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560①

本章節 4557 字
更新於: 2023-02-09
  在國小低年級的某堂班會,老師宣布校方會配合政府機關舉辦一項活動,讓地球與外星的小學生利用信件互相交流,想要參加的人可以在下課時間到辦公室登記。

  寫信給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將來也不可能有見面的機會。

  我不曉得這個活動有什麼意義,不過自然課正巧提到了「光年」這個單位。

  表示光在真空中一年內傳播的距離。

  明明以「年」作為結尾卻是長度單位而非時間單位,這點讓我花費了好幾天才覺得稍微想通,接著又因為無法確切理解光年到底有多麼遙遠,再度陷入苦思。

  緊緊盯著課本「9.46兆公里」的數字許久,卻是無法順利想像出任何畫面。

  最後我用著「那是一段很遠、很遠的距離」理解了這個單位。

  現在想來,決定報名參加那項活動也是因為無法釋然吧。

  當時的文筆難以稱為優美,光是順利表達出意思就很勉強了,原本對於光年的好奇心更是稍縱即逝,很快就轉移到其他事物上面。信件寫到一半就膩了,草草收尾。如果將內容用機器翻譯成阿米卡官方語,想必會變得更加拙劣、無趣且幼稚。

  在我幾乎忘記這項活動的幾週後收到了愛比蓋兒的回信。

  橫式印著信件內容的A4紙沒有經過包裝或修改,保持從機器列印下來的原樣,質地輕盈,帶著淡淡的墨水味。角落印有宇宙航空院的縹色徽章。

  那個瞬間,我忽然意識到那些只在電視見過的事情成為了現實,在一百光年之外的宇宙確實存在著一顆擁有生命與文化的星球,那顆星球居民所寫的信件正在手中。

  我與宇宙產生了連結。

  這件事情讓年幼的自己興奮不已。

  緊接著,從心底蔓延的羞愧很快就蓋過那股興奮──愛比蓋兒的回信寫得極為認真,每一個字都可以感受她的用心,面對我那封口氣傲慢又討厭的信件內容也真摯給予答覆。

  基於補償的心態又或者不希望被看輕的自尊心,我在那之後積極參與這項交流活動,每週寫信給愛比蓋兒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最重要的事情,同時認真學習英文和阿米卡官方語,滿心期待著她的回信。

  話雖如此,當我升上國小高年級,因為資金告罄或是其他無法公開說明的大人們的理由,這項活動無疾而終。如果想要繼續通信只剩下自費一途。

  星際間通訊設備的每封信件價格一律都是五千元。

  內容上限是5KB。

  換算成文字就是「2560」個字。

  只要支付五千元,即可將信件寄送至一百光年以外的遙遠星球。

  這麼看來似乎相當划算,然而如果每週寄上三、四封就是一大筆開銷,對於小學生而言更是如此。於是我開始在餐廳打工,將薪水全部用來購買阿米卡星的相關書籍以及支付寄信費用……



  研究室的簾幕基本上都拉著。

  那是千芳學姊的要求。說是不管有沒有被照到都會影響思緒,視野內有東西反光閃爍也很討厭。

  瀧本教授只要著手翻譯就全神貫注地埋首於文字當中,不會在意周邊事物。

  我覺得密閉空間有種待在宇宙船的錯覺,其實並不討厭。

  三人都贊成這麼做,因此研究室隨時門窗緊閉,開著空調。

  遮蔽了來自外界的光線與景色,在嗡嗡聲響低沉迴盪的密閉空間很容易陷入某種錯覺,分不清楚現在究竟是白晝或黑夜。雖說只要拿起手機確認時間即可,電腦的右下角也隨時顯示著日期與時間,不過我在那種時候總是傾向於親眼確認。這樣才會感到踏實。

  樓梯間的轉角裝設著整面落地玻璃。此時此刻,外面夜幕低垂,天空呈現彷彿墨水暈開的淺黑色,飄著幾抹灰白雲絮。待在這座城市好幾年了,我知道繁華的霓虹燈光會蓋過星光,夜晚幾乎看不見星星。

  我用指尖輕碰著扶手的紋路。

  「明天晚上有便利商店的排班,所以得在今天把工作做完……那樣大概很困難,總之先努力處理到一個段落吧,記得有幾個比較簡單的……」

  思緒突然停滯。

  緊接著,我毫無由來地想起最新收到的那幾封信。

  我們最近的話題圍繞著冬季消遣。

  在那座大自然環繞的靜謐村落,大雪最為猛烈的時候會持續幾天幾夜。愛比蓋兒稱為「諾尼雅德」,也就是圖雅語中「應該崇敬等待」的意思。

  居民們不會冒險外出,留守家裡靜靜等待宛如將世界掩蓋的漫天霜雪自行停歇。換言之,愛比蓋兒沒有辦法前往鄰鎮市集寄送信件,因此這是她每年唯一會單次就寄送好幾封信的日子。

