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藏於記述裡(2)

本章節 4744 字
更新於: 2023-08-09
  語落,空間一瞬間陷入沉默。白鳥肯定後便不再言語,夏琋也不是多話的人,但這樣的沉默,各有所思的雙方並未感到不自在。
  夏琋回想著她曾在家族紀錄中看過的歷史,那時候的龍與飛鳥各自引領著新舊兩方勢力,卻各有所顧慮而陷入膠著。他們都想著要扳倒對方,卻沒有合適的理由動手,而面對這樣的僵局,飛鳥之家的選擇是──「製造」出動手的理由。
  那就是「卡塔諾琳.斯克德」,飛鳥之家家主萬般寵愛的小女兒,卻在與龍之家聯姻那日高喊著神靈的名號,刺傷了龍之家的少主,而後舉刀自盡。
  夜貓之家的紀錄詳盡記下了部分前因後果,飛鳥之家之所以假借和平答應聯姻,是為了栽贓龍之家,讓龍之家的少主背上殺害卡塔諾琳的罪名,換得動手的正當理由。他們已做好讓小女兒死在龍之家的充分準備,肯定能潑龍之家一身難以擺脫的髒水,但沒人能知道他們究竟打算怎麼做,因為卡塔諾琳的背叛,他們沒能走到那一步。
  但那無疑得是做好準備才能執行的計畫,只能成功不能失敗,畢竟,飛鳥之家已親身演示了失敗的後果,他們的沒落與潰敗,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
  卡塔諾琳是背叛了斯克德的缺口,但這位大小姐為何在走向終末的婚禮上發難,有人說,她是不甘成為棄子而拖著整個家族陪葬,有人說,她在飛鳥的眷顧下終究成了狂熱的殉道者,理由眾說紛紜,人們卻已無法從本人口中得到答案。
  這是個註定無解的謎,夏琋從未想過,謎團的根源如今正站在她的面前,這個在夜貓之家偶爾也會提及的謎團,她竟有了詢問本人的機會。
  ……家族裡的那些長老要是知道了,肯定會很激動吧。
  她分神想著。
  但詫異退去後,她率先意識到另一個問題,「『大小姐』,是男的?」
  似是沒料到夏琋的第一個問題會是這個,白鳥一瞬失笑,「是啊,很意外吧?」
  「為什麼?」夏琋緊接著問。那天代表聯姻的大小姐是假的?或是「大小姐」本身就是個騙局?
  飛鳥之家湮沒於歷史的真相,究竟是什麼?
  「答案很簡單,『卡塔諾琳』從一開始就是虛構的。」
  白鳥沒有打算隱瞞,儘管這些都已成為過去,但對他來說,能在一個相關又半無關聯者面前坦白這些,其實別具意義。
  「她只是飛鳥之家打造出來的誘餌,所呈現的樣貌,包括家主的寵愛,都只是為了讓飛鳥有理由向龍宣戰。」他說得輕鬆,態度好似這不是自己的故事,「一枚精心打造的棋子。夜貓應該可以理解的吧?」
  沒有出言回應,夏琋只是頷首。
  「為什麼背叛?」
  夏琋接著問。
  她的個性,並不會去在乎面對這話題的當事人作何感想,她只是對自己在意的問題追問到底。但白鳥也不會因夏琋的不加掩飾就動搖,百年前的「她」也許會,但現在的他只是神情認真地略作思索。
  「因為,我累了。」
  最後,白鳥這麼回答。
  夏琋沒有無止境地追問下去,她的好奇心與話語似乎就只到這裡。少女的離去就如她的出現一樣突然,她走之後,只剩白鳥獨自一人留在回歸安靜的辦公室裡。
  白鳥靠著椅背,揚起頭,閉上了眼。
  相隔百年,有些事在闔上眼時依然彷彿歷歷在目。後來怎麼樣了呢?那時候身邊的人們又怎麼了呢?世界之外已無法知道答案,他來自於那個世界那個時代,卻已不屬於那裡。
  曾經的自己只是一枚棋子,甚至在最初,也不過只是眾多候選的棋子之一。能成為「卡塔諾琳.斯克德」,就只是因為他的成績優異,且與飛鳥之家的力量向性最高、展現出的能力最為優秀而已,而畢竟是要「扮演」那個角色,化妝能掩飾很多,真身是男是女從來都不是問題。
  倘若他沒從棋子候選裡脫穎而出,或許就只是一抹註定無人記得的影子,和那些未被選上的孩子一樣,為了飛鳥之家的宏願,在沒人能看見的黑暗之中犧牲喪命,用以區分的「名字」也不過是個代號──一如他現在的名,白鳥。
  以卡塔諾琳.斯克德的身分死去,以白鳥的身分在潘德拉重生,但相較於死亡時的毅然決然,在潘德拉初醒的他,其實迷惘的連自己應該是誰都不知道。
  卡塔諾琳.斯克德?他在選擇背叛並自盡的時候,就決定放棄這個身分了。
  白鳥?但他的人生大半都為了成為無可挑剔的大小姐而活,白鳥是什麼樣的人,他自己也答不上來。
  但是潘德拉的生活時光不會因他的迷惘而停留,幸運的是,他懂得該如何扮演一個「正常的人」而活,學習武技與術法、適應新生活,這些對他來說都不難,撇開曾經的大小姐身分,以一個普通男學生的身分生活學習,沒有人發現異狀,至少他身旁的同學都沒有。
  只有他的器靈巴薩魯一開始就看出了他的空洞,只有希羅達,在接觸了半個月後,主動向他拋出了關心的句子。
  『你還好嗎?』
  外貌稚氣、據說也是接任院長第一年的男孩擔憂地問,神情卻透漏著一股與外貌不相襯的老成。見他在聽見問題後怔愣原地,希羅達又補充,『吾覺得你看起來很煩惱,有什麼心事都可以跟吾說喔。』
  『……沒有,我沒有什麼煩惱,謝謝您的關心。』
  『但是,你看起來不是這樣的。』
  ──緊閉著雙目的男孩,要如何看出他偽裝下的心思呢?
