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大家的紳士貓咖啡-1

本章節 3258 字
更新於: 2023-05-01
  每個城市裡,都有老街。

  並不是因為城市需要老街,而是因為時過境遷,這麼一來,當時並不老舊的街道,終有一天也會變成老街。

  老街一旦成形之後,就會有人想要把它維護起來。人們說這是所謂都市的特色,是一個地方的記憶,是一段文化必須要有的誌銘,於是身處於老街,總會有一個程度的時光錯置感,供人們感懷、念想,或甚至是憑弔。

  而我在這樣的一條老街,手裡拿著一個貓包,身旁站了一位西裝筆挺的幹練男子,在一間名叫「紳士貓」的咖啡店門口。我們都沒有說話,彷彿在等對方出下一道謎題。

  爾後,就像是時機算準了一樣,他整了整領帶,清了清喉嚨,「那麼,江柚平先生,我們馬上來點交最後一份財產吧。」

  是的,財產點交,聽在我這個國立卓色大學的大四應屆畢業生耳裡,還是有些不切實際。

  我長期打工的「紳士貓」咖啡店長忽然過世了,而他所擁有的店面,沒來由地成了我的所有物。聽委任律師說,他生前預立了遺囑,遵照其中內容,是把名下所有一切通通都給我。

  我真的想不出來他有什麼理由需要這麼做。身為在「紳士貓」工作兩年的長期工讀生,儘管他熟知我許多事,這兩年來也非常照顧我……但忽然把所有一切都交給我這樣的打工仔繼承,還是覺得很不現實。

  已經過世的店長「騰叔」不但預先打理好一切,甚至還在戶頭預留了一大筆錢,做往後的生活支應,更能應付店面的種種開銷。在面對最後一場期末考之前,我請了一天假,從一大早忙到現在,輾轉於律師、代書事務所完成所有繼承手續,在數也數不來的文件上簽名、蓋指印。

  直到現在這一刻,可以說代書和律師們認真做好了所有法務與文書工作,彷彿剩下的就是我和店長之間的事了。

  「那麼,有關遺囑內所有記載事項,到這裡全部完成。」那位律師彬彬有禮地向我欠了欠身,他整個人給我的感覺就像是經過日曬處理的波旁咖啡豆,帶了點像是麥茶與檸檬一般溫醇的香氣,「您有我的名片,如果後續有什麼疑問的話,就請聯繫我或代書。」

  「呃,真的很感謝你們的幫忙,謝謝。」我有些侷促地回了禮。

  「請節哀。」

  等那位西裝革履的先生離開店門之後,靜謐的咖啡店裡,就只剩下我一人。在歷經今天一整天的忙亂之後,我終於重新得到獨處的機會。於是我靜下心來思考今天面對的一切風暴——說實在話,我和林淨騰店長,頂多就是工作雇傭的關係。他住院期間,我也就去醫院看了他一兩次。說沒感情當然是不可能,但也沒有到要「節哀」的地步才是。

  雖說有些意外,但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店長舉目無親。就像我一樣。

  但儘管是這樣,我還是不覺得他有理由非得要把所有財產全都交給我繼承。

  沒有開空調的時候,咖啡店「紳士貓」就只有一具老抽風機可供換氣。鋼筋水泥建構而成的建築物內側,輕薄地貼上了一層木片,使得整間店裡環繞著陳舊的木香與咖啡香。

  店長曾經稱讚過我,說我對咖啡香氣的分辨能力有著特殊的才能,是以儘管滲入木材當中的咖啡氣味非常多樣,但焦糖香、果香、花香或者乳香……在味覺上甚至可以說是「很嘈雜」。神奇的是,喜愛咖啡的人們總能在這間店裡殘留的咖啡香氣裡找到自己最愛的那一股氣味,在「紳士貓」裡尋得專屬於自己的悠閒與洗滌。

  這樣複雜的氣味,不只標示了這裡的歷史性,也讓這間咖啡店本身不僅僅是個喝咖啡聊是非的地方,而成為一個地方的記憶。

  儘管複合式的餐飲供應項目,讓其他咖啡店變得時尚、明亮又現代化,但這間店卻始終頑固地保持著專屬於咖啡店的本色——專心煮出好咖啡。

  如同這樣的「純」咖啡廳並不多見,要不是因為我的強力建議,店長騰叔還頑固得很,不願意推出三明治套餐呢。

  「喵嗚 。」微弱的貓叫聲提醒了我,這才想起貓包裡還有一位小夥伴。

  「抱歉抱歉達圖拉,都忘了讓你出來透氣了。」我趕忙將貓包打開,一隻黑白色的老貓從裡頭走了出來。牠是店長養了二十多年的「貓瑞」,至今依然身體健康,只是毛色沒有年輕貓咪那麼潤澤。哪怕平生只剩吃和睡,牠蹭起人來可愛的模樣還是能融化不少熟客,說牠是舉世最強的超級店貓也不為過。