  在愛比蓋兒小時候,諾尼雅德的那幾天總會負責照顧弟妹,說著故事安撫他們的情緒,現在弟妹已經長大,因此會陪著母親、奶奶一同編織手工藝品,等待天空放晴再拿去市集販售。

  往年的諾尼雅德都順利結束,然而附近村落在去年傳出意外。大雪壓壞了年久失修的屋頂,房舍傾倒,左鄰右舍沒有及時注意到異狀,演變成一場憾事……

  「今年的祈雪祭很順利,相信雪勢也會因應著祈禱,安穩平歇吧。」

  我像是要說服自己似的這麼說。喃喃自語在樓梯間迴響,很快就消散得無影無蹤。

  那幾抹灰白色雲絮幾乎沒有移動。今晚是一個沒有風的夜晚。

  片刻,我強行壓下從心底深處滲出的焦躁,轉身踩著樓梯。

  研究室的簾幕依舊緊緊拉著,沒有透出一絲一毫光線。我不敢打擾工作模式的千芳學姊和瀧本教授,放輕腳步走到自己的桌子。

  研究生的工作很單純,即是完成指導教授吩咐的所有事情。我和千芳學姊的專業都是外星語言,主要工作是將阿米卡星各種類型的書籍翻譯成英文、中文與日文,偶爾也會有政府、校方發來的委託,幫忙撰寫官方交流的書信與文件。

  政府的委託當中不乏嚴禁外傳的機密事項,不過稿費豐厚。依照千芳學姊的說法就是「中獎了」。

  此外,研究室的四、五樓收藏著瀧本教授花費一生從世界各地搜集而來的珍貴書籍,其中有其他專家學者的私人翻譯、未完成的手稿以及透過星際間通訊設備收到的未公開文件。

  這間陳舊老屋的藏書價值其實高得無法估計。

  全世界研究外星領域的學者們經常傳來信件,希望我們協助調查。這方面的要求包羅萬象,需要大量查閱資料,而且很有可能問題的答案根本沒有在藏書當中,即使順利完成也大多是無償,最多在論文發表時不起眼地佔據一個名字。

  千芳學姊和我向來敬而遠之,偏偏瀧本教授來者不拒。

  有辦法提出委託的人基本上都是頂尖學者,以千芳學姊和我的身分根本沒有辦法拒絕,只好認命接受。

  我呼吸著稍嫌悶塞的空氣,點開桌面「待辦事項」的資料夾。

  「一份旅遊雜誌的翻譯檔案、一份其他大學的協助調查回覆、一個來自英國公益團體的宣傳委託、校方要給阿爾伯塔大學的阿米卡官方語講稿確認檔案、兩本外星暢銷小說的初稿校正檔案、三份出版社的問卷……」

  完全不是一天內足以處理的份量。

  如果運氣不好,任一項工作都得花費好幾天。

  瀧本教授每次發下工作之後就不過問任何細節,卻總會在交稿前幾天笑咪咪地詢問進度,讓我和千芳學姊無法找藉口拖延,只能夠硬著頭皮想辦法弄出成品交差。

  「動手吧。」

  我打開無聊卻只需要確認文法、錯漏字的講稿檔案,依序檢視。

  不知不覺間,我注意到又開始下雨了。即使簾幕遮住了外面的景色也聽得見淅瀝、淅瀝的聲響,雨水落在屋頂與林木的不規則敲打聲又混入空調運轉的嗡嗡聲。

  我凝視著電腦螢幕,卻是心不在焉,陷入某種深沉的回憶當中。

  那是就讀國小低年級的時候,也是我尚未與愛比蓋兒成為筆友的時候。

  天空蔚藍,教室縈繞著昏昏欲睡的氣氛,吊扇被風吹得緩慢轉動。我低頭看著抽屜打開的課本,反覆閱讀「光年」的敘述。課本角落微微捲起。只有這樣一個片段,想不起來更之前或更之後的事情,然而畫面鮮明且繾綣,每次想起就久久揮之不去。

  隨著國小畢業,成為國中生、高中生、大學生的我總會在不特定的時機場所想起這份情緒,像是坐在公園樹蔭發呆的周末午後、便利商店的櫃檯後方、莫名醒來就睡不著的寧靜深夜。那時,我總會使用當時已知的知識重新去理解「光年」這個長度單位,然而從未得到更明確的答案。

  此時此刻,我擁有外星語文檢定的滿分證書與學士、碩士學位,正在專攻外星語言與文化的博士學位,工作時都在接觸阿米卡星的相關事物,對於物理學、天文學與太空航行技術也多少有所涉獵,卻依舊只知道「光年」是一個極端遙遠的距離。

