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阿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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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1-14
阿斯特向來都不喜歡海,即使水面已經凍結成冰,他也沒有絲毫好感。但是,他的師父牧泰爾並不是這樣想。

兩人所居住的大宅坐落於貧民窟中,正因為那兒最接近城西護牆,朝露台外看去就是一望無際的神域海。

此際,一般人目光能及之處都已結成海冰,由於護牆築得不高,北風颳得異常凜冽,房子若不是用厚岩建成,住在裡面的人想必要燒掉整個森林才能捱過冬天。

比起五年前遇到牧泰爾那個冬季,今個冬天顯得更慢長而寒冷,萬物寂寥,彷彿懾服在寒冬的淫威之下。浪濤拍岸的聲音早於數月前止息,凍結成冰的海面堅固得能讓馬兒在上面跑動。無數貧民倚著牧泰爾的大宅搭起木棚,籍以抵擋致命的北風。

阿斯特幾年來隨牧泰爾在長鼻半島至陸橋之間四處行商,遍歷幅員廣闊的連城帝國。北洋許多地區雖然都白茫茫一片,但至少每個城鎮的風土人情不盡相同。

阿斯特最愛半神王峽谷的景色,那兒是連城帝國的首都,即使冬天亦氣候溫和,空氣中彌漫百花馨香。都城外有大片鮮黃色的油菜花田,用於灌溉的人工河道於田間縱橫交錯。溪水源自山上的溶雪,純潔得可以隨意用手盛起飲用。不知是否與景緻有關,首都的女孩也都漂亮似花,純潔勝雪。

陸橋上是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亦是連城帝國中少數長年不見冰雪的地區。雖說陸橋在地圖上不過一點大小,但親身瞧見,才明白諸神創世是如何偉大。高聳於海平面上的陸橋,彷彿一道堅不可摧的長城,以它如同絕壁的身軀連接著北洋與亞達慕兩片大陸。阿斯特看過陸橋之寬,足以讓數十輛木頭大車並排而過。歷代無數商人住在陸橋的兩端,以他們的財富築起了獨立王國——陸橋城,她以商稅奇重和缺乏水源見稱。

不過,最近師傅好像不再對行商抱有興趣,他於葛斯堯城中建了一幢堡壘般的大宅,然後終日迫自己讀書。有時可能是較有趣的《諸神史詩》、《王朝敘事詩》,然而更多時候是如《北洋事典》這種使人讀成死腦筋的歷史書。

林國健還活著麼?阿斯特任由《北洋事典》敞開在書桌上,心裡卻惦記著數星期前認識的這位朋友,他會在其中一所寮屋裡麼?

林國健給了他很深的印象,有個與別不同的名字,至少在北洋行話中並沒有解釋。深邃神秘的黑髮和眸子,特別是眼神,帶著屈強,和極為複雜的思緒。他周遊大陸,雖然見識已算不錯,但還沒見過有人敢在鞭子抽下來後抬起頭。

「阿斯特,你有專心看麼?」牧泰爾無聲無息地來到他身後,抽起那本厚重得能讓小孩當椅子坐的箱裝書。他的動作一絲不苟,因為裡面的羊皮紙都有近百年歷史了。

「我來問問你,連城的建立者是……」

「亞特蘭.索拿。」

「注意了,我不是在問連城帝國的建立者,而是……」

「神種米提拉。」

「很好,非常聰明。但我希望你能省去他的外號『神種』,這是對先王不敬的。」牧泰爾從書裡探出頭來,眼光就像個斤斤計較的稅吏:「而且你恰好翻到『序言』這一頁,很容易令人誤會。」

阿斯特根本就不在乎這些事,米提拉是否「神種」,也只有千年前的古人才清楚。現今剩下的半神屈指可算,比如連城帝王芬利.索拿。他自稱太陽之子,但僅能喚出指頭大小的光球來哄騙貴族閨秀。要是想在沒有月光的夜裡用這光球來照清道路,那還差得很遠。

阿斯特望著窗外,並沒回應牧泰爾的諷言。從封窗板的隙縫裡,他看見一些發紫的軀體倒在街角,到底是凍死還是餓死?只怕除了阿斯特,沒人會在意。

牧泰爾似乎猜到他的想法,只得將書放回黃松木架上,輕嘆道:「我們幫不了那些人,只有自己才能真正救濟自己。」

「書架上每一本古籍都夠買下整車的麵包。你不是向妮安娜許下諾言,把生命奉獻給人民了麼?這些發霉羊皮紙難道比你的生命更重要?」阿斯特憤怒地站起來,走到妮安娜巨大的畫像前。記憶中,這位年輕的紅髮女士住在牧泰爾每幢大宅,而且都愛嗅書香,亦喜歡凝視木柴上騰躍的火。她的笑容永遠像冬天裡的溫水,能使人沐浴於靜謐祥和裡。這是阿斯特總不厭其煩地凝望她的原因。

「你想知道她的故事麼?」牧泰爾沒回應阿斯特的憤怒。他來到阿斯特身邊,赤裸的腳掌在羊毛地毯上依舊沒發出半點聲音:「她是位被凡塵束縛的女神。」

「李貝特夫人?」阿斯特被鉤起了興趣。他發現畫布的右下角有個簽署,但不認得名字。每幅妮安娜的畫都出自不同手筆,簽名卻是同一種語言。然而那是亞達慕大陸通用文,他幾乎一竅不通。

