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本章節 8712 字
更新於: 2018-07-01
Chapter.1

  扇宸自黑暗中睜開雙眼,光線流進世界,視線雖然還沒完全恢復清晰但是意識基本上已經醒過來的時候,他聞到濃濃的藥香味在鼻尖飄盪,似乎是從不遠處傳過來的。他輕輕一側頭,發現自己正對著一扇竹門簾,而門簾外頭似乎有人影晃動,藥香就是從那個方向傳遞過來的。

  他再度把視線轉回來,注意到自己正躺在一張老舊的木板床上,依舊模糊的眼神僅看的到天花板空空蕩蕩掛著一盞正在轉動的風扇,然後有微微的、帶著青草泥土氣味的風從遠方吹來。扇宸一抬頭,雖然看不清楚,但當他瞥見窗外景色時,心頭立即重重一敲,麻得不能自己。

  他沒死,他還活著。

  扇宸閉上眼睛,全身的力氣倒回床上,腦海裡似乎還能浮現方才──對他來說,也許更像是前一刻的事情罷了──扇虔驚慌失措的向他大喊,試圖要衝上前拉回他的畫面,可是他只是回頭對他已經重傷的哥哥笑了一下,笑意飄散在血腥味的空氣裡,然後他仍然毅然決然、不顧一切地做了那個決定,玉石俱焚。

  耳邊彷彿響起當時硯堂為了阻擋扇虔失控的舉動而放大好幾倍音量的喊叫聲、琹宣經常被眾人誇獎的嗓音中有著明顯遮掩不住的啜泣聲,以及──
  
  最後一刻,彧降嘶吼出來的四個字:扇宸,回來。
  
  扇宸,回來。

  眼淚不自覺流了下來,他睜開眼,液體清洗了瞳孔滑下臉頰,但眼前世界仍然模糊。他沒有想過自己竟然還可以活著,活著看見窗外的景色,是他無比熟悉的桐時鎮。他依舊還待在這距離他們所有人都這麼近的地方,他現在只要衝出去,拐過幾個熟悉的彎道,也許就可以再次看見大家了。

  雖然那個時候他確實沒有半點猶豫,即使重新來過一次也一樣會做相同的抉擇,早就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無所畏懼。但直到現在,發現自己還真真實實活在這世界上,扇宸卻是無法克制地哭泣。

  腦袋在此時突然重重抽痛,如同有尖銳的東西插入一樣,他瞳孔倏地擴散,忍耐不住地緊抱著頭試圖驅趕痛覺。剛剛停留在腦海的影像及聲音在短時間內破碎。

  「扇宸。」沙啞的聲音從床邊傳來。

  扇宸極力忽略腦袋裡傳來的刺痛,望向床邊說話的人,視線始終無法完全對焦,然而他還是認出了眼前這個人。

  「珞衷爺爺……?」扇宸吃力地開了口,聲帶彷彿灼燒過一般疼痛,並且聲線粗糙難聽,當他聽見自己的嗓音時,狠狠愣了一下。

  珞衷是桐時鎮裡唯一的藥師,藥師跟治療師職業性質不同,治療師是使用自身習得的法術來為他人治療,而藥師則是能夠採集藥草、製作藥品,並且使用藥品來為他人療傷。

  扇虔跟扇宸幼年時就被送到桐時鎮居住,珞衷一直對他們照顧有加,平常兩兄弟也會定時來到珞衷的藥鋪拜訪關心他,年紀大了一點之後,兩人開始會出鎮對抗魔物,對藥品的需求更是大幅提高,偶爾也會將出外所採集到的稀有藥材送來珞衷這裡。

  他們一直對於珞衷十分敬重。此時扇宸終於想到他現在可能是躺在哪裡,珞衷藥舖裡的房間,因為他們以前從來都只待在外面的藥堂。

  「我怎麼會……」扇宸原本是想問說,他怎麼會還活著?只是問到一半,他就自己截斷了剩下的字句。

  「扇宸,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事嗎?」珞衷的神情看起來很疲憊,距離上次見到他,原本就已經逐漸衰退的外貌似乎又更加憔悴了。扇宸不確定這是不是跟自己躺在這裡有所關係。聽到他的問句,扇宸微微點頭。

  珞衷淡淡說下去:「你做出這樣的行為,我沒辦法說你是錯的,更沒有機會阻止你。不過,既然現在我把你從鬼門關另一端拉了回來,作為救命的回報,我希望接下來你能夠聽我的,明白嗎?」

