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本章節 5499 字
更新於: 2023-04-03
現在是……?
迷迷茫茫的睜開眼,黎鳶略為失神的看著天花板,雙眼尚未聚焦。
沒記錯的話……洗完澡後,他好像是暈過去了?
感覺到床旁邊有人,他微微側過頭去,入目的是一顆銀色的腦袋。「亞那……?」
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精靈的眼睫撲閃了幾下,緩緩睜開,「……黎鳶?妳醒了!太好了!在主神的祝福下……」
「等等等等,抱歉,我可以問一下我暈倒後發生了什麼事嗎?」搶在精靈開始進行長篇大論前黎鳶連忙打斷他的話。
「妳發燒了,然後就一直昏到現在。今天是第四天。」另一道聲音傳來,因為聽到騷動而醒來的凡斯很快的搞清楚狀況,出言解釋。
「原來如此。不好意思麻煩你們了。」努力的想爬起來向這幾天花費不少心思照顧他的兩人道謝,只是才剛動作就被亞那按著肩膀壓回床上。
「不要亂動,凡斯說妳還是需要好好休息。」皺起秀麗的眉,亞那不贊成黎鳶的舉動。
「他說的沒錯,妳剛醒,還是休息一下再起身比較好。」起身走到床邊,凡斯說道。
「知道了。」順從的躺了回去,黎鳶盯著洞穴頂端看。「我身體裡的能量過多,常常沒事就會自體攻伐,然後造成你們幾天前看到的那種情況。可是我的恢復力很強,一般外傷內傷只要撐的過當下那身體很快就會自動復原,所以事後再找都找不出受損處。」
上述雖然是真的,但前幾天的狀況並不是如此,那是自己更換器官一不小心失控導致的內出血,但不能否認的是他的復原能力確實一如以往的強悍,至少他可以確定嚴重內傷的人絕對不會像他一樣只昏睡三天而已。
「所以妳那時確實傷到了內臟?」想起他檢查卻查不出異狀的詭異情形,凡斯問道。
「是,後來又自體修復了。」
「妳這樣的情形很久了嗎?」亞那憂心的問。
「從有記憶以來一直都是這樣。」平淡無波的說著,黎鳶靜默了會,輕輕的開口,「我一直在想,如果就這麼放棄的話,會不會輕鬆很多。」
「黎鳶,妳怎麼可以說這種話。」顯然,這番話引起了愛好生命的精靈的不滿,只見亞那蹙起了好看的眉,大有要說教的意味在,「在主神的恩賜下我們得以於這廣袤的世界上延續生命,縱使生命會遇到令人難以接受的磨難,但……」「但我已經不想接受了。」
平淡的打斷精靈未盡的話,黎鳶漠然的說,「我曾試著祈禱,試著不去憎惡這羸弱的軀體,但一次次的忍受撕心裂肺的痛楚,再再的從死亡的邊緣被拉回,就算是意志再堅強的人也會無法忍受,更何況,我只是個孩子。」
「神給予我生命,卻也棄我於不顧。我只能活著,盡力躲避任何會傷害我的事物。在被你砸到前我正被人口販子搜捕,只因為這張臉和這副瘦弱的軀體,所以他們認為我應該成為他們的囊中物。因為他們有能力,而我只是個什麼也做不到的孩童。」
「如果人活著就只是在絕望中掙扎,那麼我寧願回歸安息之地。」
這番話說完,空間瞬間陷入了一陣滯澀到令人難以呼吸的寂靜。
「這就是妳的想法?」過了半晌,凡斯才開口,聲音有種山雨欲來的危險感。
「我不否認,我一直很想死這件事。」偏頭看向凡斯,黎鳶絲毫沒有受到他的隱隱散發出的壓力威脅。
「那為什麼,妳還要堅持活下來?」
「因為死不了。」慢慢地爬起來,黎鳶緩緩地解開袍子中間的幾顆扣子,露出了白皙平坦的腹部。
「這裡,在我六歲時被人劃了一刀,連腸子都掉了出來。可是我沒有死。」指橫畫過光滑的腹部,黎鳶垂眸,語氣平淡,「那些人說如果商品受損了價格就會降低,所以他們是沿著肌理紋路劃的,為的就是求不留下疤痕。」
「那時候手被綁起來,眼睛也被矇住,他們在我身上下了封印,阻止我使用術法並消減我的體力,每天他們只會隨便扔了個治癒術讓傷口不會流血,之後發現我自癒能力很強又不太會留疤後他們下手越來越沒有顧忌。吃的頂多只讓我不會餓死,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才被人救了出來。」
「我討厭黑,討厭與人接觸,不喜歡別人碰我,同時,我厭惡著因為虛弱而逃不過的自己。」
「如果死去能忘記所有一切,那我不介意消逝。」
剛剛就很壓抑的氣氛變得更加凝重,看著眼前淡然的孩子,他們竟一時無法組織出任何有意義的辭彙。要安慰也不是,要繼續責怪也不是,那是她的過往,他們沒有資格對此作出任何評論。
「不過這都過去了,就算了。我還是會繼續活下去的。」黎鳶低著頭,重新把扣子扣上,「在徹底放棄前,我會活下去的。」
「所以,我需要有人告訴我這個世界沒有我認為的那麼糟。」抬起頭,黎鳶直視著他們。「你們,可以讓我相信嗎?」
看到孩子坦然的眼神,他們一時竟無法回應她的話。
那孩子,將胸膛赤裸裸的剖開,用著真摯的眼神,將傷痕累累卻依舊奮力跳動的心以雙手捧到他們面前。他們,真的能接下,這份貴重到令人膽寒的禮物嗎?