「李貝特小姐才是正確的稱呼。」牧泰爾修正他:「妮安娜是我妹妹。」

「她現在怎麼了?」

「死了。」牧泰爾試著平靜地說。阿斯特注意到他有些神傷,目光深邃而遙遠,像在回首一些不幸的過去:「那是個持續九個月的冬季,太陽神像丟棄了這片大地。李貝特家族的兩位孩子隔著城堡的厚牆,彷彿仍能聽到寒風呼嘯。那時,長鼻半島發生了一場暴動,我父親被帝國徵召,領兵鎮壓,而城堡卻守備空虛,被暴民佔領。我和妮安娜躲在最小的偏廳裡,她對我說:『他們是被迫的。哥哥你一定要幫助他們,不要憎恨他們。』我現在仍不明白,只有十二歲的她怎麼會看得這樣透徹,但我確定,要是她再長大一些,必定會成為了不起的人。可是她沒捱過那個夜晚……我們不敢生火,害怕被人發現,結果寒冷悄悄地奪去了妮安娜的性命。她走得很安詳,嘴角含笑,雙目瞌上,好像依然活著,只不過是在熟睡……為何死的不是我呢?」

牧泰爾黯然地把臉埋在雙手中,沈默了好久。阿斯特能清楚體會到他的感受,每當想起自己只是某個男人付錢享樂後誕下的孽種,他就會恨不得自己從來沒有活過。他心裡有些歉意,於是主動談起別的話題。

「對了, 世界地圖上空白的西方是什麼地方?」阿斯特問:「我心裡一直都有這個疑問。」

「那裡。」牧泰爾頓了頓,從書櫃裡抽出一本異常單薄的書,說道:「這抄本,是名商卡奧達奇在六十年前所寫的《遠洋札記》,它經已是北洋和亞達慕兩片大陸上,對西方世界的唯一記載了……裡面談及一個叫洛辰王國的部落聯盟。要不然,你明天開始讀這本書罷。」

「牧泰爾大人,有人送來了一封信。」阿斯特未來得及回應,書房門便應聲打開,僕人將小卷紙條交到牧泰爾手裡,又說:「午餐已經準備好了。」

「我們再過一會就下來。」牧泰爾回應。

當僕人關上門,他才打開紙卷,神色漸漸變得凝重。阿斯特已經許久沒見過他這樣專注了,上一回好像是五年前,天涯城找上門的時候。阿斯特還記得他和自己對打時那裝作輕鬆,卻專注無比的眼神,就像喚醒了牧泰爾體內的另一個人。

「是什麼?」阿斯特問。

「你知道麼?城內正亂得一團糟。本來這個漫長的冬天就有夠我們好受了,現在還可能會爆發戰爭……」

「戰爭?」阿斯特好奇地道:「誰敢在冬季入侵北洋大陸,都只會吃不完兜著走罷……這千年來,無論多優秀的部隊,都不能在冬天成功越過連城山脈。」

「孩子,如果有戰爭要爆發,那隻會是一場內戰。敬愛的半神王芬利.索拿或許是個床上能手,但管理國家實在是另一回事。」牧泰爾打開房門,招手叫阿斯特下樓:「但我們先把國家大事放一邊,吃飽要緊。」

午餐很豐富,有剛出爐的小圓麵包、腌蔬菜湯、烤牛肉伴奶油馬鈴薯,還有杏仁果撻作甜點。阿斯特不得不佩服牧泰爾請來的廚師,即使食材都不新鮮,他仍能化腐朽為神奇。

「北洋大陸的冬季只有一個好處。」飯後,牧泰爾用酒壺裡的金色佳釀斟滿了阿斯特的杯子,又給自己滿滿盛了一杯:「就是上等的冬日流金。」

阿斯特不太懂酒,只是啜了一小口,滿嘴清爽甜蜜的水果香氣,立即喚起他對夏日的憧憬。也許是因為葡萄被凝固在最好一刻,才能將這最好的味道保存下來了。

聽牧泰爾說,帝國最頂級的冬日流金,甚至會出口到遠在陸橋之外,首都建立於賽洛湖上的東鄧帝國。只有北洋大陸初冬最凜冽的暴風雪,才能將那些過度成熟的葡萄,轉瞬冰封,連它自己都還都沒意識得到,又不損害其半點的滋味。

雖然李貝特家族,早已被剝削在長鼻半島的封地,不過牧泰爾以自己的財富買下了一片廣大的葡萄園,盛產著青色飽滿,甜膩得像糖漿的果實,直接食用幾顆,甚至都會感覺此生吃過的甜食都已經足夠,那是阿斯特的感覺;長鼻半島現在的領主,艾爾家族是葡萄園最大的客戶,這些好酒,亦是能進貢皇室的等級。

「艾爾家族起兵做反了。」牧泰爾走到壁爐前,將那杯酒一飲而盡,然後把紙卷丟進火焰裡。阿斯特有種想攔住他的衝動,但已經太遲了,在觸到火舌那一刻,紙卷立即皺縮,再化成灰燼。

「長鼻半島現在的領主麼?」阿斯特又喝了一小口,用眼角餘光瞥望牧泰爾那在火光前,顯得細小而無助的身影。

「他的火焰旗幟下有六萬人追隨。雖然暫時沒有行動,但當戰爭真正爆發,他的兵力一定不足,長鼻半島的人民只會成為待宰羔羊。無論半神王還是他們的領主,都只會命令這些可憐人站在前線,為正規軍開路。」牧泰爾長嘆一口氣,又說:「我今晚出去辦些事情,可能明早才回來。」

「是因為那封信麼?」阿斯特將杯中的液體喝光,感受熱力散溢全身,同時試著語調平靜地說:「我以為我們之間沒有祕密。」

「你不是一個李貝特家的人。」牧泰爾從壁爐走到一扇大門的陰影後,聲音忽然變得十分冷漠:「有些事情輪不到你來管。」

大門應聲關上,沈悶的撞擊聲於廳內回盪,彷彿一記重錘狠狠敲在阿斯特的胸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