  扇宸愣住,遲疑一下之後點了點頭。他當然相信珞衷爺爺不可能會害他,然而珞衷很少對他們做出什麼要求,所以他一下子無法理解為什麼突然說這樣的話。
珞衷望著他一會兒,嘆了口氣,轉過身踏了幾步,從房間中另外一角搬來一面銅鏡。

  扇宸正想表示自己現在的眼睛似乎還看不太清楚時,就因為瞥見銅鏡中顯現的影像而頓住了。

  鏡子中的影像即便模糊,扇宸也能夠清楚發覺,自己外觀的變化。

  「你原本頭髮的顏色在我當初把你帶回來的時候就已經褪成灰色了,到現在你醒來,已經過了三個月,除了過瘦以外,皮膚因為營養不足以及太少曬日光呈現病態蒼白,眼睛受到的傷害無法逆轉嚴重削弱你的視力所以你現在應該看不清楚……」珞衷平靜地敘述著,看扇宸明顯還反應不過來時,他停了下來,靜靜把銅鏡擱至床角。扇宸望著他,等著他接下來的話。

  「現在的你,跟之前外觀看起來不太一樣,如果經過一些處理,再加上你喉嚨也受了傷,也許已經沒有人可以認得出你。而我要要求你的第一次事情就是,你不可以告訴任何人你是誰。」

  珞衷的神色很冷淡,語氣卻鏗鏘有力,帶著不容質疑的果斷。

  「任何人。」

  扇宸還反應不過來,只是微皺著眉,許久才開口:「爺爺……我沒有很理解……您的意思?」

  不知道是否是扇宸的錯覺,珞衷那雙即使上了年紀依舊精神奕奕的眼睛,此時流洩出隱約的憐憫。

  「扇宸,你不是不理解,你只是在逃避罷了。」
  ﹡
  三個月後。

  彧降背著一把沾上凝結乾涸血跡的鐵劍緩緩從長荒森林邊界走進桐時鎮,他低頭看一看自己手上抓著的袋子,除了方才從魔物身上獲得的晶石,還有另外一小袋是森林中挖掘的稀有藥材。自從某次看到扇家兄弟這麼做之後,他也開始養成每次出鎮狩獵都會留心周遭藥材的習慣,即使他並不是那麼認得,在兩兄弟介紹下,多少也知道哪些是有價值、可以利用的。

  狩獵二字,在桐時鎮裡並不是指殺害動物作為食物或採集皮毛來販賣,而是指清除鎮外不定期出沒的魔物,一方面是守衛家園,另外一方面則可以賺取魔物身上的晶石,晶石在市場上並不是很稀有但一直都具有基本價值,最主要就是它內含一種獨特的能量,而這能量擁有許多用途。

  桐時鎮正好位處人煙邊疆,周遭常有魔物出沒,算是守護居民的第一邊防陣線,因此桐時鎮居民都會擁有基本防衛技巧或是精湛的戰鬥能力。即使如此,狩獵過程還是很危險,尤其像彧降這樣單獨出去,身旁沒跟著治療師,不免受了點傷。因此他一回到桐時鎮,立刻就直接朝珞衷的藥鋪走去,除了送藥材以外,也能夠順便處理一下傷口。

  以前他們的傷勢都是由扇虔一手包辦,扇虔在桐時鎮裡已經是最出色的治療師之一,即便是到了大城市裡也一定是炙手可熱,人人爭相搶著要。他們一群人出去狩獵時,扇虔的能力足以照顧好每一名隊友,鮮少有人需要自行用藥品治療。

  然而,半年前的事情發生後,他們就不曾再一起到鎮外狩獵過。扇虔重傷緊急送回帝都接受高階治療,至今尚未回鎮;硯堂也需要長時間待在家中療養,彧降經常會去探望;只有琹宣跟他的傷勢幾乎沒造成任何大礙,琹宣為了照料兩人開始了帝都桐時兩頭跑的生活,而他,安安靜靜地繼續在鎮裡生活著,一如往常地去狩獵、賺取從魔物身上取得的收穫,閒暇時瘋狂的練劍,只恨自己當時的武力不夠高強,沒有辦法挽救既定的事實。最初彧降很不習慣,但至今過了半年,他已經對於獨自狩獵這件事情感到十分自在。

  「珞衷師傅在嗎?」

  他有些訝異藥舖的木門居然是關起來的,卻還是試著敲了敲。雖然知道珞衷師傅偶爾也會去鎮外採藥,或許是他平常很少經過這個地方,因為他自己也會儲藏藥品以備不時之需,今天是知道藥品缺乏才會過來,沒想到剛好找錯時機。

  「啊、請等一下喔。」裡頭竟然傳來一道年輕卻沙啞的聲音,彧降微微一愣,他記得珞衷一向是自行打理整個藥鋪,從沒在裡頭見過任何藥僮。

  難道是太久沒過來了?

