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末、如月與日爭輝

終末、如月與日爭輝
文森與安潔拉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的。
他們殺不了帝姬、也阻止不了帝姬分裂帝國。他們只能看著宮城放出飛向世界各地的火箭升空、卻不能在地面將之擊毀。
他知道，那是一枚即足以夷平帝都的巨型禁器。
海爾琳劫持了網路，只讓『世界』知曉宮城向世界輸送了毀滅。此時、帝姬才終於放下面具。
那是苦笑。像是成就了什麼。同時也放棄了甚麼。
「你們……也該逃了。禁器早已自商會洩漏至全球、帝都很快就會被報復轟炸。」
文森聽著、也只能聽著，帝姬所言不虛，此時早就不需要多餘的虛偽——
「——帝國已經結束了。」
說完就從文森身旁穿過。朝臣——不，如今早已沒有了朝臣、也沒有帝。


帝姬離開宮城，她總算完成第一步。
見證這一切的01不知該做何舉止。要憤怒也沒用、指責也為時已晚。如今只能默默跟在她身後，只想問個清楚。
帝姬也沒阻攔他，信步向南邁進。
海爾琳沒有通知文森離開地牢的消息，並不是她又背叛了——而是根本沒必要。
說不定她只是拿帝姬稍微驚訝的表情取樂而已。又或者、整個『世界』也只配她拿來取樂。
走走停停不知過了多久。可能幾小時、可能幾天，中途有近衛越與他的近衛們來回合流又下令後解散，還可以注意到後方傳來接連幾次的地震。文森想必已經焦頭爛額、為疏散整個近畿費心。安潔拉不知道是否振作起來了？如果振作的話、是不是已經開始策畫怎麼報仇了？
但那些都是帝姬的意思。無論是安潔拉的復仇、還是文森力挽狂瀾，都遂了帝姬的意——她就是要世界陷入無止境的征戰，直到粉碎、消失為止。
而帝姬總算止步、回頭的地方，是01熟悉的山丘。SW00，01與齡而曾經的家。
齡而已經在這裡等她們了。見面時，她只是沒有開口，眼神不免對殘忍的姊姊有所責難。
帝姬選擇回望的地方、原本遠遠得正好能看小如米粒的宮城。如今被不斷豎起的蘑菇雲接連壟罩，早就不見影子。
「……帝姬。」01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開口問起。
「我聽著。」
帝姬抱膝坐了下來、帝都又傳來閃光，隨後是震波、接著是轟鳴。
也許，凡倫湖就是這麼被炸出來的。
「妳到底……打算做『什麼』？」
帝姬凝視著自己完成的的第一步，編織詞彙。她曾與01暗示過、與齡而談過、在延攬文森時稍稍挑明。但肯定的、他們都不會知道其中全貌吧：
「我要…重置文明。」
01沒有回話。但並非因為內心毫無波瀾。
帝姬的回答十分簡要。至此、01首次感覺到帝姬所做的一切都得到了解答——
——這個人，否認了現有人類的一切。
「01 ……你可知道，在這場…『大戰』之後，有甚麼東西不會失傳嗎？」
聽見帝姬叫他、提問。然而帝姬沒有給他思考的時間、手指直直指向蘑菇雲。
「……就是那個：但指的不是並不是武器。」帝姬隨後握起手、緊緊纂起：「是權力。」
說著，帝姬終於將目光投向01。
「而這『權力(暴力)』的濫用將導致冬天。在這場冬天之中、還有經濟連鎖崩潰，至少會有五成的『人』失勢；缺乏技術的奴隸也沒有能力維持糧產支撐現有人口，至少有八成會死於飢寒。而當奴隸的消失、『人』口銳減，貴系也將不復存在。」
帝姬那幾近滅絕宣告，讓01忍不住咬牙：
「妳做的事……天理不容。」
「天容不容我又何妨——而在我的目標面前，就是數十億、百億的人死亡……甚至苦難，在我的目的面前都是必經的，我從不辭做一個屠夫。」
