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蟻想【原版】(生活 / 意識流)
本章節 2689 字
更新於: 2023-03-06
(01)
天亮,上班。
擠進人山人海的車廂,心竟是難得平靜。看著人們專注把玩手中電子玩物,我心更覺異常安全。畢竟,好不容易才能擺脫熟人的注意。
車廂一如往常,平穩中帶輕微搖晃,教本帶睡意的乘客更為昏昏欲睡。有些嘴饞的人不理會廣播呼籲,繼續進食,令人側目。
食物的細碎像沙子一樣,在人們毫不注意的情況下,悄然掉在地上,被無意地踏個粉碎。在接下來的數個車站,人們再肆意加以踐踏,令碎粉再度粉碎。
到站。我有意無意繞過人羣,「不經意」踏中那些爬有數隻小蟻的食物碎粉,心中是一陣少有的快意。幕門關上,我回頭望進車廂,想要看看被我蹂躪過的碎粉,但列車經已開駛。
看不見,罷。
(02)
天黑,下班。
身心俱疲。好不容易與同路的男同事擠進車廂,繼續講上司壞話。
「有蟻。」男同事突然指著快由我鞋面爬到小腿的一隻小螞蟻。
我呆了。腦海中一片空白。不!有一個很遙遠的身影。那是誰?我看不見……我不想看見……
「啪」的一聲,男同事一手拍在我的小腿,那隻螞蟻——扁了。
「沒事!」他笑了笑,問我:「你很怕小昆蟲?」
「不,只是怕蟻。」我感覺到自己的唇還在顫抖,卻仍勉力一笑。
(03)
公司,午飯時間。
甲小姐正在上網看劇;乙先生在打盹;丙小姐外出吃飯去;丁先生仍在享用他那巨型飯盒;戊小姐……
看著同事們百態,我突然覺得自己和他們一樣,都是很渺小的生命體,小得……有點兒……像……螞蟻。這是我最不想要看到的事,尤其是發生在我自己身上。大家營役勞碌,不也是只為求兩餐溫飽嗎?那與盲目求存的螞蟻有何分別?
驀地,我看見一隻螞蟻在我手背上路過。我手輕輕放在枱面上,讓牠自然而然爬走。看著牠在牆角消失,我感到自己也消失了似的。
(04)
其實,真正的我只是一隻螞蟻,不過會偶爾做白日夢,幻想自己變成人類,過著那荒唐無稽的生活。那種生活是帶有目標的付出、懷有希望的付出。每天朝著那所謂的「希望」跑,多奢侈!無他,這就是意義。
還是……
其實,真正的我只是一個渺小的人類,不過會偶爾做白日夢,幻想自己是一隻蟻,過著那種沒頭沒腦的生活。那種生活很乏味,只懂一味尋找食物。無他,這就是生存!
(05)
公司,工作。
被上司罵個狗血淋頭。
大家心知犯錯的不是我,奈何人是怕事的,只好把我推上斷頭台。事後,一句道歉或安慰亦欠奉。
很難過。我只好躲進廁格稍作自我冷靜。
剛巧,一隻螞蟻經過廁格。我毫不猶豫一腳踏扁它。
快意。笑了。
(06)
酒吧,喝酒。
「你不是只怕螞蟻而已嗎?為何現在也怕酒起來?」男同事笑問。
「其實,我不大好喝酒。」我怯怯道。
「還是……你根本不會喝酒?」他哈哈大笑。
聽著他那豁然開朗開朗的笑聲,我突然變得不抗拒,乾脆把小杯裡的酒一飲而盡。
醉倒。
迷糊間,我看見男同事以螞蟻姿態爬上我的身體,不停遊走於每吋肌膚。他似乎沒停下來的意欲,想要到它的洞穴去……
「上天取走你的一扇門,定會留給你一扇窗。」
今趟,上天留給我一隻螞蟻。我給其取名為「男朋友」。
(07)
假期,醫院。
媽就在這醫院裡。還未能確定她患上甚麼病,因為下星期才會完成報告。
看見媽的時候,家中各人淚眼漣漣,煞是憂心。這種氣氛令健壯的人也難免感到窒息。
「我覺得……」近幾天,媽的話變得斷斷續續:「自己……」
大家屏息靜氣,深怕這是她的最後一句話。
「自己是……一隻螞蟻……」她的聲音輕如柔絲,但我知道大家都聽得很清楚。
死寂。
出乎我意料,這竟是她講得最清楚的一句話,不論是肉體還是心靈上。
(08)
回家,晚飯。
一枱六椅,異常沉默。電視聲浪掩不住大家的咀嚼聲——大家口中的食物似乎比鋼鐵更硬。我裝作不以為意,繼續吃。
「很難吃。」爸突然放下筷子:「不如外出吃飯。」
妹放下筷子衝進房內,甩門;姨低下頭來,但她盯著枱上菜餚的怒目仍清晰可見;婆呆住,眼眶紅潤;我默默望著對面牆身上一隻偶然經過的螞蟻。
我心想:世界末日來臨後,地球會否只剩下這隻螞蟻?