  將之乘以一百就是我和愛比蓋兒的距離。

  每當試圖思考、釐清這件事實,內心就會煩躁不已。

  我將手指放在鍵盤上面。沒有用力,只是單純放在上面,輕觸著塑膠質感,接著轉頭望向隔壁辦公桌的千芳學姊。

  疑問忍不住脫口而出。

  「學姊,妳知道『光年』究竟是什麼嗎?」

  千芳學姊繼續敲打著鍵盤,連視線都沒有瞥過來,當然也沒有回答。

  向工作模式的千芳學姊搭話,沒有挨罵已經很幸運了。

  我凝視著她的側臉與短髮髮尾好一會兒才轉回視線,繼續讀著枯燥講稿。

  片刻,千芳學姊猛然用力往後躺到椅背,扳折手指關節發出「喀、喀」聲響,低聲抱怨了幾句才端起貓咪造型的馬克杯起身。

  在經過時,她順手扔出一本用著長尾夾夾起的稿子。

  「鉛筆圈起來的那兩段,不管怎麼翻都覺得彆扭,幫忙想看看有沒有比較好的詞彙。」

  「我會分到稿費嗎?」

  「請你吃晚餐啦。」

  「這樣似乎不太划算吧。」

  千芳學姊沒有繼續陪我胡扯,哼了聲就去泡咖啡。

  我拿起紙本稿子,開始讀起那篇關於阿米卡星歷史的文章。

  地球各國都出版了阿米卡官方語的字典,並且經過數次重編、修訂,儘管如此,仍舊有許多詞彙處於模糊地帶,解釋與用法都不明確,在暢銷字典當中發現嚴重錯誤的例子也是屢見不鮮。

  語言是極為纖細的事物。

  單一詞彙可能存在複數、相近與截然相反的意思,也有可能依據前後文或時代演變出現嶄新意思,並且有著「其他語言不存在的詞彙」亦或是「其他語言需要使用好幾句話才能夠順利說明的文化意涵」。

  這麼一想,瀧本教授在兩顆星球展開交流的黎明期看著由未知外星語言寫成的信件,將之翻譯成足以理解的內容,簡直是不亞於人工蟲洞的奇蹟。

  在地球的悠久歷史當中,也有著諸多失傳的古代語言。古埃及語的破譯就曾經陷入停滯,長期沒有進展,直到發現同時寫有古埃及聖書體、世俗體與古希臘文的羅賽塔石碑才得以藉由古希臘文對照翻譯,多少瞭解蘊含在文字當中的意思。

  時至今日的學者依然尚未完全破譯古埃及文,人們看著好不容易避開歲月磨蝕的石板、陶片與壁畫,卻無法理解數千年前的人們究竟在寫些什麼、究竟想要表達什麼。

  阿米卡星的無數語言也是如此。

  「翻譯需要準確傳達其他人的想法、情緒與真意。」

  瀧本教授曾經這麼說過。

  刊登在雜誌訪談的這句話也是我決定專攻外星語言的契機。

  只要熟練使用阿米卡官方語,大量翻譯、閱讀外星書籍,我是否就能夠更加清楚地讀懂愛比蓋兒想要傳達的意思?

  是否能夠更加瞭解她的內心?

  是否能夠更靠近她了?

  「──為什麼突然那麼問?」

  我疑惑抬頭,看著站在桌邊的千芳學姊。

  她端著表面冒出熱氣的貓咪馬克杯,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底部缺了一小塊。

  那是我在高中二年級送給她的生日禮物。根據我們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送給對方的生日禮物不需要過於高價,卻必須是可以長久使用的日常物品,像是手錶、耳墜、布偶、咖啡攪拌棒或馬克杯。

  千芳學姊的個性不拘小節,總是弄丟各種東西。據我所知,光是鑰匙就丟了五次以上,打破、摔壞東西也是常有的事情,不過那個貓咪馬克杯始終好好的、被珍惜地使用著。

  大學時偶爾會去她承租的小套房,準備考試或討論報告,每次都會看見那個馬克杯掛在桌邊的木製杯架。直到進入研究室,我才訝異發現她將之帶過來了。每天都用那個杯子喝咖啡。

  「為什麼這麼問?」

  千芳學姊再次重複,語氣帶上些許的不耐煩。

  我遲來地意識到這是對於剛才「光年究竟是什麼」的問題,不過原本就只是心血來潮的隨口一問,並沒有深意,也不是真的想要得到解答。

  所以我聳聳肩。

  「沒什麼。」

  千芳學姊皺起臉,像是要說什麼卻忍住了,用手指關節敲了敲稿子。

  「這個有頭緒了嗎?」

  「寫了幾個在旁邊,不過純屬個人意見。」

  「感謝,你有時候會想出一些很有趣的詞彙。」

  「那是在誇獎嗎?」

  千芳學姊沒有回答,拿起稿子,小心翼翼地端著貓咪馬克杯,踱步走回自己的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