「我可以,相信你們嗎?」
「如果妳願意相信我們,我們也願意對妳付出同等的信任。」頂著孩子的目光,凡斯冷靜地說道。
「……那麼,我會努力試著去相信的。以我之名承諾你們。」過了幾秒,黎鳶才勉強說道。
「以我們之名,我們會信守承諾。」
「謝謝。」這幾天以來一直都是面無表情的黎鳶首次露出了小小的笑容,雖然一閃即逝,不過那瞬間的美好也足以讓另外兩人驚艷了。
天,他們到底是撿了一個多特別的孩子回來。冷著臉時就已經是個十足十的美人胚子了,笑起來的時候真可謂所謂的一笑傾城。
「黎鳶,妳笑起來真好看呢。」露出同樣回頭率百分百的笑容,亞那說道。
「是嗎,我不知道。」面對讚美黎鳶依舊維持不冷不熱的態度。「我可以下床了嗎?我覺得我的身體很難受。」他覺得他的四肢僵硬的很,果然是躺太久了。
「妳先吃點東西,等我檢查完後妳再下床。」
「好。」
「黎鳶妳太瘦了,這樣吧!我來煮點吃的,凡斯你就好好替她檢查吧!」亞那揚著好看的笑容,說出了讓凡斯渾身一顫的話。
「亞那,我來就好,你幫忙看一下黎鳶的情況。」身為曾經被他的料理荼毒過的人,凡斯立刻出言阻止。
「不用啦!這點小事我還做得到的。」
見狀凡斯對黎鳶打了個眼色,雖然不明所以不過接受到訊息黎鳶也跟著開口,「可是我想吃凡斯做的飯。」
「我做的飯也很好吃哦!」
「她需要吃一些營養的,你的藥草學不是學得不怎麼樣嗎?」眼看事情快要無法挽回,凡斯不得已只能放出大絕迅速補上最後一擊。
「唔……」顯然被戳中痛處,精靈的表情馬上變得可憐兮兮的,雖然看上去有些於心不忍,不過為了自己生命的安全不管怎麼樣他是絕對不會讓步的!