(09)
每次望著媽,心中都生起莫名感覺。我的腦海裡浮現出一隻螞蟻的模樣,彷彿她根本就是一隻螞蟻。
一隻螞蟻在做菜煮飯、洗衣拖地、燙衫抹窗……多可笑!就是因為她是一隻螞蟻,所以我從沒有幫忙做家務的念頭,去減輕她的負擔。
久而久之,我每次一見到她,便會掉頭走。
但我知道,我永沒能走遠。
(10)
男友家,床上。
前奏後,男友進入極度興奮狀態,沒注意到我正在放空自己。當他還在我身上冒汗之時,我的思緒又飛往遙遠他方——産房。
産房內有一張床,床上有一隻非常細小的蟻后。她痛得不得了,是産婦們口中的十級痛楚。那表示她要生産了。不消一會,整張床上都是幼蟻,恐怖非常。但她的身體卻沒停止之意。現在幼蟻已攻陷整個産房、整間醫院、整個世界。
我驚恐萬分之際,耳邊傳來蟻后淒怨哀音:「他朝君體也相同!」
床上的我驚叫。男友以為我也感到興奮,於是更用力……
(11)
舊生聚會,內地某酒家。
說來奇怪,舊生聚會竟在內地舉行。聽聞是聚會發起人的主意,說會給大家驚喜。
「蟻宴?」我呆了,但逃不了。
「你有收看《天與地》嗎?」舊生甲吃一口紅蟻炒蛋。
「有。人吃人那幕很震撼!」乙滿口黑蟻殘肢。
「結局何如?」丙一口氣喝下半碗白蟻湯。
「沒好下場!」丁邊說邊給我一碗黃蟻糖水。
「沒好下場!」我在心裡重覆,衝到洗手間嘔吐大作。
(12)
男友有很多恐怖寵物:蛇、蜥蝪、蜘蛛……每次做愛時,他都會放一些寵物在床邊,以增加他的性趣。
今趟,床邊竟無任何寵物蹤影。我暗喜。完事後,我不經意問道:「你的寵物呢?」
「在你體內。」
「甚麼?」
「蟻。」
(13)
有一隻螞蟻住在我心內。
牠平常會做甚麼?做菜煮飯、洗衣拖地、燙衫抹窗……嗯,牠會做的事真多,但從沒理會過我感受。牠憑甚麼闖進我的心、我的生活!牠最好立刻消失!
結果,我生命中其中一隻螞蟻真的消失了。我依稀記得牠的名字是「媽」。
(14)
靈堂上,我一再向來賓欠身鞠躬。
「她真的死了嗎?」某君聲線傳入我耳。我心知那不是靈堂裡的人。
「誰?」另一聲音反問。
「二九三號表妹。」某君不耐煩應答:「她……」
靜。
我回過神來,低頭一看——我剛不經意踏扁兩隻小蟻。
(15)
我:「我的耳朵有毛病嗎?為何會聽到螞蟻講話?」
醫:「不。是你的壓力過大,導致有幻聽。」
我:「我有精神病?」
醫:「是情緒病。」
我:「怎麼辦?」
醫:「我會處方一些藥物,你要按時服用,亦要多休息……」
我:「謝謝醫生。」
醫:「不用謝。」
離開診所時,我回頭望一望地上的廣告牌——「馬義專科」。
不,我走近細看,是「蟲馬蟲義」專科。
(16)
總覺得體內有東西在蠶食我。是蟻?
醫生替我作身體檢查,一切正常;
男友向我解釋,螞蟻之說,純粹幽默;
同事勸我休息,減少工作量;
……
「真的有蟻在我體內!」我尖叫,奪門而出,從天台一躍而下,肝腦塗地。
臨死前,我看見那東西了——不是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