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在那以京兆計數的繁星當中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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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1-19
天際才剛破曉。
這個時間,校園與方才經過的街道同樣冷清。幾名睡眼惺忪的大學生坐在中庭角落的桌椅,一邊滑著手機一邊隨口閒聊。
鋪石道路的兩側栽種著楓樹與欒樹,大多枯黃,只剩下凋殘的幾片褐色葉子。
我加快腳步走向目的地的木造紅磚校舍,抵達前,從外面就可以看見三樓研究室是亮著的。我先停在一樓大廳的自動販賣機,斟酌片刻才買了一個可頌麵包,單手拋呀拋的前往樓梯間。
這棟木造屋舍沒有電梯,年代久遠又位於校園角落,被學生們私下稱為「老屋」。樓梯牆面的灰銀色樓層表寫著「外星語文學系」、「2F系主任辦公室」、「3F研究室」、「4F外星語文圖書室」、「5F外星語文圖書室」等等文字。
稍微用力踩在樓梯的某些位置就會咿呀作響。凌晨時分顯得尤其刺耳,彷彿會一直在樓內迴響不散。
當我進入三樓研究室時,正好和一位站在咖啡機前面的女子對上眼。
她是千芳學姊。
同一個研究室的組員。由於總是嫌整理頭髮很麻煩,每次都在勉強可以綁成小馬尾之前就剪短,喜歡沒有任何圖案的黑色T恤和牛仔褲,整個人就像是「乾淨俐落」這個詞彙的體現。無論遇到什麼情況都有辦法冷靜思考,因為那雙上吊的貓眼與冷淡態度,在學弟妹之間被視為難以相處的類型,敬而遠之。
不過在我看來,千芳學姊只是單純不擅長和其他人相處而已。
「早安。」
千芳學姊沒有回答,皺起臉用力眨眼,似乎想要確認看到的並非幻覺。
咖啡機正好開始運作,發出細微的「嗡嗡」聲響,帶著熱氣的咖啡與奶精注入她專用的貓咪馬克杯。香氣在眨眼間充盈房間。
「難不成妳直接睡在這裡嗎?」
「……這種地方怎麼可能睡得著,沙發躺起來有夠硬的,學校又不肯撥經費讓我們買睡袋。」
「睡袋確實無關研究。」我公允表示意見,再度問:「真的待了整晚?」
「想說昨天可以把亞特蘭大的那個翻譯處理完,沒想到他們回傳的稿件是修正前的舊版本,我還看了快要半個小時才發現。真是討厭死了,如果今後有機會在研討會見到面一定要狠狠揍個幾拳。」
千芳學姊煩躁扭動手腕,作勢揮著空拳。
「那樣發個郵件就可以先回家休息了。時差是十二個小時,不是嗎?」
「對方趕著要,我也沒有心力吵架。原本想說很快,沒想到追加的資料有幾段話不是阿米卡官方語,又發現幾個夾帶典故的冷僻諺語,弄到剛剛才好不容易結束。」
「辛苦了。」
我不禁苦笑。
「早點弄完也好啦,再拖下去整個排程都會整個亂掉。反正快要資格考了,順便看點書。」
「熬夜對於身體不太好喔。」
「輪不到你這個上大夜的傢伙來說吧。」
千芳學姊沒好氣地冷哼,端起貓咪馬克杯走回自己座位。
我跟在旁邊,順手將剛剛買的可頌麵包放到堆滿各種資料、書籍的雜亂桌面。
「……又是便利商店的過期商品?」千芳學姊斜眼問。
「剛剛在一樓自動販賣機買的。不要還來,我當成自己的早餐。」
「又沒說不要!」
千芳學姊立刻伸手抓住可頌麵包,用著幾乎要捏爛的力道拿到眼前確認了保存期限,這才拆開包裝,小口、小口咬著。
我站在桌邊,凝視托著塑膠包裝的纖長手指。
剛剛在街道只是心血來潮,原本以為真有人在研究室也該是瀧本教授,卻沒想到是千芳學姊。我遲來地意識到這件事實,不禁莞爾。
「──幹嘛?」
千芳學姊注意到視線,不解低頭,確定衣服沒有沾上碎屑就拿起麵包搖了搖。