道德……並非淪喪。01明白，帝姬自己選擇將之湮滅。
「妳的目的…是什麼？」
「人與奴隸；上與下；男與女；貴與賤，01，你可知道這些都代表著什麼？這可都是同一件事。」帝姬問得毫無表情。
01腦中飛過許多猜想……但還是沒有開口回答。他知道帝姬早有答案。
「是權力鬥爭。」帝姬對自己的回答沒有絲毫遲疑，「奴役、凌駕、侵犯、蔑視。這種結構深植於現在文明之中。
奴隸就是此結構的極致……而我，也是如此。
01，你能否想像？早在我自己出生之前，這『世界』就已經希望我不是『我』：朱從也好、母親居子德也好，她們只希望我是他們的東西、聽話的玩偶；居道正與我的父親帝常更連我存在都容不得，恨不得我根本不存在。
就這個角度，我——生為女人，未生之前就被成為劣等存在，生死、甚至意志都不屬於自己，與奴隸有何差異？
而若我不想坐以待斃，不是轉而由我控制他們，就是消滅他們。要控制他們無疑必須登帝。但如你所見，整個『世界』都不會真正擁戴我。我是個暴君，也只能是個暴君。他們只會畏懼我的暴力，因為從來不曾被當作是個完整的人：一個眾望所歸的人……男(『完整的』)人。」
說及此，帝姬首次在聲音中流露了絲許情感。
那是憤恨。
「甚至不用細想也能發現，世上根本沒有完人。男人稱自己為完整，是透過貶斥女人；神要超然於萬物，是凌駕於凡人；貴系之所以崇高、是藉由傲視賤人。然而想想能反駁的話多的是：若女人相對於男人更無多餘呢？神其實只是人精神上的僕役呢？奴隸只是甘心付出？……不，這種高下打從一開始就是強加的。當亞當第一次以暴力讓夏娃服從，你要怎麼告訴他、你不該用天生的力量威脅她人？這如同告訴他不可奪取獵物性命？不，他不會認為這是錯的，只會認為這種暴力(權力)是天賦，久而就成了理所當然的。『他』只會重複、享受他的掠奪。在那時道德與法律根本不存在，人類就是禽獸……哪怕自有史以來包裝了六千年，從來沒有不是過。」
「所以……妳要毀了這一切？」
「沒錯。」
「那告訴我、帝姬。」01沉痛的望著近畿，「妳毀了這一切……毀掉文明、殺光所有妳說的人(禽獸)，會讓事情更好嗎!?」
帝姬稍稍睜大雙眼，然後苦笑了起來，就像被戳中了痛處：
「……我不確定。」
「妳不確定……？」
01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知道……下一對的亞當與夏娃：現在的文明……會不會又重演。我要的是…『可能』。」
可能更美好的世界：可能更平等、可能更安寧、可能更自由；人人都可以當『我』，沒有人生來就遭到劣化。
「你問會不會更好……我無從保證，甚至無法保證能活著看到下一對夏娃亞當，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但我要做。」
不然夢想的世界不就無從開始了嗎？帝姬苦笑著回答。
「我該修正。01，重置文明不過也是手段罷了。我要的是：美好的世界。」
此『世界』不容帝姬。
也相對的，帝姬也不容此『世界』。
01彷彿能看見帝姬身後，有數千億、數以兆的記的魂魄。其中最前面的、是帝姬此世所蹂躪、牽連、死於非命的亡靈。
然而更在那之後的，是未誕生的人。他們是弱者、是驅體上的敗者、是存在被踐踏者。帝姬在彼世為他們開啟存在受到許可的希望、美好世界的未來。
「該說的我都說了、01 ……你可願意協助我？」 帝姬說著向01伸出手。也當然的—— 01十分猶豫。他忍不住轉頭向齡而求助，想聽她替自己說些什麼……甚至想讓她替自己決定——
「——不行，哥哥。只能自己決定。」