  木門此時也緩緩開起,彧降看到裡面站著一名少年,年紀也許比他小個兩三歲,但不知道為什麼年紀輕輕,對方的頭髮就已經呈現沒有絲毫光澤的灰髮,瞳孔顏色倒是讓他留意了一下,有點像是扇家姊弟倆的翡翠色,卻顯得十分暗沉。

  在彧降打量少年的同時,他沒發現對方眼中有一點錯愕。

  「珞衷師傅不在?」

  「他老人家……暫時出門了。」

  「是這樣子嗎?我記得珞衷師傅平常很少親自採藥?」彧降站在門口隨意閒談,既然珞衷不在,他也沒有表現出要進門的態度,只是有點猶豫自己現在到底是不是該離開。

  「嗯……師傅沒告訴我。」少年──也就是扇宸,垂下眼睫,然後幾不可見地抿了一下唇,小心翼翼地問:「你受了什麼傷?」

  彧降沒料到他會問,訝異地看了對方一眼,回答:「小傷而已,只是家裡止血藥沒了。」

  「那……你進來坐一下吧。我幫你。」扇宸話說完,把門完全打開,抬手示意讓彧降進門。後者還來不及拒絕,前者就已經轉身了,應該是要去找尋需要的藥品。

  彧降只好踏了進去,坐在藥堂裡某張專門給客人坐的椅子,望著走向穿廊身影消失的少年。

  來到珞衷的藥舖,多數人都只會待在最外頭的藥堂,藥堂左側有一間療傷房,但所需要的藥品都放在穿廊裡面不知道哪間房間中,由珞衷自行去取出,再出來為居民治傷。

  彧降不知道裡頭的扇宸緊張到手心出汗。

  他一邊顫抖著手在櫃子裡藉由微弱的視力尋找需要的藥材,一邊告訴自己要鎮定。現在並沒有發生任何大事,怎麼會表現得如此慌亂。他邊喃喃自語邊把藥材拿出來,在心底狠狠嘲笑自己。

  在他昏睡期間,三個月不知不覺悄悄溜走,而醒來至今又過了三個月,這段日子以來,除去他開始可以下床、跟著珞衷爺爺學習更深入的藥草判別及藥品製作以外,也在珞衷爺爺警告「你身體傷得太嚴重,每施一次法術就是耗損一次你的性命」之下,開始學著練劍順便強化身體,因為藥鋪後方有個庭院可以讓他活動,基本上他這三個月沒怎麼出過門。

  偶爾他會幫忙珞衷爺爺招待客人,打打下手,而他也曾擔心再次見到熟人之後自己的反應,但奇怪的是桐時鎮小小一個,這裡又是唯一的藥鋪,照理來說相遇機率之高,三個月來提心吊膽這麼久卻不曾撞著任何人,結果就在扇宸漸漸放下壓力時,彧降的出現反倒讓人措手不及,即使因為視力的關係看不清楚臉,他沒有花半點猶豫的時間就肯定對方的身分。

  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克制住想要詢問扇虔身體狀況的衝動。

  回到藥堂,扇宸有些閃躲彧降的視線,低聲說:「到房間去吧,我幫你上個藥?」

  彧降原先打算拿個藥就走,沒有想過要麻煩他人,但聽到扇宸那似是被灼燒過的嗓子發出了熟悉的語調,恍惚間他就跟著對方走進療傷房。

  「傷到哪裡?」

  「背。」

  「那趴下吧。」

  扇宸努力讓自己的聲音維持著平靜,彧降沒說什麼就趴到檯桌上,結果忽然想到自己還沒解下背上的劍,正想再次爬起來時,已經聽到扇宸低呼一聲。

  「怎麼了?」彧降一轉頭就看到扇宸流血的手指。

  「沒事,不小心劃傷而已,你的劍真利。」臉上從容的笑著,扇宸心中已經丟臉到想把自己埋在洞裡千百遍。想幫別人療傷弄到自己流血,天底下有沒有更愚蠢的事情啊?