「要分你一口嗎?」
「不用了。」
「這麼說起來,你最近幾天都在找這方面的資料吧,也在圖書館借了好幾本關於麵包歷史的書……怎麼?突然想要轉行開麵包店嗎?」
「不可能啦。」
「那樣就是為了寫信吧。」這句話的語氣極為肯定。
平淡氣氛當中突然混入一絲絲的突兀。
我假裝沒有注意到,繼續話題。
「既然早就猜到答案,為什麼還要問?」
「所以你到底過來做什麼的?」千芳學姊不耐煩地又問。
「心血來潮。」
這個回答似乎無法讓千芳學姊滿意。她做出一個奇怪的表情,像是想要用力嚥下什麼似的,喝了一大口咖啡才繼續咬著可頌麵包。
我信步走到窗邊,唰地用力拉開深色簾幕。
不知不覺間已經徹底天亮了。天空呈現相當漂亮的湛藍色,晴朗且遼闊。
我順著照入研究室內的耀眼光線轉頭,看著堆滿各種資料的研究室被切割成兩個區塊。光線的分界線正好穿過千芳學姊的桌子,令她滿臉不悅地蹙起眉,咂嘴表示「快點關上」。
相較於大學其他系所的研究室,這裡偏僻、狹窄且老舊。
這是瀧本教授的意思。他表示只要有一副桌椅、擺放資料的書架以及一台咖啡機就足夠了,幾十年來獨自待在這棟老屋,持續做出舉世聞名的成果。
我和千芳學姊在取得學士證書後成為瀧本教授的研究生,同樣在此協助進行外星語言的翻譯與研究……
「──你又在發呆了。」
我猛然回神,轉頭的時候正好看見千芳學姊雙手交環抱在胸前,側著身子。
「那個有事沒事就突然盯著天空發呆的習慣不能改改嗎?上次兼差助教的時候竟然直接在教室角落發呆,半張著嘴,照片都被拍下來了,害得那陣子光是走在你旁邊就會被其他學生笑。」
「那件事情確實有在反省。」
千芳學姊冷哼一聲,開口問:「在想什麼?」
「我並不討厭研究室的氣氛。」
「前言沒對後語的。如果你是來找教授的,現在先回去睡覺,下午再來吧。他昨天確認完那套編年史小說的第九版校潤檔,回去時看起來眼睛都睜不開,說不定整天都見不到人。」
「我也不是專門過來找教授的。」
「是喔。」
千芳學姊不置可否地聳肩,像是突然失去了興趣,整齊摺好塑膠包裝才扔入垃圾桶。我曾經問過好幾次為什麼要那麼做。明明都要扔掉了,豈不是白費時間嗎?但是從未得到正面回應。
千芳學姊將視線轉到筆電螢幕,開始敲打鍵盤。
她只要進入工作模式就很專注,對於周邊發生的事情充耳不聞,如果執意開口搭話還會被罵。擁有上司名份的瀧本教授多少會令千芳學姊忍住焦躁,不過表情依然會很難看。我不曉得他們兩人原本的相處方式,只是當我進入這間研究室,教授就將碰釘子的傳話任務都推給我應付。
不幸中的大幸,工作模式可能持續好幾個小時,也有可能數分鐘就結束。
電腦主機與空調都發出持續運作的嗡嗡聲響。
兩者交織成為奇妙的共鳴,在研究室內迴盪不散。
我信步走動,考慮著是否要處理一些簡單的工作,想想還是作罷,最後又走回窗邊。片刻,等到千芳學姊舒展著肩膀關節,我才再度開口:
「還好嗎?」
「這個問題未免太含糊了。」
「嗯……有什麼新消息嗎?」
「我們可是生活在資訊爆炸的時代。教授那篇關於母語與第二外語的論文截稿日期是本月月底;補助採購新電腦設備的款項差不多要撥下來了;教學大樓的餐廳新開了一間麵包店;珀爾典太空站好像快要完工了,到時候會配合即將迎來五十周年的維多利亞月面基地舉辦各種慶祝活動吧,換句話說,我們原本就很多的工作會變得更多。真是討厭。」
我原本想要詢問的其實是資格考準備得如何。
儘管如此,剛上完大夜班的思緒不太清晰,遲遲想不到該如何轉回話題。
千芳學姊又抱怨了幾句,不時用手指關節輕敲著桌面。
咚咚、咚咚、咚咚的。
我很快就放棄,再度拉起簾幕,唰地讓視野所見的物品籠罩上一層淡淡晦暗。
「那麼我回去了。」
「嗯嗯。」
千芳學姊隨口應了一聲,再度進入工作模式。
