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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個夢。
午後的咖啡廳,坐在我對面的彩欣一見自己點的拿鐵上桌,便迫不及待地啜了一口。見她露出滿足的笑容,讓我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真是的,現在要見妳一面還真難。」我擱下咖啡杯,望著微露疲態的妹妹:「畢竟妳現在是國北市備受期待的除妖師新秀嘛。」
彩欣大四那年考過除妖師特考,畢業後馬上便作為協會轄下的除妖師投入職場。從她還在學時,她的天分就受到不少人矚目,而入職幾個月,她也用優異的表現證明大家沒有看走眼。
不過我是理解的,彩欣一直都沒變,正如她喜孜孜笑著的回覆一樣:「那是大家亂封的,我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
面對人類和妖怪的爭端,彩欣總是先聽取雙方的立場,然後盡力想出讓大家都滿意的方案。就算碰到控制不住妖力而爆走的妖怪,她也會盡量避免使用「滅」之類的攻擊性法陣。如此溫暖而睿智的妹妹,是我的驕傲。
「怎麼了?一直盯著我看。」彩欣噘起嘴,有些害臊地撇過臉:「那哥最近還好嗎?」
「還──行吧。」我搔了搔後腦,苦笑著回道:「這禮拜剛接到幾個手遊和漫畫的案子。」
而我從大學應用外語系畢業後,做起了接案的翻譯。雖然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工作,但至少光明磊落、也能餬口。
「那跟音奈呢?」「咦?」
我感覺自己的雙頰迅速泛紅也發熱,連忙吸了口冰咖啡。一擱下玻璃杯,我便急著說道:「很、很好啦!我跟她……」
「真棒,還在熱戀期呢。」彩欣雙手一拍、露出調皮的笑容:「下次吃飯也約她來吧!」
「當然好呀!」我連連點頭,旋即話鋒一轉:「說到吃飯,也好久沒看到賀輔哥了。妳之前不是跟他去查案?」
「那件案子呀,本來我還以為是妖怪做的,結果你猜怎麼回事。」彩欣伸出食指,煞有介事地說道:「犯人用了個超誇張的密室手法,還好被賀輔先生看出來。要不我把詳情告訴你,讓你改寫成小說?」
除了協會的委託,彩欣也時常和賀輔哥合作,調查各種令人費解的案件。有彩欣的除妖術配合賀輔哥銳利的直覺,沒什麼案件能難倒他們。
此外多虧彩欣的活躍,以前總是看來工作壓力爆表的父親最近也輕鬆不少。他開始露出笑容,甚至也比較早能下班。
包含在我面前滔滔不絕說著案件經過的彩欣,所有人都過得好幸福,好期待充滿驚喜的每一天。而正因為如此──
這個夢真的讓人好難過。
「你只是個偷走親妹妹身為除妖師未來的庸才啊。」
雖然不知那個男人是什麼底細,但他說的正確無比,讓我只能用蒼白的嘶吼想蓋過它,卻無法反駁。是我的存在毀了只存在於夢中的美好未來。
這是我藏在心底、不願再面對、不願再去想的,最殘酷的真實──我一直都知道,更有天分的彩欣比我還適合成為除妖師。她雖然總表現得不在意,但真是如此嗎?她會不會在心裡哪個角落憎恨著我?
父親總是對我嚴加訓斥,他會不會恨不得繼承他力量的是彩欣,而不是我這樣的庸才?說到底──
為什麼是我?