「那麼亞那你先拿水給她洗臉漱口,我先去弄點吃的。」擺平了差點害他們兩人就此沉睡不醒的友人,凡斯隨口找了點事給亞那做省得他又突然心血來潮作出一些驚人之舉。
「知道了。」
很快的完成上述動作,黎鳶也努力把藥膳粥吃完,然後乖乖地坐在床上讓凡斯檢查。
碰觸孩子時,凡斯才發現她正細小的顫抖著,但極其微小,以至於他們都沒有察覺到。
所以她一直以來,都是這麼害怕嗎……
「好了,沒問題,妳可以下床了。」迅速的完成確認,凡斯站起來離開床邊好讓孩子能下床走動。
「謝謝。」先是撐著床頭緩慢站起,因為躺了太多天雙腳略顯虛浮無力,不過僵硬的走幾步路就好很多了。
「黎鳶,妳要不要一起到外面?我們可以一起聆聽風的細語、一同沐浴陽光的溫暖,在主神賜予的恩惠下我們……」「就一起出去走走吧。」再次截斷精靈族特有的冗長敘述句,凡斯說道。
「好。」頓了一下,黎鳶摸了摸自己的頭髮,「在那之前,我可以先洗個澡嗎?」身體大概是他們有擦過所以沒有很髒,但是長度到腰的頭髮估計凡斯也束手無策了。不能期待同樣是長髮的亞那幫他洗,那麼他大概醒來後就會發現他變成短髮了,因為打結太嚴重解不開所以乾脆剪掉這樣。
「也是。衣服在那邊的櫃子,需要我們其中一個陪妳去嗎?」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去。」
「我覺得妳剛醒,讓妳一個人出去這樣不妥,亞那,你跟著她去,我收拾一下東西。」深怕人會不知不覺的倒下去,凡斯想了想還是決定叫人陪她。
「好。妳願意給我牽嗎?」看向黎鳶,亞那伸出手,等著害怕他人碰觸的人給予他回應。
看著那隻手黎鳶猶疑了下,雙臂下意識的縮緊抱住懷中的衣物,過了幾秒怯怯的伸手,輕輕搭上那隻寒涼的大掌。「……好。」
看到她還有些畏縮的舉動亞那也只是輕輕的將嬌小的掌攏在手心,不給人一絲壓迫,讓黎鳶隨時能抽回她的手。「那我們先去了。」
「嗯。快去。」
離開了洞穴,外頭過於明亮的陽光讓剛從昏睡中清醒的人不適應的眨眨眼。陽光的溫度毫無保留的傳遞過來,深吸一口氣,黎鳶輕輕發出一聲像是嘆息的呼氣聲。
「怎麼了嗎?」聽力極佳的精靈不可能忽略掉這細微的聲響,於是他低下頭詢問著。
「只是覺得,能看到陽光,真是太好了。」終於適應了光,黎鳶睜開了瞇起的雙眼,墨色的瞳雖然仍舊平淡,但仔細一看卻能發覺當中含有一絲喜悅及一抹平靜的安心。
「我喜歡陽光帶來的暖意,喜歡微風拂過枝葉時奚窣作響的聲音,喜歡水流過指縫時的波動,喜歡看幻獸們無憂無慮的生活著,也喜歡草木帶來的芬芳,這會讓我覺得世界並不是每件事都那麼樣的令人傷神。」
「世界上還有很多很美好的事物,妳還有很多時間去體會。」偷偷瞥了一眼看起來終於有點生氣的小臉,亞那有些放心露出了一抹微笑。人生活於世上總要有一些值得留念的事物,不然就只是活著的話,未免太過悲哀。
「可能不多了。」低聲說著,細微的音節含在嘴中,以致於這模糊不清的話沒有傳入精靈耳裡。
各自懷著各自的心思,黎鳶迅速完成洗浴的動作,過程中依舊靜靜的不發一語,任由亞那牽著她的手沉默的回到他們的秘密基地。
「你們回來了,有特別想去哪裡嗎?」察覺到門被推開,凡斯同時收拾好東西,轉身面對他們。
「黎鳶還沒有在這附近走過,不然我們就先在這附近逛逛吧!」亞那率先提議到。
「也好。黎鳶,妳有什麼想法嗎?」看向正不動聲色抽回自己手的孩子,凡斯問道。
「沒有,我無所謂。」反正去哪裡對他而言都差不多,所以其實沒必要問他的意見。
「既然決定了就走吧,不過也不能出去太久,最多兩小時黎鳶就得回來休息。」
「知道了知道了。我們出發吧!」
踏入了陽光下,亞那立刻帶頭往與湖泊相反的方向走,大片的綠意籠罩在他們上頭,擋去了春末夏初的陽光帶來的熱度。
「這時間山谷那邊有很多靈晶花盛放,妳應該會喜歡的。」看著走在自己身側的孩子,凡斯說道。
「靈晶花?花瓣外敷具有消熱解痛的作用,葉子磨粉食用則能讓人短暫陷入昏睡的那種植物嗎?」回想起之前凡斯教過的內容,黎鳶問道。