我正要踏出研究室的時候卻突然被喊住。千芳學姊拿起放在桌邊一份牛皮紙袋的包裹,往後將椅背壓到極限,伸長手臂遞出。
「這個拿去。昨天傍晚才剛送到的,你應該還沒看過。」
「裡面是什麼?」
「最新一集的期刊。有收錄教授發表的論文,就是你為了確認禁止外借的資料跑了好幾趟宇宙航空院那篇。」
「那也不是需要特地拿回去看的東西吧……」
「囉嗦那麼多做什麼,拿去啦。」
我道謝接過包裹,盡量不發出聲響地緩緩掩上木門,離開研究室。
✥
當我回到租賃的公寓套房,在開門時被靜電電到了,只好換成左手,抓住衣襬隔著開門。
一房一衛的套房實在稱不上寬敞,生活所需最底限的傢俱與設備幾乎將所有空間都塞滿,堆滿了書籍與資料,只留下一條從玄關延伸到窗戶的狹窄道路。話雖如此,大多數的時間都待在研究室和打工場所,其實有沖澡和睡覺的空間就足夠了。
房內空氣沒有流動,帶著彷彿令人窒息的悶塞感。開了窗戶也幾乎沒有改善。
將剛才在附近便利商店買的微波便當放到書桌角落,我搓揉著指腹,坐到電腦桌。手邊有不少事情必須處理,然而連續幾天打工的疲倦忽然湧現,當下連走到旁邊床鋪的力氣都消失了,趴在桌面,很快就枕著手臂沉沉睡去。
接著,我被某種細小硬物敲擊的聲響吵醒,過了好一會兒才注意到下雨了。
雨勢迅速加劇,眨眼過後就變成癱瘓聽覺的暴雨。
我急忙伸手關起窗戶。
陰鬱暗沉的天空灰濛濛的,難以辨識晝夜,不禁懷疑自己是否睡掉整整一天。
身體某處傳來微妙的不協調感,似乎忘記了什麼事情。我保持凝視窗外的姿勢伸手摸索,睡意與倦怠都尚未退去,腦側更是有些暈眩,因此我動得很慢,片刻才從大衣口袋拿出被壓得扁扁的三明治。
「啊……」
草莓果醬幾乎都被擠出來了,沾滿塑膠包裝的內側。
看著已經冷掉的便當與塑膠盒子邊緣浮出的油漬。我忍住嘆息,在等待電腦開機的期間胡亂將果醬三明治塞入嘴中,可以操控滑鼠時就迫不及待地開啟信箱。
裡面有五封新信件。
兩封看標題就知道是垃圾廣告,一封是瀧本教授回傳的校潤稿,一封是店長傳的下月班表,最後一封的寄件者是「宇宙航空院通信局」,信件名稱則是「愛比蓋兒・馮・雷斯米雅德的新信件確認通知」。
寄件人的部分可以將全名修改為暱稱,我們討論過幾次,不過愛比蓋兒遲遲沒有進行更改手續。她向來不喜歡變化。
我先將信件下載,備份到雲端,接著再複製一份到隨身硬碟。
執行這些動作時總是極為專注,挺直脊背,雙眼凝視著螢幕,唯恐出現任何差錯,每一個動作之前都會再三確定游標末端才點擊滑鼠。即使重複過不曉得多少次,我也不曾鬆懈。
這是深深烙入骨髓的動作,帶著堅持、信仰與畏懼。
直到看見信件的文件檔案順利移動到隨身硬碟,我才如釋重負地吐息,往後躺在椅背。
我隨手將兩封廣告信扔到垃圾桶,開啟教授和店長寄來的信件大略檢視內容,確定不需要立即回信就關閉,深呼吸一口氣才慎重開啟愛比蓋兒的信。
檔案並不大,讀取條很快就跑完了。
信件內容隨即出現在螢幕。
「感謝妳的回信,愛比蓋兒。」
我柔聲對著螢幕喃喃自語,為了平緩情緒,起身走到房間角落泡咖啡。
不同於研究室最新款式咖啡機與高級咖啡豆,房間內只有飲水機與即溶咖啡。引用千芳學姊的評語是「褻瀆真正咖啡的味道」,不過我在這點贊同瀧本教授經常掛在嘴邊的說法──味道其次,咖啡因才是最重要的。
淺藍色的金屬攪拌棒不曉得放到哪裡去了。馬克杯表面漂浮著塊狀粉末,載沉載浮的。
直到熱氣都消失了,我才端著馬克杯坐回電腦桌,一邊緩緩搖動杯子一邊閱讀信件內容。
我與愛比蓋兒是一對戀人。
我們相識超過二十年,每週都會互相通信至少三封,向彼此敘述各種日常瑣事,若要提及稍微與眾不同的地方,大概是愛比蓋兒是生活在距離地球一百光年之外的外星人這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