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4 宅邸夜話

　　「母親、父親、希德，我做錯了嗎？」

　　「雖然殺人是不好的事情沒錯，但妳有什麼苦衷我們也可以談談，現在重新開始總有機會去彌補妳犯下的一切嘛......」

　　儘管雷爾特不斷用彆腳的言詞進行勸說，不過紅髮的魔女似乎全然沒有聽進他的話語。只見她自顧自地喃喃著，接著好似突然頓悟了什麼一般──

　　她笑了。

　　「是啊，我做錯了，錯得離譜。」

　　「欸？」

　　雷爾特還未能釐清這句話的涵義，迅猛的火焰驟然間爆燃開來，吞噬掉了面前魔女的整副身軀。

　　「喂！鮮血──不對，希艾妮絲！」

　　伴隨著如鮮血般紅豔的焰火熊熊燃燒著，那襲原本無比動人的色彩被蠶食得逐漸只留下舊日的焦黃。雷爾特所能見到的最後一幕，便是魔女彷彿釋然地放下了對他的敵意，朝著自己露出帶著淚水的笑容。

　　「對不起，謝謝你。」

　　──以及那一句，莫名其妙的感謝。

　　「等一下！」

　　來不及伸手挽留，周圍的場景立即破碎，眼前只剩下了一無所有的黑暗，再也找不著她的身影。

　　「！」

　　拾荒者先生突然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這幾天已經多少看慣了的天花板。

　　他面無表情地坐起身，接著雙手使勁地拉長雙頰的軟肉。

　　「......喔，作夢啊，這什麼噩夢。」

　　傳來的清晰痛覺讓他確定穿越到現在的將近三個月才是現實，自己還好端端地活在異世界裡，隨即無奈地嘆了口氣。

　　他打開系統，發現距離早晨還有好長一段時間，於是沉思了一會兒。

　　最後他還是決定下床活動，反正一天沒睡好對於精力無比充沛的他並無大礙。

　　點開了檯桌上的燈，他首先查看櫃子上那個住著小水鼠們的木頭小窩。

　　連日來的生活讓小水鼠們已經習慣於以樹洞為家，此時的他們擠作一團，看上去睡得相當安穩，就連拾荒者先生以嚴肅的神情死死凝視著也沒有半點察覺。

　　「如果在樹洞下面加裝兩個類似水車的轉輪結構，這能不能算得上一種移動房車呢......」

　　腦海中突然憶起小水鼠們衝浪時的畫面，迸發的靈感讓他深入規劃這種改裝的可能性。雷爾特打開系統，將這些想法記錄了下來，隨後滿足地點了點頭，稍微驅散了剛剛作噩夢時所帶來的不快。

　　「嗯......」

　　做完了這一件事後，他搔了搔臉頰，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做些什麼好打發時間。

　　伯羅奔尼撒家的僕從並沒有在夜晚工作的習慣，而他也不好在這夜深人靜的時間點打擾到其他人。

　　「碎石牙豬解剖出來的材料也用得差不多了......」

　　剩下來的作業似乎只有牛奶史萊姆的培育，不過那還需要耐心等待一點時間，倒是著急不來。

　　在心中一一過濾完現階段能做的事情，他走向窗邊打開窗戶，讓清涼的微風吹入房間。

　　儘管時間已經進入七月，微微吹拂的夜風卻也不會令人感到燥熱難耐。

　　「哦吼，滿月啊......」

　　他背靠著窗邊，將身體伸出窗外，倒頭看向夜空中漂亮的皎潔白月，腦海裡想到的是今晚與法師小姐討論出來的結果。

　　法師小姐的提議暫且作為最後的備案而擱置，理由則是想要把一城之主的女兒帶離這裡絕非易事。

　　哪怕他看得出來，伯羅奔尼撒家對他們二人的好感並不低，但是因此認為這種請求就會被允許未免太過天真，縱使他們是站在幫助希艾妮絲的立場上也一樣。

　　畢竟兩人再怎麼說都算是來路不明的存在，只是伯羅奔尼撒家信任他們的品行，選擇不去深入追究而已。

　　不過信任終究有其額度，理智可不應該只是裝飾品。

　　他們要帶走的對象可不是一個不被家族在乎的棄子──從希伯雷願意放下權力讓希艾妮絲行使便可瞭解，她在那名父親心中的份量可沒那麼廉價──對方並沒有制衡他們的手段，那麼是要如何保證他們一定會將希艾妮絲完好地帶回來？