1
「唔、這裡是……」
錦懋緩緩睜開眼,隨之而來的眩暈讓他忍不住將手臂擱在額頭上。
「咦?哥、你醒了?太好了!」坐在病床旁讀著書的彩欣一聽動靜,馬上闔上書站起身:「你先躺著休息,我去請護理師過來!」
「等一下。這裡是醫院嗎?到底──」
空氣中隱隱飄散的藥水味讓錦懋慢慢回過神,但當記憶逐漸恢復,他才急得開口:「不對!那個爛人除妖師在哪裡?」
「事情都解決了,你先冷靜一下。」彩欣淺淺一笑、輕聲解釋道:「你已經睡了快要兩天了。」
「兩天?」錦懋愣了一會,腦中關於全力一擊被厄洛波洛斯輕鬆擋下、以及自己被對方的法陣攻擊而失去意識的場景愈發鮮明,讓他忍不住捂著額頭。
「原來如此,我被那傢伙給……」他自嘲地笑了聲:「果然就像他說的,我就是個半吊子呀。」
「不是的,哥。那個人──」
「哪裡說錯了?最清楚的不就是妳嗎?」
彩欣話都還沒說完,錦懋就略為激動地搖頭:「如果是妳的話,一定能輕鬆痛扁那傢伙吧?」
彩欣一手撫著胸口,連忙否認:「那個人後來逃走了,我也攔不住他呀!」
「我全力的一擊被那傢伙輕輕鬆鬆就擋下來。」錦懋看著自己的手掌、隨即難掩不甘地將其握起:「要是能自由使用除妖術的是妳……」
「哥,不要在意那個人說的話。他只是想挑撥我們。」
「我一直都知道,妳比我更適合當除妖師。妳比我更聰明、更懂得怎麼解析法陣、懂得怎麼協調大家的衝突,大家也都喜歡妳啊!」
「現在別說這些,先好好休息──」
「不要轉移話題!」
錦懋硬是頂了回去,冷笑一聲續道:「妳以前不是也問過我,為什麼妳不能成為除妖師嗎?就是因為我擋在妳前面!
」
彩欣一開始還楞著,數秒後反應過來:「那是小時候我不懂。哥絕對也能成為很棒的除妖師,所以──」
「不要再說這種冠冕堂皇的漂亮話,很偽善!妳知道嗎?」
錦懋突然吼道,讓病床旁的彩欣也嚇得禁聲。他直盯著彩欣,彷彿將胸中所有鬱悶通通傾訴出來:「妳一定有想過吧?為什麼不是妳?為什麼是我?妳敢發誓從來沒想過嗎?」
「我……」彩欣揪著胸口,遲疑了僅僅三秒:「沒有那種事。」
而僅僅三秒的沉默就讓錦懋了解不需多說。他摀著額頭及雙眼、仰起頭,語氣裡滿滿的自暴自棄:「真是抱歉呀,奪走妳燦爛的未來。」
「你寧願相信那個來歷不明的人隨口胡說,也不願意相信自己的妹妹嗎?」
彩欣一聽,原先極力壓抑的情緒也一舉爆發。她瞪著錦懋、難以置信地反問道:「還說我偽善?原來你一直都是這麼想的?」
錦懋沒有回答。他抿起雙唇、別開視線:「妳這麼聰明,一定懂的吧?」
他知道自己一定會後悔接下來所說的話,但現在的他卻只想逃離一切,不管手段多麼殘忍。他咬著牙,語氣冰冷地分不清是理智還是壓抑的激情。
「我現在根本就不想看到妳。」
彩欣一聽握起拳頭,沒再多言。她隨手抓起自己的背包,轉頭就快步走出病房,還差點撞上正在交班及巡房的護理師們。
「發生什麼……」
護理師們沒來得及叫住彩欣,只見病房內再度躺下的錦懋沉沉地嘆了口氣。
2
「果然沒有那傢伙的消息。」
事務所內的賀輔坐在辦公桌前,正跟話筒對面的夏斗談著先前天狗姊弟遭綁事件的後續調查。
「叫做厄洛波洛斯是吧。剛才偵訊的時候,那些黑道是有提到這名字。」夏斗說到一半打了個哈欠才又續道:「抱歉。帶頭的說那位除妖師是幾個月從龍雲會其他的下轄組織轉過去的,正因為他會用除妖術才重用他。」
賀輔聳聳肩,對黑道的家務事並不特別在意。他壓低聲線,慎重地問道:「那關於他會使用妖術這件事──」
「沒人知道。」夏斗嘖了聲續道:「說到底同時能使用除妖術和妖術真的可能嗎?這兩者不是互斥嗎?」