  走上為牠精心架設的斜坡,身為招牌店貓的達圖拉有牠專屬的位置,那是一台我從來沒看它運轉過,卻總是保持得非常乾淨的黑膠唱片機旁,一塊柔軟的貓坐墊。

  來這裡喝咖啡的客人經常會順便摸摸達圖拉,而牠也會微睜雙眼、甩甩耳朵表示欣然同意。

  了無新意的互動,卻又令人忍不住微笑,難怪這裡叫做「紳士貓」。

  我在一片沉靜的店裡坐了下來,任由靜謐將我重重包圍,那些在營業時會發出的細碎聲響彷彿無由而生,擦拭杯子的婆娑、熱水煮滾的咕嘟聲、輕而慢的異國樂曲、店長的腳步聲和咖啡液滴漏的聲響,在這過於平靜的空間裡似乎依舊繚繞。

  這個時候我才開始意識到,吧台後面,那裡應該有的身影,真的不在了。

  「有人在嗎——?」

  風鈴在大門上響起了叮嚀,告訴我有客人久違地光臨。我反射性地站起身,「您好,歡迎光臨紳士……」

  然而,那身影雖是熟悉,身影的主人也算常客,但她可不是什麼咖啡老饕,而是班上同學麻桂妍。

  她身穿素淨的粉色系T恤、雅緻的奶茶色長裙,搭配一頭柔順的黑色長髮正合適。出眾的容貌與優秀的成績,擔任多年班代的穩健表現,以及對大部分的人都能流暢交談的氣質,說是許多人心目中的女神也不為過。但這樣的她,如今卻躊躇地站在門口,捻著從肩膀垂放而下的髮尾,這小小的動作反而讓咖啡店裡更顯安靜。

  為了避免她發呆超過十分鐘以上,我起身將木椅從桌子上搬下來,「桂妍,方便幫我一下嗎?」

  「啊、咦?當、當然好啊。」她似乎有些詫異,但並沒有拒絕我的請求。

  於是我們兩人在達圖拉的注視之下,開始整理這間咖啡店。

  將桌椅擺整齊,並一一擦拭乾淨,為咖啡機撢去灰塵,讓所有的機具回到適合工作的狀態。等到準備停當時,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晚飯時間到了。

  在店長住院期間,店休狀態下,冰箱裡自然是不會剩下什麼食材的,於是我鎖上店門,和麻桂妍一起走在老藤市的老街上,看人潮如織,嗅著夜風混雜著炸物、雞蛋糕、地瓜球與炒米粉的味道。我們就著一張鐵桌坐下來,要了兩份肉圓、一碗豬血湯,就這麼吃了起來。

  「你還好嗎?」晚餐之間,麻桂妍有些不確定地問道。

  「我很好啊。」我狐疑地歪了歪頭,「我看上去不好嗎?應該是因為文件什麼的太煩人了吧。」

  「說得也是,誰想得到會有這種事。」

  想也知道,桂妍說的「這種事」指的是忽然繼承了一大筆財產這件事。

  「妳知道我從小沒爹娘嘛。」我吃了一口肉圓,一面咀嚼一面說:「所以我沒有想過,也沒有預料過,有一天會有一個人把他一生的財富全都留給我。今天這件事對我來講太超現實了,我甚至沒有準備好要面對這一切。」

  「騰叔為什麼這樣做呢?」麻桂妍低了低頭,「可是,其實我不是想問這個。」

  我停下筷子望著她,她那張小臉上與其說是困惑,不如說是格外擔心。麻桂妍的表情就像看見被暴雨淋濕的小狗,或者無家可歸的小貓,總之就是像在看某種小動物一樣看著我。

  而且是很可憐的那種小動物。

  「我想問的是,你心裡還好嗎?」

  我應該要覺得痛嗎?其實我也不知道。放眼直到大四以來遭遇的人事物,騰叔絕對是一位好相處的長輩。他親切,也像我一樣不愛說話,我們總是可以很舒適地待在同一個空間裡,共享同一份沉靜,看顧客享受單純的咖啡,和達圖拉一樣靜靜偎在自己的角落,不覺經年。

  但也僅此而已,騰叔不是我的誰,他是我的僱主,再退一萬步說,頂多是認識的朋友吧。

  所以我誠實地回答了,「我也不知道。」這是現階段我能給出的唯一答案。

  我們吃完了晚餐,回到咖啡店前,有一位熟客竟然等在門前,正隔著玻璃門逗著達圖拉在玩。

  「啊,不好意思,我們今天還是店休。」我說。

  「這樣啊。」那位女士微笑著起身,「我想說有看到小拉拉在裡面,還以為你們要重新開張了呢。」

  麻桂妍和我兩人登時面面相覷,於是我向女士低下頭,擺出哀傷的態度,「店長他過世了,以後這間店可能……」

  「咦?怎麼會?」她摀住了嘴,詫異之中更有溢於言表的悲傷,「唉,都十幾年的老相識囉……」

  麻桂妍趕緊上前攙扶那位熟客,儘管她們兩人根本不熟,但那樣子卻像極了一對母女。原來,店長過世了,與他熟稔的人,是能有這麼難過的。是不是那位女士泫然欲泣的樣子,才是我應該有的態度呢?

  身為一個繼承了店長所有一切的人,我該怎麼做?

  「這間店。」鬼使神差地,我放大了聲量說道:「以後就由我來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