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

「砰！」

槍聲震動了茂密的樹林，兇猛的野豬應聲倒地。海爾扛著槍跑出藏身地，準備去收取他的獵物。

本該躺著野豬屍體的地方居然沒有野豬，反而躺著一個青年，他非常熟悉的人。海爾覺得自己全身的血都涼了。

「李奧！李奧！你沒事吧？」

海爾發瘋似地叫喚著，生怕自己真的誤殺了老友。

「噗哈哈哈哈！」

李奧的「屍體」忽然大笑出聲，翻身坐了起來。

「騙到你了哦？你一定傷心欲絕吧？眼淚都快掉出來了呢！」

海爾瞪大了眼睛，白皙的臉瞬間脹紅。他一拳狠狠打在李奧臉上，扛起槍轉身就走。

「喂喂喂，別這麼生氣嘛！我跟你道歉好不好？只是開個玩笑……」

海爾回頭朝他怒吼。

「這種玩笑可以亂開嗎？你到底有沒有在用腦？說過幾百遍，這裡是獵場很危險不要來這裡砍樹，你是聽不懂人話嗎？」

李奧一臉無辜。

「沒辦法呀，山腳下的樹都被砍光了。最近城裏不是又來了個肥頭肥腦的康什麼伯爵嗎？他整天在整修房子，把木材全買走，需求大得很呢。」

「那……那你至少在身上披件顯眼的衣服，才不會被誤射啊！」

「誤射？別傻了，這鎮上怎麼會有人看不見我？」

看他這副恬不知恥的樣子，海爾連氣都懶得生了。

「隨便，我現在很忙，你繼續作夢吧！真是，害我丟掉獵物……」

「沒有丟掉，那隻野豬現在正倒在二十呎外的樹下。牠中了你一槍，用最後一口氣跑了一段路，已經沒氣了。」

「你再扯啊！我根本沒聽到牠跑的聲音，這裡也沒有腳印！」

「不信我們去看看啊。」

看到倒斃在樹下的野豬，海爾簡直不敢相信。一隻受傷的野豬怎麼可能無聲無息地跑這麼遠？而且牠的四周地面有些凹陷，像是受到撞擊。
簡直就像是有人把豬拎起來，一把扔到樹下。

海爾罵自己蠢，怎麼可能有人有這種怪力？

李奧可得意了。

「看吧！我就說在這裡。恭喜你，這隻豬看來值不少錢呢！」

海爾這才注意到，李奧正摟著他肩頭。他頓時全身僵硬。

李奧是個熱情豪爽的人，跟任何人都可以很快混熟，也很喜歡跟朋友勾肩搭背，但是海爾並不喜歡這種親暱的接觸。

為了掩飾他的不自在，他裝出粗魯的聲音，一臉不耐煩地推開李奧。

「幹嘛啦，不要一直黏過來，很熱欸！」

正要把野豬抬起，沒想到野豬還剩一口氣，張口咬了過來。

「小心！」

李奧火速把他推開，野豬便咬在李奧手腕上。

「李奧！」

李奧眉頭都不皺一下，反手一斧頭砍在野豬頭上，了結了牠，把自己的手從那大嘴裡抽回來。

「傷得怎麼樣？我看看！」海爾急得快要中風了。

「沒事啦，只咬破衣服，沒咬到肉。」

李奧拉起袖子，手腕上果然只有些淤痕。

「怎麼可能？我明明看到牠狠狠咬下去……」

海爾還沒回神，李奧早已扛起沈重的野豬往山下走去。他連忙追上去。

「喂，我自己扛啦，我扛得動！」

「我知道你扛得動，但是這麼大一隻野豬扛在你肩上，你整個人都快不見了。」

海爾雖然槍法神準，體力也很好，個子卻太過瘦小，加上白皙秀麗的臉孔，常被同伴取笑是「海爾姑娘」。

「對啦，反正我就是矮啦！」海爾自暴自棄地說。

李奧扛著沈重的野豬，在崎嶇的山路上快步走著，臉不紅氣不喘地說：

「你不矮，是負擔太重。」

「……」

海爾沈下臉，知道李奧又要數落他的家人了。

「你聽說了沒？你老爸昨晚又在酒館裏跟人打架，被漢斯老頭抓到牢裏去了。」

「我知道。等下山以後我就去保他出來。」

想到要面對嚴厲的治安官漢斯，還有他那間可怕的辦公室，海爾的頭就開始痛了。

「還有，你妹妹又在哭窮跟鄰居借錢了。我記得她上次好像說要幫爸爸買藥，結果跑去買化妝品。這回不曉得又有什麼奇妙的藉口……」

海爾忍不下去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說我會處理，你不用再提醒我了！」

「你錯了，我是叫你不要處理。不要去保你老爸，也不要幫你妹還錢，讓他們兩個自己解決。」

「說什麼傻話！我怎麼可能讓自己的家人去坐牢？」

李奧冷笑。

「那麼，他們也把你當成家人嗎？」

海爾表情僵硬。

照理以他的身手，現在應該已經小有積蓄，可以準備成家了。但是整天喝酒鬧事的父親和愛慕虛榮的妹妹卻把他辛苦賺來的錢花得精光，而且總是理直氣壯向海爾伸手，沒有一點感謝之情。