「對,就是那種。妳還記得啊。」沒記錯的話這好像是她剛來的那個晚上他教她的,她竟然能這麼自然的隨口背誦出主要功效。
「我的記憶力還不錯,記得很多事。」包括很多不怎麼美好、讓他極力想忘卻的事。
「不好的事可以用現在來取代。」敏感的察覺孩童的心情有些低落,凡斯說道。
「嗯。」可是,他忘不掉。那些回憶跟詛咒一樣深深刻印在靈魂深處,就算他再怎麼痛苦不堪他也不能阻止它們一點一滴的侵佔自己的靈魂,所以他只能試著不去想,試著忽略隨時有可能因為記憶混亂而竄上大腦的劇痛,然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行走於這個世界上。
沒有忽略掉黎鳶眼中一閃即逝的晦暗,但凡斯選擇緘默。這孩子果然有很多秘密呢,也罷,等她想說時她就會說了。
「到了!黎鳶妳看!」穿出了林徑,亞那興奮的讓開身子讓黎鳶能看清楚眼前的景色:滿山遍野的小白花迎風搖曳,陽光灑落在花瓣上,竟折射出亮麗的色彩,隨風而來的是一陣陣柔和的清香,遠處的林間有些幻獸正好奇的打量著他們,見他們沒有惡意就維持原先悠閒的步調慢悠悠的晃開。
所謂的世外桃源,大抵就是如此吧。
「很漂亮吧!這是我和凡斯一起發現的喔!」
「嗯,很漂亮。」點了點頭,黎鳶的嘴角微勾了幾度,雖然看上去還是沒什麼表情但這已經是他極盡所能表達出的喜悅了。
「我們靠近一點看吧!」亞那原想伸手抓著孩子的手腕往前衝去,可是在接觸到的瞬間硬生生的停下來,形成有些尷尬的場面。
見狀黎鳶也不好意思讓人進退不得,很乾脆的伸出自己的手,指尖勾上那僵在半空的掌。「走吧。」
有些訝異孩子的舉動,不過亞那很快的就回過神,拉著人就往那片花海裡鑽,一大一小的身影很快的就隱沒在花海裡頭。
不急不緩的跟過去,想想亞那應該會纏著黎鳶一段時間,凡斯決定先來收集一些藥草以備不時之需,特別是現在多了一個時不時有可能會倒下去的人,所以更應該要做好準備。
……才幾天而已他就已經做好要長久照顧人的心理準備了嗎?
不過如果那個照顧對象是黎鳶的話,那他也不介意就是了。
那是個值得讓人疼惜的孩子啊。
摘採了一陣子的藥草,覺得脖頸有些酸的凡斯抬起頭,看向那偶爾從花間露出來的銀色及黑色的腦袋,偶爾拂過的微風帶來了細碎的話語,連凡斯自己都沒有發覺他的嘴角正微微上揚。
沒有外頭的紛紛擾擾、沒有人與人之間的勾心鬥角,就只是這樣單純的相處著,該有多好?
為什麼世界一向要這麼複雜呢?
他是妖師,但他也是活在世界上的生命,為什麼與生俱來的血脈卻讓他們必須默不作聲的忍受貪婪或是恐懼他們的人們的追殺。
每個生命都有其存活的價值,不是嗎?
他們不也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生命嗎?
為什麼別人卻總將他們視為毒蛇猛獸,就只因他們所擁有的天賦。
能力沒有絕對的好壞,全端賴於使用者的決定。可笑的是,擁有可以顛覆整個世界力量的他們選擇不去詛咒這個對他們不友善的世界。而那些人卻自得意滿的用著他們的能力去傷害他們的族人,逼得他們只能潛入陰影、匿去蹤跡,在世界的邊緣安靜的生活著。
聽前任首領說,他們的職責是導正黑暗,但如何導正、黑暗又是什麼,當時年紀尚幼的他疑惑的詢問,換來的卻是一聲無奈至極的嘆息。
後來,他才知道,不是前任首領不告訴當時年幼的他,而是在漫長的歷史中,被追殺的種族能保留下來的,僅餘這隻字片語。
若神指責他們忘卻根本,那麼許多人也難辭其咎。
他們是妖師,同時也是迷茫自己使命的人。
當他們忘記根本時,他們還能立足於這個世界上嗎?
「凡斯,過來啊!」遠遠的,亞那看見凡斯正朝他們看,立刻朝他招手。黎鳶也朝他揮手,嘴角微微勾著。
「知道了。」停下了思考,凡斯收妥了藥草,信步走向兩人,臉上還是保持著那淺淡而溫暖的笑意。
如果時光能靜止在這一刻,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