　　拾荒者先生都能想明白的事情，法師小姐沒道理想不到，然而她還是提出了這個建議。

　　「克蘿莉亞又成長了啊......」

　　胸中頓時湧出一種身為老父親的自豪，雷爾特不禁欣慰地感嘆道。

　　儘管早就明白法師小姐不是沒血沒淚的怪物，只是確切地認識到，「希艾妮絲在克蘿莉亞的心裡也占據了一席之地」這點實在是讓他多有感慨。

　　改變希艾妮絲的結局──這個出於拾荒者先生想要彌補遺憾的心願，隨著時間經過逐漸變成了兩人共同的願望。

　　克蘿莉亞並不僅僅是因為他的緣故，而是以自己的本心積極地想要去解決這件事。而且能看到她找到與自己擁有共同話題的友人，對於他來說正是令他再高興不過的事情。

　　建立與他人的羈絆，從而獲取許多美好的回憶。拾荒者先生如此確信，這才是人類應有的生存方式。

　　心情愉快地看著天上高懸的明月不久，再度想起剛剛那個不祥的夢境，笑容漸漸地從他的臉上褪去。

　　「......不過，現在好感度不夠的反而變成我了嗎？」

　　叩叩！

　　「奇怪，都這麼晚了，會是誰來著......」

　　聽到敲門聲後，雷爾特收回身子，一邊疑惑地思考著，一邊上前將門打開。

　　「沒睡？」

　　法師小姐站在門外，對著前來開門的拾荒者先生問了一句。

　　「剛醒，不過大小姐啊，這種時間點拜訪一名男士的房間可一點都不淑女啊。」

　　「你要是真擔心這種事那你可以不要應門。」

　　「作為大小姐的僕從，如果您這時是想要吃宵夜那我也只能義不容辭地給您做啊。」

　　「也好，那你去做吧，我餓了。」

　　「瞭解，我記得晚飯還有剩下，再看看冰箱裡還有什麼材料，我去──」

　　「慢著，我開玩笑的。」

　　看見拾荒者先生還真的邁出房門準備去做宵夜，法師小姐無奈地拉住了他的衣角。

　　「我怎麼可能大半夜來找你就為了討吃的？」

　　「欸？不然妳還會有什麼事情？」

　　「......我在你眼裡就是這種形象？」

　　「對啊！」

　　聽到他理所當然的回應，克蘿莉亞的嘴角抽搐了幾下，只覺得自己果然不該自討沒趣。

　　她深呼吸一口氣，搖了搖頭，決定不跟他計較，逕自地走進了他的房間，拉起一張椅子坐下。雷爾特見狀也不在意，在她進來後順手把門關上，然後回過身。

　　「所以是什麼事情呢？」

　　「我剛作了個噩夢，稍微睡不太回去。」

　　「哦吼，也就是小孩子被嚇醒需要大人呼──對不起，女俠饒命。」

　　看到克蘿莉亞終於忍不住暴起青筋點燃一顆火球，雷爾特趕緊做了一個把嘴巴拉上拉鍊的動作，這才讓她將手中的火球散去。

　　「因為睡不著，加上有點在意的事情想要問你，所以我才過來看看，沒想到你也沒睡。」

　　「本來是睡了啦，不過我也作了一個不太美妙的夢......」

　　「鮮血魔女嗎？」

　　「欸？」

　　聽到自己還沒細講，克蘿莉亞便精準地猜中了內容，雷爾特忍不住猜測道：

　　「妳也？」

　　「嗯。」

　　「嘿欸，雖然知道妳有我的記憶，不過連作夢都會一樣，那我們的同步率意外得高啊。」

　　雷爾特一邊嘖嘖稱奇道，一邊跟著坐了下來，隨後問道：

　　「所以妳在意的事情是什麼，莫非是跟夢境有關嗎？」

　　「是，也不是。」

　　克蘿莉亞搖了搖頭，認真的目光注視著他。

　　「你很抗拒我剛才提出的方案對吧？」

　　「嗯？妳說帶希艾妮絲離開這件事嗎？沒有啊，我不是說過了嗎，考慮到現實──」

　　「就是這點。」

　　雷爾特話還沒說完，克蘿莉亞便打斷了他。

　　「你平常都懶得思考這方面的事情，如果突然腦子轉得很快還回答得有理有據，要不然是闖禍了，要不然就是心虛地想要隱瞞我什麼。」

　　「哎呀，我有那麼不堪嗎......」

　　沒有理會他有些蒼白的辯駁，克蘿莉亞只是繼續往下說道：

　　「最近應該沒給你闖禍的時間，那麼就是想要隱瞞我什麼。所以我想了很多你有什麼不能跟我講的，刪到最後只剩下這麼一個可能。」

　　到這裡，她一字一句，困惑地問道：