他們就像兩隻水蛭，把海爾的精力和青春一點一點吸乾。不管他再怎麼努力工作，永遠填不滿這兩人的胃口。

「就是因為你一直幫他們收爛攤，他們才會越來越囂張。你應該放手不管，讓他們自食惡果，他們才會收斂。就算救不了他們，至少可以救你自己，不然你會被榨乾的。」

「李奧，不要再說下去，否則我翻臉了。」

這些殘酷的事實，他早就心裡有數，再從老友嘴裡講出來讓他加倍受不了。

只是李奧向來有話直說。

「要翻臉為什麼不回家去翻臉？他們兩個根本就吃定你了。好手好腳卻只會當寄生蟲，這種人就算去路邊討飯活活餓死也不可惜！如果是我……」
話還沒說完就被海爾狠狠推了一把。

「夠了吧！你有什麼權利批評我的家人？不要因為你自己跟家人處不來，就巴不得別人也跟變得你一樣無情無義！」

李奧自幼叛逆，家人完全管不住他，他幾年前就搬出家中獨自居住，很少回家。親友批評他不孝，他也不甩。

「海爾，你的狀況跟我不一樣……」

「知道就好！不了解的事就不要亂講！野豬我自己扛！」

海爾硬是把野豬搶回來扛在肩上，頭也不回地走開。

李奧默默跟上。

他也是有自尊的。對自己喜歡的人，他可以毫無保留地付出，但如果對方不接受，他也不會死皮賴臉糾纏。

「喂，海爾。」

「幹嘛啦！」

「我要搬到法蘭克福去了。」

海爾大吃一驚，回頭瞪著他。

「哪個法蘭克福？」

「還有哪個？大城巿法蘭克福啊。」

「為什麼？你不喜歡諾瑪鎮？」

「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我總不能一輩子窩在小鎮上砍樹吧？」

「鎮上很多人都是一輩子留在這裡啊。」

「我不是『很多人』。」李奧輕鬆地說。

這個鎮太小了，古木參天的森林也容不下他的雄心壯志。他要去尋找更廣大的世界，更寬廣的獵場。

「太衝動了吧？萬一你找不到工作怎麼辦？在城裏生活很花錢的！而且城裏人那麼狡滑，萬一你被騙被欺負……」

李奧大笑。

「我們鎮上的人也沒有多忠厚老實，海爾。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

海爾滿臉通紅。

「我當然擔心啊！我擔心你只去一天就混不下去，又回來找我囉嗦！你愛去哪就去哪吧，笨蛋！」他想了一下又回頭，「什麼時候走？」

「下個月，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處理，處理完就走了。」

等到滿月之夜過了之後……

「到時記得要來給我送行哦！」

「你放心，我會一腳把你踢上路的！」

海爾大步往前走，強忍著心裡的慌亂。

李奧走了以後，鎮上就沒有人真正關心他了……

※

很難得的，晚上下了小雨。

李奧坐在窗邊乘涼，手上拿著啤酒，望著滿布烏雲的天空。

再過幾個禮拜，天空就會出現滿月，然後……

本該好好計劃精彩的未來，思緒卻不由自主地飛到過去，令人懷念的童年時光。

那時他在家裏因為是老么，總是被呼來喝去，出了家門他就一定要充老大，由於個子高大加上強大的氣場，他一下子就收服了街上的男孩們，成為孩子王。

而在一群同伴中，最特別的人就是海爾。

海爾個子最小，臉蛋最秀氣，打起架來的狠勁卻是嚇死人。他的攻擊非常兇猛，就算挑戰比他高一個頭的對手也沒有一點畏懼。同伴們沒人敢瞧不起他。

直到有一天，李奧發現海爾蹲在路邊摘野花。

「大家看，海爾在摘花耶！」

被他一嚷嚷，男孩們全都圍了過來。

「你是要送女生還是要戴自己頭上啊？」

「花跟你很配哦！」

「你是鎮上最漂亮的女孩，海爾姑娘！」

李奧忽然發現情況不對。照理海爾應該會站起來打人，沒想到他在哄堂大笑聲中仍然一言不發繼續摘著花。

「喂，大家別笑了！」他制止同伴。

海爾手裏捧著花靜靜地站了起來。

「這花是送給我媽媽的，她昨天晚上過世了。」

沒有人知道該說什麼，四周一片靜默。

李奧背上發涼，只能呆呆地看著海爾的臉。

