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大納言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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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1-18
關於晴明的不留情面,千代仍懷恨在心。
翌日一大清早,千代準備要做的非抽背前的溫習,而是趁東方仍未全白之際,躲到後院的院牆。聽女房們說過,院牆上的爬藤花種是晴明不久前才請人佈置的。
藤蔓上條條蜿蜒似詠著鮮麗的奼紫,豔絕的嫣紅,純淨的雪白與柔和的淡粉,如同四時的和歌。
沁涼的徐風更帶來隱約浮動的暗香。
千代往寢殿方向投了邪惡的目光,隨後,她毫無顧忌的,一朵一朵的將花從院牆摘下,只見兜在裱衣裡的羣花色彩越漸繽紛。
在瘋狂的掃蕩之後,只剩下最後一朵,也是最與眾不同的藍花。可它偏偏發在院牆之頂,千代費盡其力的跳呀搆的,卻連皮表也未曾碰上。千代忿恨的後退幾步,自己才十歲的身軀實在過於矮小。
一籌莫展之際,一隻手驀地橫過千代的眼簾,攀下她心之所向的藍花。
來者是名少年,他以既纖長且骨節分明的手指把小花遞向千代。
千代甫一仰首答謝,遂與少年的雙目對焦,那雙黑白分明的瞳仁比映上月光的溲疏花還要亮潔。乍看之下,少年的姿容帶著一道光耀,五官精緻得不似天成,直衣袍面的色澤則鮮麗無比。不曉得是否是錯覺,眼前的他已與她裱衣上的藤花芳馥融為一體,將他襯得更似花仙之幻化。
「謝謝……。」似是過於震驚,千代接過花兒的手指竟麻木不仁而不聽使喚。
「不客氣。」看到千代生動的反應,少年泛起了他的招牌笑容,還附帶一雙對稱且令人稱羨的小酒窩,他真誠的笑容連任何一幅畫作都無法暫留他的永恆。
少年的溫暖笑意,與和笑容相稱的嗓音直闖千代的感官,教她不禁雙頰泛紅。千代的頭越垂越低,乾脆讓髮絲將自己如蒲草的容顏遮覆。
「怎麼突然垂頭喪氣了?是我無禮了嗎?抱歉抱歉……。」少年以為做錯了什麼事,緊張地先行賠罪。
「實在惶恐!」千代嚇得阻止他的道歉,索性實話實說,雖說自個兒真是害臊的要死,「若君並沒有冒犯我。我只是自形慚愧。」
「豈有這種道理?」少年笑道:「花色一褪,容顏只剩虛眺罷了,遑論千代妳長得還滿討喜的啊!」
「再怎麼說,我依然身在長雨之中啊!不過您還知曉我的名字?」千代體會到晴明(1)用心良苦之餘,更是詫異不已。
「穀倉院別當曾說過,妳是源式部卿女,源大納言的女侄,名喚千代。」本不期待眼前的幼女能與自己以和歌應答,千代的答覆實教少年驚為天人,加上喜逢千代之名,他回應的愉悅出乎千代意料。
千代不懂為何一個陌生人在知曉自己名字後會這麼開心,不過由此而知,對方肯定是內大臣之子大納言之君。
「您是……,大納言殿下?」千代愣了幾秒,立即向他賠不是,否則照方才的打笑態度肯定是忤逆:「方才如有得罪,望殿下寬恕。」
「不要緊的……,」大納言之君話猶未盡,背後卻冒出一陣笑聲:「才頭一次見面可別嚇著人家呀!伊周。」
內大臣自欄廊中的階梯走下,那與他戲言戲語截然相反的高貴濃紫襖袍,和威儀的身姿實如雲端走下來的人物。
經過昨日與現下的視覺洗禮,千代總算明白昨日聚集於寢殿外的女房們,反應已算收斂了。
「不過不錯呀!千代不怕生,否則換作一般女孩子,早羞得逃之夭夭了,連隔著簾都不敢哩!」
「這算好事嗎?」伊周一臉疑惑的質疑。
「所以,既然你嚇不成千代,便讓她陪伴靜子吧!」內大臣將目光挪至千代身上,瞇成一條直線的雙眼滿是善意。
千代驀地舉眸,雖然內大臣位高權重又看似容易相處,面對毫無預警的未知,她仍舊不免大吃一驚。
「靜子……。」伊周突如其來的靜默與將才暖人心脾的笑靨形成偌大反差,內心顯得比千代更加黯淡。
「伊周,和你說過多少遍了?妻子是用來寵的,你對靜子甚此冷淡,教靜子多孤寂呀!找個玩伴相陪,又恰好是她的從妹,這是天意。」內大臣挑著眉,此決定能讓伊周立於不敗之地。
這時,晴明亦自內大臣的後方出現,他一現身即碰上千代質疑的眼神。他的到來正是要通知千代此事,「去吧!千代,糾神的安排必有其理。」
千代思忖了片晌,權衡了利害關係,反正來到這裡,早已是出乎常人的常識,如今只是存在於常理之內的再換個環境而已,有什麼好擔心的?
