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大家的紳士貓咖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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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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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麻桂妍的幫忙之下,我在名為「期末」的巨獸面前,可以算是戰到最後一兵一卒,才得以順利低空飛過、堪堪存活。也就是說,無論再怎麼危險,我總算達到畢業門檻了,幸運幸運。
人有分「懂唸書的人」和「不擅長唸書的人」,像我就敢說麻桂妍就是屬於前面那一種。而我的話,雖然店長總誇我咖啡煮得不錯,但唸書總歸就是不行。說不定煮咖啡該是我的天命才是。
畢業照早已拍完,而因為絕大部分時間都在打工,我自認和同班同學基本上沒什麼交情,搞得我參加畢業典禮的動機稀薄到不行。除了經常主動過來關心我的班代麻桂妍之外,與我說過話的同儕寥寥可數,可以說我已經沒有任何一點出現在學校的理由了。
還有另外一點讓我覺得並不想參加畢業典禮的關鍵——就是沒有能來觀禮的父母。
從小被告知父母死於意外的我,已經習慣這種特別的孤立。那是一種出於善意的孤立,只要有人發現我沒父母,他們會不受控制地投來尷尬與同情的眼光。這份尷尬,是因為他們並沒有成長到可以面對他人的悲劇,畢竟我們只是大學生,不是久經歷練的社會人士。那份同情也許是人之常情,但被同樣的暖意沐浴得久了,也會變成標籤,一次次貼在我這個「孤兒」的身上。
話說回來,有點年紀的人反應也算溫柔了。念小學時,我被寄養家庭帶去上學,同學發現我稱呼他們為「叔叔、阿姨」,「江柚平沒有真正的爸媽」這回事被傳得全校皆知。再後來,國中時與別人起爭執,得到了「就是沒爹娘才這麼沒家教」這樣的評語。這張「沒爹娘」的標籤對我來說可說是有百害而無一利,因此,儘管這場意外是一件我如今根本不曉得該不該在意的事,它還是影響著我。
知道我「沒有父母」,多數時候只是變成別人的談資。自從理解到這件事之後,高中時代起,我開始有意識地避免與人深交,也別隨便投身歡樂的場合。青春期的我,覺得這或許才是所謂「合群」的作法。
於是在畢業典禮這天,我選擇獨自在「紳士貓」,就著達圖拉舒適的呼嚕聲,專注地煮我的咖啡。
首先是大量使用的阿拉比卡。
先是磨豆。在「紳士貓」的磨豆機,每天都維持在最佳狀態,不僅內構整潔,研磨器上也絕不會有老廢油脂影響粉末風味。將經過研磨的咖啡粉,放到已經布置好的濾紙裡。取燒好的92度熱水徐徐注入,停下,稍微蒸個二十秒,隨後再以繞圓的方式,分成兩段將熱水注入。
粹煉精華、去除雜味,細細帶出上好咖啡豆特有的酸、香、苦、甜,爾後滴漏為一杯香醇的作品,只需要少許的等待,和誠懇的心態。
這些手法,對我而言是滾瓜爛熟,無論是在濾紙上以熱水繞圓的穩定度,還是煮水時分毫不差的溫度,也掌握了不會過度擾動咖啡粉的注水手法……兩年的打工生活,店長騰叔把能教的都教給我了。儘管是這樣,我還是沒有給客人供應過自己煮的咖啡,畢竟那必須是首席咖啡師獨攬的工作,堪稱是「紳士貓」的靈魂所在。
我都苦練了兩年,店長也對我讚譽有加,要煮出一杯如同從前一樣的咖啡,不會是難事吧——正當我思考著這些事情時,眼角餘光瞥見門外似乎有動靜。「叮鈴」一聲,店門打開來,上回在門口遇到的優雅女士又再度走進了店裡,這時候我才想起自己忘記把「休息中」的牌子掛上。
已過中年的熟客名叫藍湘,略比店長要年長一些,她穿著花樣令人聯想到春天的碎花襯衫和白色休閒長褲,非常懷念地左右張望著內部的陳設。
「啊……這裡還是一樣,十幾年來都是一樣的。」她感慨地說道:「有些風景,有些事,可以一再造訪一再回味,這就是老街啊……」
「藍姐妳好,抱歉,其實我還沒打算重新開張呢。」我微笑著賠不是,「畢竟都店休了幾個月,店長也不在了,可能我還要一點準備才能把店開起來。」