海爾臉上沒有表情，大眼睛定定地看著同伴們。然後李奧發現他的臉唇在抖，眼角有淚光閃爍，但是始終沒有掉下來。

李奧心中彷彿被箭刺穿，非常痛。

從那以後海爾就不再跟大家一起玩了，他必須去工作養家，雖然他爸爸還健在。

李奧每次看到他的時候，他總是抬頭挺胸，絕不露出半點倦容。但是李奧總覺得那小小的身影好脆弱，彷彿隨時會被風吹走。

雖然很想永遠留在身邊守護他，但對海爾而言，大概只覺得困擾吧。與其這樣，還不如……

海爾的味道？

李奧跳起來打開門，果然看到淚流滿面的海爾。

「他們兩個……他們……畜牲！」

總是忍住眼淚的海爾，終於放聲大哭。

撞見自己父親跟妹妹在床上，要忍住眼淚是不可能的。

其實李奧不算太驚訝。

他好幾次看到海爾的父親和妹妹在家門口講話，那神態實在肉麻到讓人反胃。以前還不覺得怎麼樣，現在他已經脫胎換骨，直覺跟嗅覺大大提升，所有見不得人的小秘密全逃不過他的眼睛。

只是，想到這對狗男女居然忍心這樣傷害海爾，他的怒氣就升到最高點。

海爾坐在他屋裏，眼淚已經哭乾了。現在正大口大口地灌著啤酒，打算把自己醉死。

「好骯髒，真是太下流了！我……我居然跟這兩個人在同一個屋子裏住了十幾年，我真的好想死！」

「傻瓜！」李奧朝他頭上一拍，「你幹嘛想死？該死的是他們兩個啊！」

「放心，他們絕對不會死的。越是沒有良心的人越是長命百歲。我光是想到以後還要回去那種家我就……」

「那就不要回去啊。你自己找地方住，跟他們一刀兩斷，一毛錢都不給他們，到時看看哭的人是誰？」

「沒那麼簡單。我是搖錢樹，他們不會放過的。不管我搬到哪裏，一定會被糾纏不清，鬧到我無處容身為止。」

「如果你搬去法蘭克福呢？」

「咦？」海爾瞪大了眼。

「跟我一起走吧。把這些破事全丟到腦後，到大城巿裏重新開始。我們可以彼此照顧啊。」李奧想像著兩人在大城巿裡相依為命的幸福景象，語氣熱切無比。

海爾呆了一會，最後還是苦笑搖頭。

「抱歉李奧，我不像你那麼勇敢。光是想到離開鎮上我就快腿軟了，更何況在城巿裏生活？我到城裏能幹什麼？我只是個鄉巴佬，除了打獵什麼都不會啊。」

「海爾，不要看輕自己，你遠比你自己想的更堅強更有力量。你就像……就像一隻猛獸，關在小小的籠子裏……」

「反正我就是矮啦，不用提醒我！」

李奧噗哧一笑。

「所謂的籠子不是你的身高，是這裡。」

他手掌按在海爾心口。

「你被你自己的心關住了，以為你只能一輩子為家人作牛作馬。只要你想通，世界一定會更寬廣的。」

海爾呆呆地看著他，李奧掌心的熱度傳遍他全身，讓他一時無法思考。

「幹嘛講得那麼誇張，什麼猛獸，我只是個小老百姓啊。」他輕輕撥開李奧的手，「我也不需要多寬廣的世界，只要一間房子一個老婆跟幾個小孩就夠了。不過還是謝謝你這麼看得起我。」

「海爾……」

「我可以借住一晚嗎？那個家我實在踏不進去。」

李奧心裡歎了口氣，臉上還是帶著笑。

「廢話，當然可以。」

「李奧……」海爾裹在毯子裏，眼睛已經快睜不開了。

「什麼事？」

「法蘭克福……」

——拜託不要去。

但他說出來的是另一句話。

「……一定很適合你。」

李奧笑了笑。

「晚安。」

離開熟睡的海爾，他走出屋外，雨已經停了。天空開始轉白。

李奧做了個重大的決定。

他不去法蘭克福了，他要留下來為海爾討回公道。

以他的能力，可以在半個鐘頭內跑去海爾家殺掉那對狗男女，處理掉屍體再回來，絕對不會留下半點痕跡。但是這樣只會讓海爾更不安，搞不好會一輩子沒辦法好好睡覺。

況且，只有海爾有權利處置那兩個人，他不該奪走這權利。

他要做的，就是喚醒海爾內心的野獸，讓他自己決定那兩人的命運。

等到海爾知道自己的能力之後，他就不會再被這該死的人情世故綑綁，可以得到真正的自由。然後……

李奧微微一笑，露出巨大的獠牙。

然後，也許他們可以一起對著月亮長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