  但他沒有問這種問題,在希羅達的辦公室裡,他慢慢地,將自己的過去娓娓道出。男孩聽得很專心,儘管沒有直接的視線接觸,他卻能感覺到對方認真對待著自己的一字一句,即使就連他自己,都說不上這樣的過去對自己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
  ──我究竟是誰呢?
  但隨著敘述,這個問題卻模模糊糊地浮上了心頭,他這才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完整地、好好地回顧自己的一生。
  好好地去思考,撇開被要求扮演的身分,他自己,究竟是誰。
  『順應本心吧。』聽完以後,男孩仰頭看著他,道:『不必去想著要成為誰,你就是你,白鳥就是白鳥,就像你最後做出的選擇那樣,你可以成為任何你想成為的樣子。』
  『……』
  『不過,就算還沒有想法也沒關係,在這裡不會有人催你,還有很多時間,吾相信你可以找到你想成為的模樣。』
  男孩望著他,那日的字字句句,他直至今日都依然清楚記得。
  『也許過去並不盡如人意,但是在這裡,你想成為的樣子,沒有人可以干涉、也沒有人可以奪走。』
  自那一天起,他開始思考自己想做什麼。
  「你可以成為任何你想成為的樣子」,這樣一句話,竟好似讓他鬆開了心裡一直緊繃的弦。他恍然想起在選擇自盡之前,他曾格外堅決地那樣想過。
  假使能夠重活一世,我一定要活出自己的人生……
  那是卡塔諾琳的終末,也是他對自己的人生,做出的唯一一次反抗。
  撥開耳際垂落的髮絲,在來到潘德拉之後,他第一次發自內心地啞然失笑。
  怎麼就忘了呢,而在這裡……就像希羅達說的,他不必再成為別人口中的樣子了啊。
  『抱歉,渾渾噩噩了那麼久。』他帶著笑,對一直跟在自己身旁,卻從未認可自己的器靈說道,『抱歉,讓你一直等到現在。』
  而後,他聽見了很輕很輕的哼聲。作為他如今的同伴,巴薩魯一直都在看著、聽著,抱持著不認同,等著他理解並做出改變。
  思考著自己想成為什麼,半個月後,白鳥在希羅達的認同與鼓勵下,做出了相當顯眼、但他自己毫不後悔的舉動。
  那天上午,水之院一年級生們的焦點,聚集在了一名未曾見過的女孩子身上。在身後束起的飄逸長髮、高挑優雅的身形,那無疑是個相當引人注目的女孩子,一時卻沒有人認出她是誰。
  但上課之後,這些事情就自然而然地水落石出了。
  紮起長髮,剪去過長的瀏海,換上女式制服。那天早上,當他站在廁所的鏡子前打量自己時,竟有一種意料之外的輕鬆感。
  『你看起來輕鬆多了。』出門之前,一位室友打量著他,最後意味深長地這麼說。
  他回以一笑。
  拋棄男裝,換上女生的制服,這是他仔細思考後想做的改變。畢竟以女孩子的身分生活了那麼久,現在這樣他多少有些不適應。
  但撇除那些,他確實偏愛女性般的打扮與飄逸。
  這樣的改變不是沒有碰上麻煩,當時的其中一名室友還為這件事鬧到了宿舍管理室那邊,結果宿舍管理員一臉無所謂地給他換了寢室──換的是那位室友的,不是他的。
  他曾擔心過這樣的改變會招來異樣的眼光,但周圍的接受能力比他預想的好上許多,那名室友避開他之後也沒鬧出什麼騷動,畢竟不是同院的學生,平時見不到,那也僅是偶爾閒談會出現的話題而已。
  『這裡的人從各個世界來,特別的人很多,不差你一個啦。』
  這是他的直屬學姊在看見他的改變後雙手一攤說的,而後興高采烈地拉著他,和他介紹起虛空之所有什麼值得一逛的服飾店,打從心底地毫無芥蒂。
  以此為開頭,他開始嘗試以往沒有接觸過的事,去探索自己的喜好,去找尋自己想學的項目與技巧。夜深人靜時他總會想著,也許這樣,他就沒有愧對那個選擇背叛的自己,
  卡塔諾琳以在那一日裡死去,現在的他,就只是白鳥.斯克德而已。