齡而的笑容卻有些悵然，她自伊始聽來都未曾顯露驚訝與困惑，讓01明白『齡而』早已知情並決定、也為了自己的理想世界而站在帝姬那一邊。
見01猶豫不決，帝姬也慢慢將手收了回來。
「果然……決定不了嗎？」
「我知道、我知道妳說的理想，帝姬。可是妳的手段我實在不能……」
「就算別無選擇？」
「就算別無選擇……對、就算別無選擇——」
——說到這裡，01曉得，自己與帝姬分道揚鑣了。
帝姬別無選項，故決定毀滅文明。01即使別無選項，也絕不毀滅文明。
他不加多想、卻發自真心的回答無疑宣判帝姬理想的死刑。
他終究是此世、此文明的人。到不了帝姬那一側。
「既然如此……有人來接你了。」
「接我……誰？」
「光流、你追到這裡也辛苦了。」
流光不滿地撇起嘴，沒為名字倒過來這種小事抱怨。這裡的事，海爾琳都告訴她了。
「流光……為甚麼追我。」
「文森與安潔拉的追隨者要建立一個政權並不難……當然有一個太陽化身會更好。」
說完小聲嘀咕著「可以的話真希望什麼都不知道」。
見01還裹足不前，帝姬心理不禁感嘆：真是他的風格。誰也不想傷害，這是01的善良、也是他的天真。這讓他需要有人推他一把——所以帝姬將他推了過去：
「01、去吧。你並不孤單。」帝姬微笑著說道，「真要嚴格說起，齡而還會在你那邊呢。」
「齡而不是——」
「——大約一百年。」
齡而這麼一說，01就懂了。
「僅限這一代。」帝姬微瞇起雙眼微笑著，「這是我最後的私心。此後無論與誰有關，我都不會心軟。」
「……那我會阻止妳。」
「對，就是要像這樣哪。」
01的挑戰反倒讓帝姬笑了開來。然後慢慢的、呼出一口氣。
她拔出細劍。將刀刃伸向自己的後頸——俐落地將一頭白髮割下。齡而見到，也一同舉劍。
01不住倒吸一口氣。
帝姬與齡而正在訣別。
她們將髮束朝山坡下方撒去，純白與漆黑的光輝在風中交織、於此世燁燁生輝。其後就是帝都，是整個『世界』、以及整個使過去的她們誕生的文明。這是在哀悼、哀悼此世的破滅；也向是為了它的重啟而慶賀。
「那麼、該說再見了。」
說不定只是回頭見——帝姬看上去一下輕盈許多，她向01挑戰般地微笑，對此齡而則有些無奈地悄悄瞪了姊姊一眼。帝姬看過之後就背向他們。
這次、再也沒有人追上去。


當雙眼再也看不到帝姬，01懸著的一顆心、隨著雙腿一軟忽然跪了下來。
齡而不知何時已經移動到自己身邊要攙扶，01趕忙對她說聲「我沒事。」
「只是……有點累了。」
「你追帝姬走了一天一夜。」流光沒好氣地說。
「原來這麼久嗎……」
01完全沒有餘裕注意。
「時間也不急……啟程前先休息一下吧。」
流光如此建議，齡而則先是拉了拉01的衣袖，隨後直接拉倒、讓01座躺在齡而懷裡。
熟悉、懷念的氣息與體溫，讓01一瞬間鬆懈下來，雙眼一眨，忽然就失去意識。
發生太多事了。他沒意識到自己的疲勞。
齡而將雙腿放直、輕輕將哥哥枕在自己腿上。以眼神示意流光先走。而流光也就交給齡而。
01的呼吸很淺，似乎正作著惡夢。齡而緊緊握住他的手，隨著深呼吸一握一放……漸漸的，01的呼吸開始與齡而同調。眉頭也漸漸鬆了開來。
「晚安，哥哥。祈禱你下次醒來的時候——」
天空充滿不自然的光芒。火球在天空反覆形成、消失。像是暴躁的要燒盡潛伏於宮城的黑暗。
各地都發生著這樣的慘劇。有多少人口稠密的領府一瞬之間化為廢墟？
哪怕齡而守著…哥哥往後的日子肯定並不輕鬆。齡而憐惜地俯瞰再懷中的哥哥，輕輕拂去額頭上的汗水。隨後又將目光轉回帝都。
「——世界、變得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