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關白嫡孫(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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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4-01
這場雨下了一天仍未歇止,千代沒有折返北殿拜見猶在逗弄鬆君的道隆、源前大納言,以及不曉得正抱持何種心情的伊周。

回到皇宮時,雨下得猛烈,宰相、少納言等女官們仍侍奉於登華殿,未退還梅壺。千代頂著市女笠,雨打的遒勁使她窒礙難行。

遙望皇宮內裏,四處佈滿著一皴又一皴的漣漪。從市女笠前懸掛的冪紗接合處窺去,一線視野之外,乃見漣漪聚攏於梅壺庭前的梅林。

孤瘦疏條橫斜的一端,一把繪色鮮紅的唐傘散張,看來就像石竹花盛開般。

一名男子穿著平絹縫腋的黑色武官衣冠,竦著唐傘骨柄浸於雨中,其眺著雨霧裡的梅壺模態有種絕塵之美。



千代微掀女笠的冪簾,定睛一瞧,那人竟是頭中將,瞧那身嚴謹的近衛中將宿直衣冠,想來甫結束清涼殿前廂的雷鳴之陣值哨不久。

千代倒不曾聽說女官之中有他的情人,未料他居然會於此時出現在此處。

她上前問道:「頭之殿這是在尋誰呢?雨夜不是應當宿值蘭省,怎麼忽而訪就草庵?」

頭中將聞聲回望,滂沱雨幕的均勻淅瀝聲模糊了千代的清嗓,令他好奇地問道:「妳是......式部之君?」

千代稍揭冪紗,使輪廓與聲嗓能較為清晰,「是的。您這是要尋哪位女官?」

頭中將往空蕩蕩的簣廊望去,連張掛於瓦緣下的燈籠都是一片孤暗。

「其他女官還在皇後殿下那裡麼?怎麼只有妳一人?」

他並未正面答覆千代的疑問,千代只當他是不好意思將心上人的身份公諸於世,遂回道:「我今日因要事告假,才會提早回來梅壺。通常只要下雨,女官們估計都會在登華殿待到雨歇才會退下。您進來等一等吧,免得濕透著涼。」

「感謝妳的好意,我在這裡等也行。」傘緣與陰雨遮掩著頭中將的聲容,千代惟能憑著自己的思路胡亂瞎猜。他的拒絕是為了避嫌,以彰顯一往情深麼?

他得體的宿直衣袍與半靴因濡上水痕,已開始柔軟發皺。任憑這樣子的貴人風吹雨打,他心尖上的彼人未必會多好受吧!