　　「你，是不是不想讓希艾妮絲跟著我們，為什麼？」

　　「......」

　　魔石燈映照著雷爾特那張因為沉默而顯得嚴肅的臉龐，克蘿莉亞沒有催促，只是如同往常一樣，慢慢地等待著。

　　「我覺得我應該是沒表現得那麼明顯吧。」

　　過了許久，拾荒者先生才搔了搔臉頰，整理好心中的情緒，緩緩地出聲。

　　「說是不想也不太對，只是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而已。」

　　他閉上眼睛，腦海裡浮現了艾歐尼薩姆的風景，以及他曾經的同伴──《菲尼克斯絕響》的成員們的面孔。

　　「在來到這裡之前我曾認為，希艾妮絲是被人排斥的存在，可是實際上卻並非如此。」

　　生活在伯羅奔尼撒城這段時間裡的所見所聞，讓他明白希艾妮絲其實是被眾人所認同的存在。

　　她的家人愛護著她；她的領民擁戴著她。

　　而她也願意為了回報這些情感，去付出自己最大的努力。

　　哪怕她現在自覺無法承擔，然而她毫無疑問，是被自身所屬的勢力認同的一名「領袖」。

　　「克蘿莉亞，妳覺得艾歐尼薩姆對我來說是什麼？」

　　睜開眼睛看向克蘿莉亞，他突然地問道。這個與前文無關的問題讓克蘿莉亞感到十分不解，不過她還是回答道：

　　「據點？」

　　「也算對，只是更正確來說，是家園。我和《菲尼克斯絕響》的夥伴，一起建立的家園。」

　　雷爾特站起身來，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氣。

　　「日夜相處的話，艾歐尼薩姆是絕對瞞不住的，這點妳應該也清楚。如果希艾妮絲是個沒有歸屬的人倒也就罷了，但是，她是貴族，一個被眾人愛戴的貴族。」

　　他自認能夠將自己的很多東西分享給他人──唯獨艾歐尼薩姆不行。

　　哪怕曾經建立起的許多事物已然消失不見，不過這座浮空島仍舊承載著過去的羈絆與記憶。

　　「我當然可以將艾歐尼薩姆跟希艾妮絲分享，因為我已經清楚她的品格。可是妳覺得，如果我們真要帶走希艾妮絲，會『只有』希艾妮絲與我們同行嗎？」

　　法師小姐所提出的那個最後備案，拾荒者先生在她離去後其實有認真地思考過它的可行性。

　　有條件地帶走希艾妮絲似乎並非不可行，畢竟他們的表現已經證明他們有著解決問題的可能性。

　　可惜雷爾特無法接受這樣的交換條件。

　　「艾歐尼薩姆是我們一起建立的『家』，哪怕他們現在已經不在，未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相見。我還是不希望艾歐尼薩姆有捲入勢力糾紛的可能，進而失去它原本的模樣。」

　　信任終究有其額度，理智可不應該只是裝飾品，這亦是他對自己的警語。

　　他當然相信伯羅奔尼撒家的為人，可是他不敢賭，因為艾歐尼薩姆是他極度重視的「寶物」。

　　若是對方真的產生了覬覦該怎麼辦？現在的他們可沒有強大到足以對付一整個城邦的實力。

　　他不願意讓沒有經過他認可的外人踏足艾歐尼薩姆，這是他對於過去羈絆的珍重──卻也是一種自私的矛盾。

　　雷爾特十分明白這一點，所以他本來並不打算說出來讓克蘿莉亞困擾。

　　他已經相當依賴克蘿莉亞去解決這件事，不應該再讓她負擔這種矛盾的堅持。

　　「可妳也不用太在意，我只是需要時間去作心理準備而已。」

　　因為，他想要改變少女那個淒涼結局的心情絕非虛假。

　　雷爾特深信著，時間會幫助他跨越那道檻。

　　「......我明白了。」

　　聽完了雷爾特向她隱瞞的真實想法，克蘿莉亞輕輕地吐出了口氣。

　　「你的意思是要我好好完善那個最終備案，爭取只把希艾妮絲綁到我們這邊來，我懂了。」

　　「啊？」

　　雷爾特眨了眨眼睛，總覺得這個理解好像也沒什麼.......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