  「你還是趴好吧,這點傷不礙事我還是能夠幫你的。」看著彧降遲疑地不知道還該不該解下背上的銅劍,扇宸極力勸說道。前者終於把劍放到一旁,趴回檯桌上。

  的確是不礙事。只是模糊的視力讓他沒發現這把銅劍是沒劍鞘的,抬手就往劍刃抹不流血才怪。扇宸苦笑,臉真是丟大了。

  彧降一邊感受到藥草敷上傷口的舒適感,一邊開口:「你是珞衷師傅從哪雇來的藥僮?沒在鎮上見過你。」

  有十七歲這年紀在當藥僮的嗎?扇宸抽了抽嘴角,這試探也太拙劣,卻還是讓他心頭吊了起來,手中俐落的動作沒停,他回答:「我是被珞衷爺爺救回來的,康復之後就留在這幫忙了。」

  這是實話,也是他跟珞衷爺爺討論過後的身分。

  如果想要偽裝成遠方親戚,要查證的話太容易戳破了,而他自認說謊功力實在有點差勁,不如以實充虛,謊話帶七分事實,才可以好好扮演陌生人這個身分。

  「救?」彧降敏銳抓到關鍵字:「你叫什麼名字?」

  「珞澄,澄澈的澄。」

  「你姓珞?」

  扇宸再次抿了抿嘴,他何時知道彧降哥哥變的這麼追根究柢,明明以前一向不太管別人的事情。

  「跟著珞衷爺爺姓的。」他回答,差點沒多接上一句:這不是很明顯的事情嗎。

  彧降張了張嘴,還有很多疑惑想繼續問,比如說為什麼要跟著珞衷師傅姓、為什麼不回家而要留在藥鋪?但隱約聽得出扇宸並沒有想主動說明的意思,他也不習慣過問別人的私事,因此只應了一聲:「是這樣啊。」

  扇宸暗暗鬆了一口氣,抬起彧降的手臂,把繃帶緊緊繞過傷口包好,說:「這樣子就可以了。回去三個時辰別碰水。」

  「啊……謝謝。」起身把衣服穿上,彧降摸出幾把銅幣遞給扇宸,後者默默地收下。珞衷藥鋪索取的酬勞不會列成表單展示,但常來的客人都知道大致的價格,誰也不會佔誰便宜。

  「對了。」彧降突然想到,把裝藥材的小袋子也拿給扇宸:「請幫我把這些藥材給珞衷師傅。」

  「……藥材?不用啊,你已經付錢了。」

  「沒有,這是我恰好要送給珞衷師傅的。」

  「為什麼?」扇宸忍不住問了。

  「嗯……」彧降點頭。然後彷彿想到什麼美好的事情般,平常不怎麼顯露情緒的臉微微一笑。

  「習慣使然吧。」


  ﹡
  傍晚。

  扇宸緊抓著一把木劍,在後院滿身大汗地揮舞。傍晚的天氣恰巧涼爽,而他的身體現在已經不怎麼能夠承受烈日曝曬,只適合挑這樣的時間。

  以前身為一個法師,出外戰鬥的時候只要躲在後面,前面永遠有彧降跟硯堂擋著,造就他平常惰於訓練甚至是從來沒有想訓練的慾望,扇宸的體能可以說是爛到極點。往往練個劍不到半時辰就累得氣喘吁吁想休息。平時珞衷爺爺看他這樣子總是搖頭嘆氣,罵他不求上進。

  時間這種東西,他以為自己是重新來過,然而有些事情卻無法改變。也許他潛意識正在排斥練劍這樣的行為,彷彿必須硬生生割捨身為法師的那一部份。

  不過在受到跟彧降見面的刺激後,體內似乎存在著一種衝動,永遠也發洩不完出來。扇宸只是不停地揮舞,試圖驅逐那種煩躁感。

  「心浮氣躁的,發生什麼事。」珞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扇宸一轉身,劍尖畫出一個弧度,然後看見了珞衷師傅抱著一盆藥草站在那。

  「沒什麼特別的事情。」扇宸無意說謊,他心中真的覺得,這並不是什麼需要提出來講的事情。不過就是見到熟悉的人,會讓他有所震撼罷了。

  「今天有誰來到藥鋪嗎?」沒理會他的話,珞衷淡然問道。

  「……」扇宸默認。

  「桐時鎮就是這麼小一個,隨時都可能會遇到。」珞衷淡淡地說下去:「你太過容易被影響了。」

  「是,師父。」

  兩人一陣沉默。

  「練完,就進屋吃飯吧。」最後,珞衷這樣說。

  扇宸瞇起眼看著漸漸轉暗的天色,已經可以看見幾顆零碎的星子。他其實從沒學過如何解讀星辰,即使他們的父母--澗擎跟安岱都是帝都祭官,以觀察星辰移動,卜測國家未來命運為職,卻似乎從來沒有打算讓扇宸跟扇虔走上這條路。

  安岱說,命運這樣子的東西,知道越多隻會越傷心。

  扇宸想,她會不會很早就預見半年前屬於他們的命運,他們現在還認得出他是誰嗎?想到這裡,扇宸的心忽然重重一跳。珞衷說不準告訴任何人,那他不說,如果是他們自己知道的呢?