  那是他最初的名字,也是在來到潘德拉後重新擁抱的名字。他選擇拾回最初獨屬於他的代號,並以生前未能真正擁有的姓氏,記住那個親手埋葬的自己。
  升上二年級後,白鳥加入了護衛隊。那時的他已不再迷惘,同時也有了想做的事。對他來說,是希羅達將他從迷惘中拉了出來,於是他想變強,想報答或許只是無心之舉的希羅達,他不是老師唯一一個關心引導的學生,卻以死心踏地作為回報。
  決心守護的他當上了護衛隊長,在與學園長談過並得到允許後,最終在這個位置上的他,一待,便是百年。
  時光流逝,至今已無人知曉,支撐白鳥至今的信念,就只是想守護讓他真正定義了自己的希羅達而已。
  他也許固執或死腦筋,不然當初也不會走上那樣的末路。但他不後悔,這是他做出的決定,是屬於「白鳥.斯克德」的,發自內心想做的事。



  他在護衛隊長的辦公室小憩了一會兒。
  直至安靜的室內響起清脆的兩下聲響,有人敲響了房門,白鳥這才驟然驚醒,而後對自己小小打了個盹的事實無奈地輕扯嘴角。
  他起身,這個時間點,會有誰跑來辦公室找他?
  開了門,他的神情在見到門外的嬌小身影時轉為訝然,希羅達就站在門外,直挺著矮小的身子,神形有些嚴肅。
  「吾可以打擾你一下嗎?」
  「當然。」白鳥頷首,側身讓他進了辦公室。
  讓希羅達在方才夏琋坐過的位置坐下,白鳥泡了茶,既是招待,也是想讓剛醒的自己更加清醒一些,還有讓神情嚴肅的希羅達能稍微緩和一些。
  他隱約能察覺希羅達有要事找他,但似乎不是嚴重的事,否則他臉上就會帶著一絲愁容。白鳥心裡猜測著希羅達找他的緣由,甚至想過是不是因為訓練場的事,畢竟希羅達對東方的看重與在意,白鳥一直都是知道的。
  但也不至於這麼快就知道他去找了東方……那是為了什麼呢?
  院裡的事,或是護衛隊相關的事?
  或許不會是請他回去幫忙助教的工作。放下茶杯的白鳥這麼想,他當然明白希羅達疏遠他的理由是什麼,但既然如此,那他就換個希羅達能接受的方式,在背後繼續守護他就是了。
  「吾想問……你能陪吾練習嗎?」
  然而想的再多,希羅達開口時拋出的問題,卻仍是讓他詫異地頓住了手邊的動作。
  白髮男孩有些侷促,但會來找白鳥,明顯是他仔細思考並下定決心後的舉動。所以即便有些遲疑,他依然接著往下道。
  「吾最近確實有許多事,也……不太確定吾這麼做是不是最好的,但是,吾覺得,只是這樣消極下去,就跟一直以來一樣了。」
  希羅達抬起頭,認真地道:「白鳥,實察那時候的事,吾很抱歉。」
  「沒關係的。」聽著,白鳥頓時理解了希羅達來找他的理由,他抿出一抹笑,「陪您練習的事,當然沒問題。」
  只要您有需要,我很樂意幫您任何事。
  他在心底這麼道。
  「……謝謝你,白鳥。」
  望著陪伴了自己百年的學生,知曉他的真心,希羅達慎重地道了謝。
  他依然不希望再連累誰,但是,僅是一味地與重要的人保持距離,那不過只是逃避而已。雖然他依舊找不到兩全其美的辦法,但至少,他可以……讓遺憾少一點吧?
  就如東方挑明的,他一直都知道白鳥是為了什麼留在潘德拉,也知道自己疏遠他的舉動會讓他難過,甚至為了不加重他的煩惱,理解他舉動的白鳥也什麼都不會說。
  所以……是啊,希羅達一直都很清楚,這樣是不對的。
  那麼,為了不再讓想守護自己的白鳥遭到連累而受傷,就像他曾想過的,只要他變得更強,不再輕易動搖,那麼,當危險再次來臨的時候,他就能保護自己、也能守護自己重要的人了吧?
  ──如果是妳,也會這樣做的吧?
  「白鳥,吾有些事想告訴你。」
  捏著衣服下襬,希羅達像是在替自己做心理準備般地深呼吸一口氣,而後,語氣堅定地開口。
  「是關於吾,還有……吾現在所面對的事,吾覺得,這些應該要讓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