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落下之後（上）

　　黎安曾經看過那樣的表情，現在掛在瓊安修女臉上的表情。
　　
　　那是，進入森林、成為她祭品的形形色色人類中，最讓她難以忘懷的人類之一──那個女人看到黎安時，臉上的表情，讓當時的黎安，都感覺到一陣寒意。
　　那張臉上掛著眼淚、卻不能名為哭泣；混雜著笑容，卻沒有任何一絲開心；看似解脫，卻毫不輕鬆。
　　
　　黎安多次回想，都無法將那種表情中混雜的諸多情感，做個明確的定義。
　　直到，某天跟狄恩對話的過程中，聽到了一個名詞，才讓她的回憶被重新勾起──
　　
　　對，如果要給那樣的表情、那樣的情感下一個定義，那麼，最接近應該是「崩壞」──崩壞的表情、崩壞的笑意、崩壞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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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陶德的頭顱飛出去的剎那，我完全無法發聲。」瓊安修女說道：「無數個夜晚，我都在獨處的靜謐中拷問我自己：『那時，我真的沒有辦法阻止騎士揮下的刀刃嗎？』」
　　黎安沉默著，看著修女臉上的表情，視野中修女端莊的臉孔，逐漸與記憶中那張傷痕累累的臉孔重合。
　　狄恩坐在房間的角落中，臉孔隱沒在蠟燭照不到的黑暗中，但是放在膝蓋上的顫動洩漏了他不平靜的內心。
　　
　　「最後，我得到了答案──答案是『不』。」
　　
　　「就算我真的有時間阻止一切，結果也不會有任何改變。」瓊安看著黎安，眼中的淚珠已經滾滾流下：「因為，在那個瞬間，我的心中，除了針刺般的心痛之外，甚至還有些許的安心與解脫──只要陶德死了，我就自由了，在山洞中發生的一切、那些痛苦的過去，再也不會繼續糾纏我。」
　　
　　「告訴我吧，黎安，請妳誠實地告訴我；與為妳祝福的母親相比，我是不是很卑鄙？我是不是……不配被稱為一個『母親』？」
　　黎安凝視著修女，琥珀色、狼瞳一般的眼眸盯著修女的臉孔，像是一頭狼，像是一頭想要發現獵物弱點的狼。
　　最後，狼女才緩緩地開口。只是，她所說出口的話語，卻似乎完全無視了修女的問題：
　　
　　「修女，妳在尋死嗎？」
　　
　　聽到這麼突兀的話語，原本沉浸在罪惡感與回憶中的瓊安，也被黎安的問題震驚了，原本淚流滿面的她瞪大了眼睛；原本坐在陰影中，一言不發的狄恩也從角落的椅子上站了起來。
　　「這句話我可不能當作沒聽到，黎安，妳這是在威脅修女閣下嗎？」
　　黎安轉頭看向狄恩的臉，雖然他的臉上還是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陰影，但是狼的眼瞳已經能靠這些微光看出他臉部大致的輪廓。
　　不知道為什麼，狄恩咬著牙、有些憤怒、卻又有些憂慮的臉孔，在陰影下，看起來與自稱他姊姊的露娜無比相像。
　　但是黎安沒有多想，她只是收回了目光，目光灼灼地與修女對視。
　　
　　「在我遇到狄恩之前，我……住在一個森林裡面，村裡的人都怕我，因為我到了月圓會控制不住自己。所以，村子的人為了避免我跑到村子裡，每個月都會挑選一個人，送到森林裡當作給我的活祭品──這些事，相信狄恩已經跟您說過了。」黎安說道，語氣有些沉重：「其中，大多數的人，都是被捆綁著送進來的。自己走進來的只有寥寥可數的三、五個人；這些人當中，又只有一個人，並不是為了要殺掉我才自願走進森林的。」
　　黎安的目光往下漂動，落到了自己的膝蓋上。
　　「那是一個紅頭髮的女人，她的孩子，在不久前被闖進村子裡的熊吃掉了－－她雖然在場，卻無法阻止熊；她雖然被熊抓傷了、卻沒有被吃掉；她的孩子被熊叼走了，她卻活了下來。在那之後，她的丈夫就一直無法原諒她、她也一直無法原諒自己。」
　　「所以，她自願走進森林，一個人顫抖著、在一片漆黑的夜晚中，等待我的出現──在她看到我的時候，她滿是青紫瘀傷的臉上，露出了與妳一模一樣的表情。」黎安再次與瓊安修女對視，恰巧，跟記憶中的那個夜晚一樣，遠處的月亮，投射來了一抹月光。
　　「那個女人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請殺了我，請殺了我這個不負責任的母親吧！』」
　　黎安皺起了眉頭，對她來說，這是一個少見的表情。
　　然後，黎安再次問出了，剛剛那個突兀的問題：
　　
　　「修女，妳在尋死嗎？」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