不過,無論頭中將留或不留,讓二條宮的下役趕緊避雨整衣乃是首要,千代改個方式問道:「(1)龗神已賜下雨零,難道不足以淹留您麼?」

說罷,千代暫不置理頭中將的抉擇,逕登陟延廊,褪去了市女笠與壺裝束。

這場雨驟直洗隆暑,卻將這些日子以來的薰氣灑瀝在她的單層外衣。

高廊下接過笠帽的下役未如千代幸運,地位使然,他僅能憑靠笨重的蓑衣擋雨,而蓑衣下已分不清是雨水抑或汗水浸濕了貼身衣料。

千代摩挲了半濕的壺裝外衣,那滑順柔韌的觸感為綾質無誤,遂分賞下去,「這綾衣就賞給你了,你快快回去吧,今天辛苦了。」

「感謝姬君。」

下役絲毫未敢怠慢地捧收千代的賞賜,連仰頭也膽怯,恪守位階本分地退下。直到千代的輪廓已淡去於雨靄,才膽敢將綾衣摺了幾摺,伺候珍寶地塞入簑衣裡頭。

「妳的邀約還真是冷冰冰。」

目送下役離開後,千代身後霍地冒出再晰明不過的語句,回首一瞧,頭中將已來到廊邊。晶瑩卻涼珊珊的雨珠自殷紅的傘束滑落,此刻的他正收攏唐傘成束。

「如若真覺得冷冰冰,您何必應約?」

千代進到廂房,找來了一張與貴客身份匹配的圓榻。將它推出御簾外時,只聞靠在御簾旁的頭中將笑道:「既然(2)妹留我,我當然相從。」

頭中將的妙言妙語為他適才的怨懟之情添上幾分情趣。照這樣看來,他之所以接受千代的好意,與她應景的答問脫不了干係。

「二條大納言經常讚美妳呢,今日一見,更是生動。」

頭中將的一句話如漫天雨箭,墜於成窪的窟窿,於千代靜如明鏡的心湖擊出幽深的響脆。

原來伊周在她背後的誇許,遠比在她面前還要用勁。

『我從來不會心口相異。』那句玩笑似,她本不放在心上的誓約就這麼躍然於腦海,一股暖流使她的內心肆意狂跳。

不過讚評一事自頭中將之口得知,千代倒有幾分存疑。

「您不吝地讚美其他女人,情人知曉了豈不妬恨起我來?」

「我沒有情人,何來致人懟恨的嫌疑?」

頭中將的親口澄清,令千代陷入更難以絲絲抽解的困惑裡。

既然沒有情人,究竟為何癡癡凝睇著涳濛裡的梅壺?

只是這非千代有權過問之事。若真過問了,恐被人視作好論是非的庸俗之輩,故更改了話題:「先前寄住二條院時,對於一條院之事時有耳聞,您與大納言殿的交情真教人豔羨。」

「說到將大納言捲入法皇陛下與我妹君的風流韻事是我糊塗,明知大納言只想尋求幌子還居中配合。身為大納言夫人從妹的妳多少怨恨著吧。」

御簾外的頭中將望向遠方,彷彿那些荒唐事正由水窪的倒影清楚地映現,猶歷歷在目。

像他這樣看似難以近身的人物,居然也懷抱著和自己雷同的懊惱。

然而迄今,靜子比男人還堅韌的目光,驅走了千代這些日子以來,對於壞人姻緣的自責。

或許,外人都將不幸的桎梏套往與丈夫不甚和睦的靜子身上,但夫妻雙方當真如外界流傳的那般不幸?

事實上,他們倆儘管未發展成為人稱道的夫妻情深,卻昇華成兩人皆不曾想過的情誼。

這稱不上不幸。

道理昭灼,人們只看得見自己所欲看見的事物。而這見與不見又為大時代的價值觀,以及因當今局勢而變幻莫測的人心左右。

「怨或無怨,於大納言殿與夫人來說都是空相。遑論我與頭之殿悉數局外人,就算間接致使了任何果報,也無權尤與不尤。興許事態的發展為他們倆當今所樂見其成,這非我們與更無相干的閒雜人等能替他們決斷的。」

這段時日,千代親眼目歷的酸甜苦辣帶給她前所未有的感悟。她將方寸之內曾經的萬丈波瀾,梳理成半點皴痕都沒有的水流,流向這位可能正為相同憂慮所困擾的同病之人。

「小小年紀的,一較起真倒如老者一般。」一時之間,僅一簾之隔的少女輪廓,竟教頭中將辨不清自己呼吸吐納的此刻是夢,抑或現實。

片晌,雨水的濕涼與本屬薰夏的暖熱攪和一塊兒,一股流風似乎為頭中將找回現實的平靜。

他思略頃刻後說道:「我與大納言挺熟的,妳私裡稱呼我『齋信』無妨,極盡風雅的場合如因正式過頭的敬謂而彆扭,倒適得其反。」



(1)為日本神話裡具代表性的水神,為京都貴船神社主祀之神

(2)千代慰留齋信,與齋信的答覆典出《萬葉集》柿本人麻呂所作的兩首男女對答和歌。

萬葉假名原文:

雷神 小動 刺雲 雨零耶 君將留

雷神 小動 雖不零 吾將留 妹留者

雷微鳴兮天致陰,但盼天陰賜雨零,留君在此不別去。

雷微鳴兮縱不雨,吾亦淹留為相伴,只消妹兮留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