「彩欣是這麼告訴我的,她不會看錯。」賀輔難掩煩悶地搔著頭,大嘆了一口氣:「那傢伙似乎對除妖師協會很有意見。我是對那群除妖師沒什麼好感,但放著那個厄洛什麼的不管,總覺得遲早會出事。」
「同感。」
儘管不是面對面,賀輔彷彿能看見夏斗皺著眉頭的神情。而夏斗喝了口水後續道:「昨晚我們去臨檢那間俱樂部,也沒看到他。不知道是避風頭,還是索性就抽身了。」
「唉,所以我之前才跟那兩個小鬼說跟黑的扯上關係多麻煩……」
賀輔往外一瞧,不遠處的轉角可見一名身材瘦高的青年從一大早就待在那裡,大概就是浩人提及會安排來盯哨的手下。雖說對方是一番好意,但有人時不時就盯著事務所還是讓賀輔芒刺在背。
「說起來,昨天我去臨檢還真是大開眼界了。」夏斗話鋒一轉,故作輕鬆地笑道:「沒想到俱樂部玩法這麼多。」
「你以前沒去過?」
「這次是和我的案件有關才跟著去臨檢,不然平常跟我無關。」夏斗輕嘆了口氣:「以前剛來的時候前輩還會約著沒執勤時去,我是不屑跟啦。」
「我剛才是不是聽到什麼不該聽的?」賀輔雖然越想越不對勁,最後還是決定禮貌性地微笑:「你可千萬別去那種地方喔。」
「那當然──」「叩、叩!」
夏斗話才說到一半,賀輔就聽見不遠處的敲門聲。他捂住話筒,朝門外喊了聲:「門沒鎖,請進!」
「有客人?」「我生意超好耶,拜託。」
賀輔得意地拍拍胸脯:「那再連絡啦!」「嗯,有什麼消息我再告訴你。」
掛斷電話後,賀輔才注意到門的另一端沒反應。他起先還懷疑自己聽錯,但玻璃上確實映照著模糊的人影。他雖覺得奇怪,仍走上前將門拉開。
「您好,請問是來委託──咦?」賀輔一見眼前的身影,忍不住納悶問道:「彩欣?怎麼了?你不是去看你哥嗎?」
彩欣背著包包、打扮一如既往散發青春氣息,舉止卻沒有平常的活力。她低著頭,彷彿不想讓賀輔看見她的表情:「抱歉,賀輔先生。」
她吸了鼻子一下,猶豫了好一晌才說道:「我能在你面前哭一下嗎?」
「什麼……」
賀輔一聽雖然發愣,但很快就回神。看著眼前向來強勢的助手難得如此脆弱,他知道原因並非此時的重點。
「傻瓜。」賀輔伸出手將彩欣摟進懷中,輕撫著她的背:「想哭哪需要我的同意?」

「嗚、嗚……」
彩欣靠著賀輔的胸膛,忍住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她已經忘記從醫院離開後,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只記得想來這裡的念頭──來見那個平時廢柴,卻在關鍵時刻無比可靠的人。儘管如此,當真的見到賀輔,一股溫暖而甜膩的心情卻又湧上心頭。
「太狡猾了。」
賀輔只淡淡一笑,沒再多說。時間彷彿為了兩人靜止,而賀輔始終默默等待,直到積蓄已久的淚水稍緩。
「冷靜一點了嗎?」
在彩欣坐在沙發上,抽著面紙整理儀容之際,賀輔端來兩杯花茶,自己也在她對面坐下:「發生什麼事了?」
彩欣兩手擱在雙膝上、微微握拳,吸了口氣才娓娓解釋錦懋醒來後和她的爭吵。
「那個小鬼……」賀輔越聽越氣,不禁捶了身旁沙發一下:「都幾歲了還鬧這種脾氣!」
「其實也不能全怪哥──」
彩欣說到一半,看見賀輔堅定的神情就知道此時的他大概是聽不進去。而賀輔也壓下怒火、雙手抱胸,面容認真地說道。
「這次事件後我也想了很多。你這兩天有空能幫我準備個東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