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四十壽誕(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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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2-10
「失禮冒昧了,姬君的父兄職是?」源大納言問道。

千代的眼神自然而然地掃過源大納言與源式部卿,點到為止的流連與手中細扇的掩面婉轉雅緻,對答如流儼然稱職才橫的後宮女官。

「初次拜見前大納言,我是皇後殿下的御前女官式部,據悉父職曾為「式部卿」。大納言之君待客備善,盛名遠播,今日作東道主,讓皇後殿下惦記良久,豈會失禮冒昧呢?」

當「式部卿」三字一落,眾人無不詫異的將目光投往源式部卿,源式部卿的瞳孔自是一震,原來這就是他棄之不顧多年的私生女,居然已出落得這般大方出色。

「哦!她便是傳聞中關白內大臣親自接領,作皇后貼身女官養育的源小姬君啊!」

「式部卿此女還真是出挑,小小年紀的,怪不得為關白大臣相中。」

千代秉著得體的儀態,彷彿向他宣告著她受關白內大臣一手栽培,且歷皇后與天皇陛下的認可,教他無法挑出任何毛病,只能故作居功樣的接受同僚來賓的讚美,尷尬地哂笑。

雖說源大納言對沒有搶先關白道隆一步接走千代一事有些微詞,深諳源式部卿風流情史的他知弟弟難為情,仍趕緊解套:「式部之君過譽了,能有女侄如此,是我今年誕辰最寬慰之事了。望請享受宴席的佳餚,願此備能不負皇後殿下的期許。」

能夠正眼親睹源式部卿一臉錯愕的乾笑,千代倒有一雪前恥之感。伊周與靜子則為千代經宮廷淬煉的談吐表現揚眉吐氣,在這一點上,相隔甚遠的兩人竟不謀而合。

千代注意到對殿竹簾後那誠心善意的笑顏,以及眾賓席之首的伊周的含笑注視,愈漸覓得身處陌生異世後的第一份自信。

「大納言之君總是設想周到,我豈可能不乘興而來,盡興而返呢?況晚輩等是來賀您的壽呀。」千代照著自己事前斟酌好的和歌,吟詠道:「(1)逾千尋兮昔小松,根深此巖幾何秋,今祝巨磐兮萬年壽。」

以一首歌作為賀語的收尾更是讓殿上公卿輩不敢輕看這位仕宮才一年的年幼女官。

道長邊品著醇酒,邊回想在東三條院與千代的對話,對比今日針鋒相對的盛況,不禁意味深長的莞爾。

幾經掂量,道長雖靜坐於席,可其衣裝的絢爛花俏更甚伊周,與周旋於賓席的伊周相對自有搶眼之處。但若說到整體性的耀眼,伊周則無可匹敵。

千代掌握全局的眼簾將道長的淺笑收攬,她本來還不大理解那抹笑意的含義,經源式部卿的陪笑,千代這才得以意會。

大抵了解源大納言不擅詠歌,與千代歌詠往來已久的伊周遂舉杯代為答覆:「(2)松常綠兮歲長艾,根扎常磐鶴棲蔭,似入雲居兮頤萬代。」

伊周與千代自去自來,默契十足的答歌帶起了眾賓的唱和。唱和之餘,諸朝臣們時不時欲窺探源式部卿女的玉容。可惜千代無論哪一行步皆巧妙地以扇卻容,隨後便退至御簾後的女席,留下的僅只她靈巧慧黠的明眸印象,而那雙巧眸則只與伊周一位男士交會剎那。

千代被安排在上乘的女席,此席儘管最為寬敞舒適,周圍所有設施諸如席椅、木盤、小几等極盡考究,卻與一般女席稍嫌遠了些,故只得與靜子相視相望而無法交談。

不過自靜子的笑靨與雪亮的眸眼,大可感受到她為見證千代做出其所不敢為之事而喜悅佩服,互以神會更勝有言。



預定賓客全數到場後,即是宴會的序幕。大家揚杯舉箸,賦歌縱酒,享主賓之樂。

觥籌交錯的晃影中,忽見幾名家僕匆匆踉蹌地趕到御座前,同瞳孔震盪著驚詫的源大納言嘀咕了幾句。

眼尖的伊周欲上前過問關心,猶未來得及挪身至御座,乃聞府院上下掀天覆地的警蹕。

「花山院法皇陛下駕到喲!快快讓路!」

數十名穿著柔滑鮮麗質地狩衣的下役跋扈地吆喝著,鹽小路邸裡的僕役聽聞「法皇」之名,無不戒懼地讓道。

他們服侍源大納言多年,幾無因應退位上皇此等尊貴之姿到訪的經驗,盡顯得畏首畏尾。

諸公卿朝臣們下意識地互覷了眼,花山法皇並不在邀請之列。

且法皇自從四、五年前在前任關白太政大臣——藤原兼家的使計逼迫下讓位於今上陛下,於花山寺剃度出家後再不問政場的遊宴,怎麼今日不請自來?