最後,當她應允之時,就是搬家之始。
臨行前,千代只須收拾個人貼身的重要物件,其餘,內大臣府邸都會提供。
內大臣把千代視為一家人,邀她同父子倆共乘一車。千代從未搭乘過這種融合著唐風繪型,異常精美的馬車。
此車擁有高輪與高轍,不過空間沒有說非常大,至多容納兩到三人。
她站在車前揣摩著該如何搭乘此車,內大臣見狀以為千代因身形嬌小,上不了車而發愁,故喚著一旁的伊周:「扶她上車罷。」
「是。」伊周應和著,隨即伸手要抱起千代。
幫忙掀開車簾的晴明見著,連忙上前勸著內大臣,這點小事豈能勞煩顯赫尊貴的正三位大納言?
「內大臣殿,這不必勞駕大納言殿,在下來就好。」
內大臣打趣的拍了拍晴明的肩,眨個眼後笑說:「讓他們培養感情無妨,才對得住源大納言與式部卿一家。」
他的聲嗓壓得很低,有意不使伊周聽聞。
晴明明瞭的頷首,旁觀千代由伊周細心的抱上車。
至於千代,她毫無防備的被一把抱起,不由得心頭一驚,她詫異的問:「大納言殿,您這是?」
伊周瞥了她一眼後,體貼的笑說:「車子有點高,怕妳上不去。」
其實對於千代而言有點高不算什麼,再陡峭的山坡階梯她都爬得上去,何況只是輛馬車。
上車後內大臣亦隨之擠入斗車,空間略嫌狹小,且是兩名大男人將一名小女孩夾在中間,仿若餅皮夾著肉餡。
內大臣意識到尷尬的一點,遂親切的對著千代說:「切莫嫌我這老頭子。早知道會遇著妳,就乘大一點的車子,擠著妳實在抱歉。」
千代的視線小心翼翼的掃過內大臣的五官,他本人看來未及不惑,又駐顏得當,充滿青春活力,笑談之間魅力乃現。
「哪有。」千代晃晃頭,她用十歲孩子的童言口吻掩飾自己所看出的真相:「您騙我吧,才二十多歲而已,哪裡老了?」
「唉唷,嘴真甜!」內大臣聽了龍心大悅,笑得比往常更加賣力。他時常被下屬稱讚年輕英俊,都不如今日千代的讚美來得滿意。
他撫著千代的頭頂,欣悅的道:「哈哈!千代,妳就坐我腿上吧!空間較大較自由。」
言畢,便把千代抱至自己盤坐的大腿,這下千代成為內大臣的掌中花似的給逗戲著,她則技術性的與之互動,像是玩弄他淺紫直衣上的紐帶,抑或不時露出甜死人不償命的笑靨,讓內大臣心花怒放。
「比定子、雅子有過之而無不及呢!」
眼巴巴的望著千代討著內大臣的歡心,伊周儘管身倚車門側,一副內大臣的任何決定皆事不關己,他的視線卻遲遲於千代身上逗留。
內大臣自然發現兒子的異狀,他打趣地朝伊周嘖了一聲,揶揄的問:「嘛!要是對靜子也這麼有心,那該有多好?」
這也能扯到靜子,伊周乾瞅著鋪著編草席墊的地面,以冷靜的口吻提出不平的疑問:「父君,倘若靜子和千代同時是我妹君,您偏袒誰?」
千代也覺得此問題煞是有趣,依兩人的對話推測,靜子應是大納言殿君的妻子。猜著猜著,她的雙睛恰恰強碰內大臣炯炯有神的兩目。
玩弄千代入神的內大臣遇著千代琉璃般靈秀雪亮的眸子,不小心且不由自主的脫口而出:「千代啊......。」
被伊周刻意的套話,內大臣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口誤,連忙補正:「我是要說:『當然是千代與靜子通疼。』」
伊周知曉自己說不贏內大臣,遂悄悄將自己與內大臣和千代二人隔絕,不再出言。
(1)平安時代談話時多愛引和歌作暗喻,故安倍要求千代熟悉古今和歌。
伊周與千代以上談話典出小野小町之作:
花之色兮移時逝,徒悲身貌經年老,虛眺長雨摧花落。
(花色は 移りにけりな 徒に 我身世に經る ながめせしまに)
伊周花色一語喻容顏無法常駐,千代則以身處長雨暗示自己無色可衰老,本已是虛眺殘容。(眺與長雨互為諧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