」

  「那是為了他好。」雖然八六一四二很快便回答,但我注意到雪狐茶色的眼睛閃爍了一下。

  「真的?」我稍微抬高些許音量施壓,雪狐撇開了視線。「把他一個人丟到沒有通電的廢棄破爛工作站,還有一個睡袋?」

  「閒置的空間沒有那麼多……」八六一四二的聲音愈來愈小,所以我聽不到後面他說了什麼。

  「那你既然這麼處處為七四二五八著想,那我就好奇了,」我將雙臂在胸前交叉,微微仰起吻端。「這些安排,你有問過他的意願嗎?」

  八六一四二沉默而沒有回應。

  「我想也是。」我起身,將衣服上的塵土拍掉。走出房門以後,我看到八六一三八靠在牆上,隨意的在終端上滑著。

  「這齣鬧劇的主題是什麼?」雪狐將終端收回右臂上的綁帶問道。

  「罪惡感。」我嘆了口氣,感覺到腎上腺素高峰過後的餘波,那種莫名的失落感,還有肢體末梢微微的麻痺刺痛。

  「我就不問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八六一三八是這麼說,但我懷疑他大概有聽見剛剛我和八六一四二的對話。「只是希望你能諒解八六一四二。」

  我們並肩走過無人的走廊,自動照明因為我們的靠近而開啟。

  「你不知道,三十年前的世界有多麼恐怖。」他的雙眼一時失去了焦點,像是深深陷入回憶般。「你也不知道,雪狐為了能夠最大範圍的保護你們,做過了多少……」八六一三八短暫停頓,咬了下牙才繼續說。「……不得已的決定。」

  我並沒有漏掉,他是說「最大範圍」。

  「很多時候,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繼續向前走下去,將那些過於沉重的包袱丟下。」他語氣和表情十分抽離,但很快便甩了甩頭接著說下去。「不管怎麼樣,看到現在年輕人這麼有活力,我好像都不太想得起來過去那些不愉快的記憶了。」八六一三八歪了下頭,搔了搔臉頰,因為某個自己才懂的笑話輕笑了一聲。

  我沒有找到什麼機智的回應,所以只是保持沉默讓八六一三八將我送出大門。

  「我並不是在指責你,或是要你體諒我們這些……」雪狐將頭歪向另一邊,思索了短暫的時間。「……過時的老人。只是目睹浪潮湧退、看著最後消逝的浪花,多少會有些感慨的。」他給了我一個故作神秘的微笑。「等你到我這個年紀就懂了。」

  八六一三八沒等我有什麼表示,便揮了揮手轉身離開。

  我判斷自己這個晚上已經精神透支了,所以放棄思考這一連串事件中的任何潛在意義,只是踏進朦朧的夜色中,跟著金屬軌道指引的方向走回宿舍。



  我聽著自己在終端介面上機械式敲擊的聲音,形成一股很有催眠效果的沉悶旋律。九零世代的編碼怎麼都這麼冗贅啊,就像是在過於肥大的軀幹上隨便找幾個洞塞進四肢,然後期望一切能夠正常運作。

  這些又是什麼鬼東西,編碼到一半睡倒在介面上,用臉隨機打出指令的嗎?實在是懶散又專注力低落的一群……

  發現自己在無意義的碎念以後,我頓時停住了動作──原來我也到了這個年紀了嗎?

  嘆了口氣,我揉揉有點痠痛的眼睛,重新檢視剛剛跳過的代碼。

  這讓我注意到,自己忽視了八六一三八的通訊。

  「老大?」畫面上的雪狐沒有馬上說話,他沉默的看了我幾秒鐘。

  距離上次那個有些過於戲劇化的事件,已經一個月過去了,我都還沒有收到某種懲處,所以我想八六一三八大概又幫我擦屁股了。

  這提醒了我,那天晚上自己是多麼義正詞嚴的要八六一四二做好自己的工作。強烈的羞愧感伴隨著一股燥熱衝上耳朵,但我決定不要在八六一三八面前表現出這麼不專業的樣子。

  「老問題。」雪狐終於開口,茶色的眼睛直直盯著我。「運行異常的無人機,座標發給你了。」

  「收到,老大。」我檢查工作站和我個人終端的同步情形,打算在通勤的途中繼續檢查初級工程師的專案。

  「對了,你有聽說路易斯安那上週的暴風雪嗎,聽說是百年重現期等級的重大災難。」八六一三八閒聊似的說道,但我知道他對聊天氣一點興趣都沒有。

  「希望減災工程有發揮它的功能。」我碰觸了右邊眉毛末梢和心臟說道,幾年前赤道區域爆發過一波氣候難民,那真的不是什麼很讓人愉快的記憶。

  「不管怎麼說,這嚴重影響了德克薩斯的對外交通,恐怕沒有花上一個月是不可能搶通軌道運輸的。」我注意到雪狐在「一個月」稍稍加重了語氣。

  「影響到稅務結算的進度,可就太不好了對吧?」我讓八六一三八知道我有聽懂他的暗示。

  「這交給我煩惱就好。」雪狐有些煩躁的揮了揮手,然後便切斷了通訊。

  我還是沒辦法決定,是不是應該就這麼放棄這個我和亞當準備了許多年的計劃,認命的在這個鬼地方生活,繼續替理性詛咒的貴族們──那些殘忍凌虐然後殺害亞當的兇手──工作。

  當以這個角度看待問題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決定比我想像中的還要簡單很多。我有什麼好害怕的,除了難以想像的磨難和死亡之外?