在眾所的交頭接耳中,一位於(3)裘代外添襲(4)五條袈裟的青年拍了拍落於肩頭,與直綴面料幾乎融為一體的枯葉,視眾所的耳語為陪襯地信步現身。

他的容貌端正,年僅二十齣頭,眉宇便已匯聚著堂皇之氣,卻目中無物,一副不怎麼討喜的樣子。畢竟公卿見到那身(5)黃櫨染裘代與漿得筆直高挺的僧綱襟,表面上都要敬重他三分。

甫賁臨鹽小路邸宴客的南院之庭,法皇頭一舉動非與身為主人的源大納言互動,而是將目光掃往公卿席列的伊周。

縱使隔著一層御簾,千代仍可探覺法皇深入骨髓的敵意,而伊周與法皇對視的眼瞳倒透露了他驚而不慌,謹慎以對的心理狀態。

對於花山院法皇的名號,千代再熟悉不過了,而對坐的靜子神色在不速之客蒞臨後,神態亦不似其餘女眷那般對法皇的姿容好奇不已,而是以袖掩面,看也不看一眼。

看來她亦詳聞於伊周有關法皇的「事蹟」。

法皇的眼光流露無限的蔑視。他將視線轉移到早早自御座站起身的源大納言,微揚有稜有角的下巴,「在初瀨寺結束了無量壽經的晨頌,途聞大納言的壽宴,順道拜訪道賀。」

法皇轉身,以俯視的眼底迎向睽睽萬目,輕笑道:「自初瀨寺反京的路途遙遙,可惜得知大納言壽筵時並無紙筆可報個平安。外人都說我離塵不離囂,而我今兒來也只求個溫飽。你們繼續賦詩的賦詩,詠歌的詠歌,醉飲的醉飲,就當我是這棵羽松吧!」

源大納言聞語趕緊教家司準備招待無上貴客的席位,以侍奉皇族的高腳盤奉上美酒珍饈,只是那高腳盤沒有皇宮膳司所呈上的器皿那樣正式考究。

此時盛大的席宴只剩風襲一地秋紅的肅殺,與手持杯盤的一列廚屋女房們裙帶委地之聲。對屋的女席因有屏風、御簾遮蔽,故這兒則由源大納言的夫人主場招呼著,延續方才的飲宴餘韻。

縱使千代明白一切得歸咎於伊周當年的輕狂,他當初可沒少讓她憂掛憤恨,不過此刻她最甚憂心的,依舊是伊周的處境。她連半口酒都不敢啜飲,深怕一個閃神,會場的瞬息萬變會令她措手不及,故只淺嚐了沉香木盤裡的蕨菜,其餘心神皆置放於簾帳外色彩紛亂的景況。

不過意外的是,法皇真如其所言,默然坐在源大納言為他備妥的上席,享用著廚工趕製的齋食。當周圍席次的賓客以特異的題材詠題,無論和歌或漢詩,他都會接著賦詠。

如同香爐裡的朽葉調香由延廊渺渺散往庭院的各個角落,筵席在法皇中規中矩的參與下逐漸回到他登臨前的歡快。



(1)千代以昔日小松如今高過千尋,比喻後輩人才濟濟,各個功名有成,而這些後輩都靠紮根於巖磐似的源大納言。以此祝賀著源大納言能如磐石亙古

(2)伊周以」磐生松,松繁盛入雲居後鶴則棲於上」祝賀源大納言不僅會長壽下去,後代也將生生不息

(3)又作裘袋、裘帶、宮體。為日本法衣之一,多為素絹製成,於襟上有僧綱,裙有襞,以帶繫於腰部,為僧侶入宮時所著用之禮服,尤為法皇衣著。

(4)即以五條布裁縫而成的袈裟,僅覆蓋腰部並以一條紐結固定肩上,比起覆蓋全身的七條袈裟還要輕便。

(5)櫨裡加入蘇芳染制而成。原是中國皇帝的御用之色,傳入日本後,天皇也用此色。一般人不可用,為禁色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