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心口如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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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2-19
千代依憑對方的言行應對,語重心長的道:「若事發於我初來之時,我鐵定不會得到與今日相同的答案。這豈非轉變?」

伊周的目光逐漸流轉至千代的視界,交會的一瞬閃爍著姍姍的流光,那流光裡的欣與戚如川水受春風攪勻,密不可分的滲和。

「還是妳最疼我。」他輕柔的為千代拉整蒙於頭面上的褂綢,欲把一襲春之曙色,抱攬於她全身似的叮囑:「等會兒別給人覷見了臉,要不靜子會心疼的吧。」

這份溫婉與柔情還真是滿盈著罪惡,但會如此作想的,唯有她一人而已吧。

施者無意,受者有情。果然她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成為單方面的受情者了。



一行人來到源大納言邸,作人女婿的勤於探望孕妻,自然為(1)舅姑喜睞。與之隨行的皇后御前女官則象徵二條宮的重視,邸院上下像是襲上了雨霽的晴光,令女房與下役們迎著陽光時,都備感光榮。

立足於陽光底下,幾乎無人向後勘查拖得比忘川還要迤邐無盡的闇影,伊周與千代是唯二深諳這闇冥究竟多深,並主動涉足之人。

後殿裡,靜子僅搭著幾襲若草重色的表衣與褂衣,豐滿衣料裡的纖瘦身子挺著渾圓的凸肚。

儘管那身如嫩菜萌草般生氣盎然的襲色目,與孕育新生的豐隆於外人眼底尤為可喜,承受外界加諸之喜的靜子卻久不見展眉,也無思於引眉敷粉等為悅己者容之事。

當一抹熟悉的輪廓出現在她模糊已久,一片薄黯的視界裡,周遭翻新的帷幕與繪理鮮豔的陳設,這才隨著出自御匣殿的雅緻禮服逐漸清晰。

眼前的明亮使她的淚水不自覺地滾落。

「靜子。」千代挪身至靜子跟前,靜子於新生萬物中獨自憔悴模樣,看得千代極其不捨。

千代為靜子拭去霰雨斑斑的眼角淚水,當靜子驚覺對方亮澤的表衣固紋都因她的淚液而軟平,急忙別過臉自己抆乾濕得糊裡糊塗的臉蛋。

「抱歉是我待客不周,髒了那身高貴的晴裝大袖。」

「既是(2)唐衣胸襟,便不要緊了吧。身外之物總是來來去去,而這世上只有一個妳啊。」千代不由分說,逕自抱緊靜子。

她自知此時此刻無法為對方分擔半毫痛苦,更不能改變鐵錚錚的既定事實,她能做的,就剩給予無言的依靠了吧。

千代的擁抱、言語何等至柔而剛,她懷裡的溫度像在靜子的心胸,扎定一枝強而有力的檜木樁,未來似不再是白茫茫,使人畏懼的未知。

「近來真是思火欲燃啊。千代,妳都知道了吧。」靜子靠在千代的肩膀輕聲問道。

「嗯。」千代應了個聲,方才非要向伊周問出個所以然的醜態,成為她此刻的愧疚之源,「若這非我能過問的事,我向妳賠罪。」

「不不......」一抹睽違的淺笑總算浮掠過靜子豐嫩,卻顯得蒼白的脣瓣,「我很感謝夫君願意透露給妳,只是......」

靜子的雙脣顫抖得厲害,她不禁狠咬一口下脣,艱澀的說道:「我這殘身沒資格承受他的好意,居然讓外頭的男人先得,還留下這麼個罪孽,委實對不住他......。」

千代詫異的別了雪白錦幕後,明顯深暗的輪廓,這訊息倒使她甫組織於口舌的詞彙瞬間瓦解殆盡。

難怪他們倆都對腹裡的胎兒生父篤定得很。

千代本打算安慰靜子,或許孩子流著伊周的血液,不可能如此碰巧。看來當前就是那個千萬不可能中的萬一。

靜子吐露此句話的須臾之間,千代驚覺自己的內心竟繫了千千不解的紐結,這些錯綜複雜的結點則於霍然間,一氣散解。然而,伴隨心結鬆卻之感,負罪的陰霾倒悄悄接踵而至,使她的每一口氣息都充滿了壓抑。

千代試著將這樣的愧疚歸咎於當時,未強硬堅持陪伴靜子回裡房,太缺乏警覺心的自己,可在坦承之後仍然不得緩解。

「靜子,我才對不起妳,明明妳當時近在眼前,我卻......」

「千代妳沒錯啊......」靜子晃晃頭,隱藏在那巍巍顫顫的嬌弱下,是覓得暫時憑靠的心安,「這事,錯本不歸我與法皇陛下外的任何人。」

是啊,千錯萬錯,都是錯在法皇,靜子身為受害者,卻須承擔無盡的煎熬,這到底不公平。但也因為這等不平,在在提醒千代,無論當前再如何殘存母系社會的底影,她仍身處千年前的父權舊式社會。

不過這無以言喻的心境會與此體悟有關嗎?千代依舊拿捏不好。



坐在帷幕外的伊周矯首望天,那姿儀若自對廊的廂房瞧來,定會視他與潔淨如皓雪的障幕為一體。

俟聽著帳內人兒的談話,他的思緒雜亂無緒。長雨停歇後,冬鳥迎風囀啼著新春,甚或翔集於前些時日,因凍冰而臞瘠的枝條,為餔育幼鳥的巢穴奔波。

萬物皆做足了迎接生機的準備。靜子肯定為腹裡的胎兒成長茁壯至今懊悶不已吧。

那無辜的孩子未來將會冠上藤原一氏,無論是男是女,族內族外,都會以他「藤原伊周」的名號流傳於眾人之口。

此生,他與那尚未出生,毫無血緣關係的孩子將繫於一塊兒。

縱使已落定了主意,總總的未知依舊喚醒伊周生而為人,最本能的情感:恐懼。

但越作如是想,他便愈發歉仄。那本是無錯無罪的生命,若說這生命的原罪由何而來,即是他先前招惹花山院法皇的輕狂了。

孩子一出生,一切將會消停吧,不過他真能勝任父親一角,將孩子視若己出般看待?

抑或他又要叫人失望透頂了?

這對沒有經驗,對於「為父」一詞陌生非常的他太困難了,完全無法加以想像描繪。

帳裡與他最甚熟稔的千代,與強為人母的靜子是怎麼看待這樣的他呢?

再沒有任何一位初為人父的男子像自己一樣徬徨、窩囊了吧。

他不打算欺瞞,為人之父實如位於天涯般遙遠,可他卻也沒想接納如此懦弱的自己。





(1)日本平安時代的岳父母稱謂與唐朝差不多,稱為「舅姑」

(2)唐衣胸襟一句,與思火欲然一句典出紀貫之的《寬平御時后宮歌合時歌》:獨戀君兮淚無消,唐衣胸淚化思慕,思火欲燃兮寄淚痕。

原文:

君戀ふる 淚し無くは 唐衣 胸の當りは 色燃えなま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