  那扇宸這個人,還能不能存在?

  他忽然苦笑出來,明明當初就告訴自己,能夠擁有一條命留在這世界,更可能看到扇虔等人平安的生活著已經夠幸運了,才發現人永遠比自己想得更貪心。

  跟珞衷吃飯的時間,餐桌上通常是安靜的,不過扇宸可以發現,今天對方明顯是心不在焉。

  他低著頭挖飯,邊悄悄抬眼觀察珞衷。

  「珞澄。」珞衷忽然喚他一聲。

  「啊,是。」扇宸驚了一下,放下手邊的碗看向珞衷,心裡一驚,畢竟珞衷平時吃飯是真的不會開口的。

  「你復原得差不多了。」

  「……是的。」

  珞衷若有所思地低著頭。

  「基本的劍術,我能教給你的,大抵也學完了。」

  之所以這樣講,是因為珞衷本身對於劍術也不拿手,身負這項技能不過是為了強身跟自保。

  「是的,我會認真練習。」

  「那,我差不多也該離開這了。」

  扇宸嚇了一大跳,原本手上握著的筷子跟著掉落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是要回去帝都嗎?」扇宸問,雖然他們從沒過問師傅為什麼會出現在這,但身為一個藥師在帝都生活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不,是要去奎青大陸。」

  扇宸正彎下腰撿筷子,聽到這句話震驚的一頓。

  「奎青大陸?」

  最早的時候,傳說世界上只存在著一塊盤古大陸,四周都是清澈見底的海洋,而底部是絢爛的螢光。之後在盤古大陸上裂出了一道海溝,徹底將扇宸目前處在的位置「境想大陸」跟另外一邊的「奎青大陸」所分開,海溝成了一整片魔物海洋,被稱為「青想」。

  扇宸的父母雖然都擔任國家官員,但他年紀不大的時候就來到桐時鎮,沒有受過正式的帝都教育,對於外交、政務上了解確實不夠多。以扇宸淺薄的認知也只知道奎青大陸上存在著另外一個統治國家。

  「您……要怎麼穿越那片魔物海?」

  兩邊大陸很少有人民往來,主因就是青想的存在,同時產生的優點便是兩邊幾乎不會發生任何衝突,否則常理下來說極可能因為爭取資源讓邊疆長期打仗,但此時兩國分別最大的外患都是大陸上的魔物,以及深不可測的魔物海。

  「岸邊都會有傭兵團。」

  「您至少回帝都找傭兵公會聘請可靠一點、擁有執照的傭兵吧?」

  當然魔物海還是有人過得去的,戰鬥力高強外加運氣好一點的話不少人會到奎青去取得稀有資源運回本國販賣,以風險賺取高筆利潤。扇宸知道青想岸邊有許多無牌的傭兵團,實力不一且沒有任何保障,雖然如此,但還是有很多人願意聘請他們,原因可能是便宜,可能是快速,可能……

  「我正處於被通緝狀態。」

  扇宸瞪大眼睛。

  珞衷笑了:「不然一般人這麼會來這種偏僻的城鎮,在沒有任何家人的情況下。」

  「呃,可是我跟扇虔就……」

  「你們是官員家屬,本來就屬於防範名單,自然而然需要離開帝都。」

  扇宸愣了愣,沉默下來,他不認為住在桐時鎮是很委屈的一件事情,他喜歡鎮裡的環境,沒有在帝都時那樣大的壓力,清幽自然,步調緩慢。幾乎讓他忘了,他們是為什麼而來到這裡的。