  我的腸子掉到腳邊,心臟被挖出來焚燒的時候,有多少人會吐出來呢?而在下一次徹夜狂歡的慶典上,還有多少人會記得,紅狐流水號七六一八四,因為他無法被理解的愚蠢而遭到處死。

  不──一個強烈的念頭打斷了我自己的思緒──是「亞伯」。

  金屬平台快速的前進,兩旁的作物化作深綠色的帶狀向後退去。迎著吹上來的風,我仰起頭大笑著。

  感覺很好。就像真的屬於我,而且無法被奪走的東西那樣。

  如果沒有人看見,沒有人聽見,那還算是存在嗎?紅狐亞伯是真的嗎,又或者那是只存在於七六一八四幻想背後的影子呢?

  自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蓋過了我的笑聲。我清楚的聽到了,清楚的看到了。在這理性遺棄的灰濛濛天空之下,我會自己記住。

  並且,以最桀驁不馴的姿態,走向絞索。



  最後一小段路需要徒步走完,種植區邊緣並沒有軌道覆蓋。

  在撥開足足有我身高三倍的草本作物之前,我就聽見了歌聲。

  「……我知道,只有當我們握住彼此的手時,才是真正的活著、才知道如何呼吸。

  草地將更綠,天空將更藍。不為什麼,只因為我從你的眼中才能真正看見世界。

  枷鎖和圍籬,高牆或鐵幕,或許可以阻攔我的腳步,但永遠無法阻止我的追尋。

  兩千三百五十七萬,一千一百一十三公里。

  我將沿著鐵路走下去,直到最終我們在彼方相見。」

  七四二五八背對著我,把外殼裝了回去,蜂巢無人機再次運作,緩緩的離地升空。

  雖然沒有其他表示,但紅狐的耳朵轉向後方,所以我知道他有聽見我靠近。

  「『鐵路』是一首很特別的歌。」七四二五八說道,傍晚的夕陽,讓他毛髮末梢像是在發光一樣。「總共有三個段落,隨著更接近終點,才會知道其他部分。而原始設計,就是能填上不同的詞,所以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版本。」

  七四二五八轉過身面向我,臉龐因為逆光而被陰影覆蓋,但那雙橄欖色的眼睛依然清晰透亮。

  「所以,」他緩緩的說著,同時調整了一下項圈的位置。「你怎麼知道第一段旋律的?」

  「理事會圖書巡迴的教士。」我回顧那段記憶。「他應該是注意到我們發現密碼,很隱諱的暗示了一些資訊。」其實我依然不是很確定,哪些是真的資訊,而哪些只是我們的過度解讀。但不管怎麼說,看起來「鐵路」是真的。

  「我一直懷疑,『鐵路』在帝國很高層有內應。」七四二五八說道。「我有聽到第四班的其他人在談,這個季度的巡迴時間是不是差不多了?或許和那個教士談談,能夠知道更多事情。」

  「巡迴團抵達的日程可能會延後。」我想起那場暴風雪。「但那沒有影響什麼,因為從去年開始,那個教士就沒有再出現過了,而接替他工作的同事只提到不清楚詳情的『調職』。」我心裡頭悲觀的那部分,能夠猜到他的遭遇。

  七四二五八緩緩眨了下眼睛,應該也得出了同樣的結論。

  「你能告訴我……」當紅狐開始解釋「鐵路」的特別之處時,我的耳朵就彈了起來。但我需要確認,我需要聽到他親口說出來。「……你為什麼會問我這些問題嗎?」

  七四二五八以大大的笑容回應我的問題,白色犬齒自上揚的嘴角中露了出來。

  「你之前問我,有沒有什麼真的無法忍受的事情,我沒有說實話。」紅狐的耳朵向兩邊攤平,但他以誇張的手勢在頭上撥了撥,讓耳朵重新豎起。「打呼聲。」七四二五八正色說道。「我真的完全無法忍受,睡覺的時候附近有人在打呼。」

  紅狐故作嚴肅的表情,還有當下的狀況實在太有違和感了,害我不由自主的噗哧一聲笑出來。

  「所以拜你之賜,我現在每天都遭受睡眠不足的折磨。」七四二五八又調整了項圈,接著走向我,遞過來什麼。「這大概就表示,是時候該考慮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是鋁罐,一個布滿小水珠的鋁罐。

  「沒理解錯誤的話,你有些想法打算跟我分享?」紅狐歪了下頭,用橄欖色的眼睛對我投來詢問的目光。

  滿溢的各種情緒讓大腦過載,一時之間無法組織出任何言語表達我的感受。所以我接過那沒有任何圖案或標記的鋁罐,打開拉環,和七四二五八替自己準備的那罐相碰,確認他沒有對我下毒以後,仰頭一飲而盡。

  這次,溫度恰到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