藍湘微笑著點了點頭,「真的,你年紀這麼輕就要接管一間老店,這可是了不起的工作。」接著她聞到了咖啡香味,「你在練習嗎?」
「呃,是。」我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真的不好意思,我沒有自信能像店長一樣把咖啡煮得那麼好,就是希望不要讓大家失望。」
「也許我可以幫忙?」
藍湘小姐姿態優雅地走到吧台邊,撥了撥她那一頭摻雜了灰色的長髮。她接過我從壺中倒出來的一杯咖啡,仔細聞了一下,神情嚴肅,隨後輕輕啜了一口。
接下來,她薄而潤澤的嘴唇,啣住了纖細蒼白的食指,陷入長而久的沉思,讓這間尚未開始放送宜人音樂的咖啡店裡,顯得昏暗且空氣凝滯。令人屏息的過度靜謐,黏稠且沉重,幾乎讓我喘不過氣。
彷彿就連達圖拉舔毛的聲音,都能蓋過我緊張的呼吸。
她蹙了蹙眉,隨後似乎有些失落地放下了咖啡杯,「感覺好像有點不太對。」
「我想也是。」我苦笑著搔了搔頭,「我知道自己功力不到家,頂多就是達到店長的要求,但只要多練習的話——」
「不,錯了,錯得離譜。」她一面說一面搖頭,口吻裡有著我預料之外的嚴厲,登時讓我啞口無言。
「柚平,這兩年我也是看著你在這間店裡慢慢熟悉過來的,所以我知道你是個努力的孩子。」藍湘小姐的眼神裡有著專注與肅穆,「但問題不在這裡。」
我唯唯諾諾地點頭稱是。
「我的話可能會有一點重,但絕對出自真心,希望柚平你可以體諒老人家的囉唆。」
她挺直了背脊,像是呼應了我的緊張一般,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認真,「你的咖啡沒有用心。」
我有些不服,但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煮咖啡是一種技藝,裡面包含了對「煮出好咖啡」這件事的態度。雖然我學業成績是那樣子,但面對發打工薪水給我的淨騰店長,以及經常蒞臨品評咖啡的老顧客,我自問絕對沒有散漫過。
儘管我不能直接為客人煮咖啡,但為了有一天能端出自己最好的咖啡,正式「出師」,我每天都有好好完成店長給的練習功課。如果她說的是口味不合,或者是無法重現店長的手藝,這我還可以理解。
但是說我沒有用心,還真是有點不能接受。
也許是看出了我心底的小小反抗,藍湘接下去說道:「這裡的『用心』並不是講你不夠專心,也不是說你學藝不精。也許兩年以來每天煮咖啡還比不上店長的技術,但我想說的並不是這個。」她緩了緩氣息,以柔和的語調重新解釋道:「你的咖啡裡,沒有放心意進去。」
這可真的把我弄迷糊了,「藍姐,這是什麼意思呢?」
「淨騰在端出每一杯咖啡的時候,在裡面總能喝得出某種堅持。我不知道他的過去,只知道他單身一人,這樣孤獨著過了一輩子,但他的咖啡裡,能品得出一些隱晦的情緒,就像是要盡力去抓住什麼似的。我推測他想守護的,或許是這間店吧。」藍湘淡淡地說道:「煮咖啡是一種技藝,所謂的技藝,就像是寫作、跳舞、拉小提琴一樣。柚平你應該能聽懂我的意思。」
「也就是說,煮咖啡就像是創作一樣嗎?」我忽然覺得有些明白了,「在作品上灌注的心意會變成作品本身的質地……可是藍姐,照這樣說的話,我可能一輩子都做不出好咖啡了。」
守護這間店也總該有個理由吧。如果店長是孤獨一輩子的人,他是寂寞的,那他究竟想守護什麼呢?我也是孤家寡人,都不知道除了自己以外,還應該保護些什麼。
「單論咖啡本身的作法來說,你已經練習得很棒了,這足夠說是一杯好咖啡,只是還沒和淨騰比肩而已。」藍湘微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單單這一句話、這一個舉動,紳士貓咖啡店的氛圍,又像是忽然明亮了起來,「這說明你已經充分熟悉了工具和方法,萬事起頭難,你不如先把目標訂在『煮出和店長一樣的咖啡』?」
她又啜了一口咖啡,也不知道是否想要幫著我緩頰,達圖拉來到藍湘的腳邊,就著她的褲管蹭了蹭,惹得她眉開眼笑。
「首先,要先有你師傅的樣子,在拿不定主意之前,不妨先回想一下淨騰的咖啡吧?然後,當時機成熟時,你需要面對自己的本心,去尋找你自己的咖啡。柚平,淨騰已經把這間咖啡店給了你,這麼一來,屬於你的、富含心意的、有厚度的咖啡——找出它來,就是你現在的責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