  「其實帝都真的十分殘忍呢。」扇宸第一次看到珞衷這麼多的笑容,卻帶著一種悲傷的嘲諷:「你跟扇虔直到現在都還未成年,結果幾年前就得獨自來這生活。」

  扇宸睜著眼睛看向他。珞衷滄桑的臉頰,流洩出一種憐憫的溫柔。他知道珞衷爺爺一直對他們關照許多,然而他表現在外的,始終是一種善意的剛強,他對他們好,也對他們嚴厲。

  「那,」扇宸說:「您什麼時候離開?」

  「啊啊,也許就這兩天。我原本是預定在四個月前離開的,當時正是冬天,利於隱蔽啊……」

  原本預定。

  兩個人都知道,是為了什麼而讓珞衷沒有照既定行程走。

  「謝謝爺爺。」這一瞬間,扇宸覺得再多的語言都表達不出他的心情。

  「這就是命運吧。」珞衷說,眼神有片刻的恍惚:「救你,是我在境想該做的最後一件事。接下來你要走的路就必須憑你自己了。桐時鎮就這麼小一個,不可能讓你完全避開舊識,更何況你年紀還小,說不定依然需要他們的幫忙。但記住我的話,千萬別回到以前的身分。」珞衷的神態很凝重,他再次強調:「千萬別回到以前的身分。」

  「……是。」

  珞衷舒了一口氣,語氣緩和下來:「想過接下來的計畫嗎?」

  「回帝都,試著考皇家十二軍。」扇宸說,接著露出苦笑:「不過我現在實力可能沒辦法,也許會去找一個傭兵團加入?」

  皇家十二軍是整個帝都戰鬥力最高的官方軍隊,人人都是武力或法術上的菁英。原本扇虔跟他一直有這個計畫,打算等到能夠回帝都的時候,便試著去參加考核。性格因素加上從小沒有在帝都接受教育,文官職位並不在他們的考量內,也因此他們在桐時鎮的生活中才那樣的熱衷於出外狩獵,為的就是不停地、不停地精進自己。

  如今若只有他一個人,他依然只能沿著原先的路獨自向前。

  「傭兵團啊……」珞衷微微嘆氣:「你先天體力條件就不行,如今法術能力又大幅受損,雖然有豐富的戰鬥意識,但這種整天跟危機打交道的生涯其實不太適合你,不過既然你已經有計畫,我也不勸你了,你實力自保有餘,但一切要以性命為重。至於帝都那邊,確實是個不錯的選擇,恰巧你現在能夠有一個新身分,不會受到家庭背景的影響。」

  「好的,爺爺。」

  「然後,我還是必須再次強調,不要讓其他人知道『扇宸』還活著。」

  「……。」扇宸抿起嘴來,一時之間沒有回話。

  珞衷看他惶然的神情,輕輕嘆了一口氣:「你知道我為什麼可以即時救起你嗎?」

  「不曉得。」

  為什麼珞衷速度可以這麼快,他也曾想過這點,畢竟再如何技術高明的神醫都很難將氣絕的人徹底救活過來。不過他卻沒有深入思考,反正他逃過一劫本身就是最大的奇蹟。

  「因為我感受到犧牲靈陣的能量。」

  「犧牲靈陣?」扇宸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

  「桐時鎮是城鎮第一邊防陣線,自然需要一點特殊的防禦措施,這跟陣法學有關,我就不細說了。但你當時肯定是抱著自殺的心態對吧?」

  「……是的……因為那魔物……」扇宸還沒說完,就直接被珞衷打斷。

  「犧牲靈陣最初就是設置用來危急的時候能夠讓帝都的戰士以犧牲自我的方式換取最大戰鬥力,完全符合帝都一貫的冷血作法。」珞衷十分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你還真不愧是帝都官員的子女。」

  在扇宸過去十八個年頭裡,極少聽過他人批評帝都,一來是父母為帝都做事,二來則是搬來桐時鎮以後,離帝都太遠,這裡的居民也不太關心帝都的動向。然而這幾個月,他也不是第一次聽到珞衷刻薄的評論,從原先的尷尬慢慢都變得十分習以為常了。

  「犧牲靈陣被發動之後,基本上索取生命作為代價是一定的。我趕過去只不過是想著能不能幫上其他人,沒想到發現你還活著。」珞衷說:「星辰自會紀錄一個人的命運,你父母都是祭官,你應該能理解這件事情。沒有人知道那天到底發生什麼事情,好運一點可能是犧牲靈陣出了問題?但事實上更有可能,你已經死過一遍了。」

  聽到死那個字的時候,扇宸幾乎停止了呼吸。

  「你可能命中注定就是必須死在那一天,但你的身分隨著復活這件事情被錯置了。沒有人知道你為什麼可以復活,也或許你並不是這片大陸上第一個死而復生的人,但當你回到原先的命運軌跡,再一次面對死亡的時候,你有把握,你能夠有第二次復活的機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