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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1-12
他有時會做夢。

那些幼時的回憶,印象中總是顯得偌大而冷清的祖宅,年幼的他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沒有人多看他一眼,就好似他並不存在那裡一樣。

而他的存在對他們而言確實也跟不存在差不多。

會與他交談的只有那些友善的神靈,像是看上去年紀跟他相仿的座敷童子,他們會邀請他一起玩,還會偷偷帶他去本家各個地方冒險。

他有時候也會想,如果跟那個小小的孩子相處在一起,也一定會像現在一樣快樂吧。

他們可以一起踢球,一起學寫字,他是哥哥,他可以保護他的。

只是保護他弟弟的人比他強很多,好像不需要他的保護呢。

沒關係,只要他再長大一些,那他就可以為弟弟碎除眼前的障礙的。

可是他也很少見到弟弟,父親說弟弟還小、儘量不要讓他們接觸,他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還是乖乖照做,只是有時候也會很苦惱,會不會弟弟不記得他這個哥哥呢。

所以他就趁小姨來看他跟媽媽時拜託小姨跟弟弟說不要忘記他這個哥哥,他們將來是要一起相處的,絕對不可以忘記他。小姨人很好,一下子就答應他了,但不知道為什麼她跟母親的眼裡都有一點點難過。

也許是因為他跟弟弟不能一起玩而感到難過吧,沒關係,等弟弟長大了他們就可以在一起了。他會教他很多東西,也會帶著他去他不小心發現的地方的。他會很大方,把他有的東西都分給弟弟的,如果弟弟真的很想要的話那給他也沒關係,因為他是哥哥,要照顧弟弟。

可是他好像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分給弟弟呢,他只有一顆小皮球、幾本書,還有母親,不過母親不能分給弟弟,母親只有一個的。

他覺得他的母親是全世界最好的人,她會唱歌給自己聽,還會教自己讀書,也會跟他說很多很多的事情,她是這個家裡最在乎自己的人。

他幾乎沒看過父親,連離開雪野家的時候都沒有見到,只有小姨遙遙的站在遠方看著他們,旁邊站著看起來還是小小隻的弟弟。他那時候只覺得弟弟長的跟自己可真像啊,這樣長大後也不怕認不出來了。

他們沒有帶走很多東西,小皮球沒帶走沒關係,不能跟那些友善的神靈一起玩也沒關係,他還有母親,母親說她會一直陪著他的。

可是在離開雪野家沒多久,媽媽就不見了。

他看著母親在他面前倒下,鮮紅的血在她身下綻放開來,然後有人進來,母親就這麼靜悄悄的被帶走了。

從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只剩一個人了。

他什麼都沒有了。

不、不對,他還有弟弟,母親說了,他要照顧好弟弟,所以就算母親不在了他還是要努力變強,不然沒有辦法保護弟弟。

他必須變得更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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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日子過得很快,藥師寺家的人雖然不像雪野家的人那樣對他視而不見但也不會太過親近,這個家族的人都淡淡的,對他們而言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好像不太必要。不過也沒關係,他也不太需要與人太過深入的交流。

「你這個死樣子到底是怎麼養出來的?」同班的漂亮男孩這麼對他說。因為他們身體都不好,除了平時課堂上偶爾會有交集外他們在保健室碰見的機會也不少,多遇見幾次也就這麼慢慢認識起來的。

「我也挺好奇你這種脾氣是怎麼養出來的。」回敬了一句。當初遇見他時這人就一臉生人勿近的樣子,所以他也沒有想要搭話的念頭,更何況他的個性也不是這樣。

直到他看到那個男孩一腳踹飛了想要騷擾他的輔長,把人深深的種進牆壁裡出不來,他還在想這麽漂亮的人行為怎麼會這麼暴力時那人看向自己。「喂,你也好的差不多了吧,你還要留下來被他騷擾嗎?」

有些訝異他會跟自己搭話,但自己很快的就露出客套的微笑。「當然不。」然後一起溜出了醫療班。

「雖然見過很多次,但我們都不認識對方。」轉身面向對方,他伸出手。「自我介紹一下,我是藥師寺夏碎。」

「冰炎,你好。」對方伸手回握了下,兩人都不是會輕易與人深交的性格,所以第一次交談僅是交換了名字,隨後就各自離去。

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的交集多了起來,雖然每次都只是寥寥數句,但也對彼此增加了一些認識。兩人都知道對方的底線,因此他們並不會問一些踰矩的問題。

這種不遠不近的關係讓他很是滿意。

但對方問自己要不要成為搭檔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反正我們隨時都會死,倒不如就當搭檔,至少一個死了還有另一個人幫忙收拾後事。」跟他同歲數的男孩臉上是超齡的成熟,還有些稚嫩的聲音說出了沉重的話。「怎樣,要不要?」

「確實,有人幫忙收拾後事也是很重要的。」訝異過後他伸出手。「那就請多指教了。」

他們都是隨時可能會終止生命的存在,既然如此在這孤單的路上有個人作伴也不錯。

於是他們成為了搭檔,漸漸的了解對方到底是背負著什麼,但他們並不會同情對方,因為他們知道彼此並不需要,他們只需要盡可能地讓自己茁壯,好好的在這短暫的時間裡活下去。

再後來,他遇見了對他來說相當特別的人。

第一次見面時他就覺得她或許跟他們一樣是同類,因為她的眼神客氣而冷淡,跟他們很像。

或許她也是個有故事的人。

而她所展露的實力也讓他們證實了這一點,於是他們交換了個眼神,不約而同的決定去試探她,如他們所料,她確實也是個不簡單的人物。

甚至連搭檔都承認她的實力是強於自己的。

這下他是真的對她感興趣了,而對方顯然也不反感他們的親近,於是他們逐漸熟稔起來。他想雖然他和冰炎都沒有說不過或許對方多少知道他們的事也說不定,畢竟那是能讓無殿董事出面的人,怎麼可能會是等閒之輩。

但她的背景他們倒是不怎麼清楚,每次提到相關話題時總會被對方以輕巧的方式避開問題,而她眼中劃過的極淡痛楚與哀傷也讓他們難以繼續追問,於是他們也就維持著各自的安全距離,守著自己的秘密繼續真誠的相處下去。

直到他發現他的搭檔淪陷時,當時他很驚訝,他以為他們這種隨時會死的人並沒有資格去愛一個人,但他看到冰炎好像是認真的時他開始有些疑惑。

不後悔的過一生,包括去愛一個或許無法陪他終老的人嗎?

那簡直是令人無法置信的。

但當他發現他會因為對方的一顰一笑而感到心悸不已、甚至會因為她與別人的親近而感到吃味時,他也已經陷入無可自拔的境地了。

可是他不敢靠近、不敢將內心的想法傾吐而出,因為除了替身的責任外,他還有件事一直梗在心中。

當初他的母親是懷著滿腔愛意的嫁給父親,不過才過了幾年那個男人的心思卻轉移到了後娶的妻子與她的孩子身上,而他的母親卻在偌大的家族中沒有一席之地,最後落得不被重視而黯然離開的下場。

因此他對愛情並不是那麼的信任,誰也不知道一顆真誠的心能保值多久。更何況他喜歡的人可是眾所皆知的遲鈍,他並不認為毫不出眾的自己能打動她的心,畢竟當年他的就是因為不具備預言之力才被雪野家忽視的,而她本身除了是他觸手難及的存在外,在她周圍也有著許多比他更優秀出眾的人。

這樣的他,如何去愛、談何愛情。

而當他知道他所傾慕的人居然也背負著沉重的責任,看著因為提到過往的摯友眼神流露出痛苦神色的她時,好不容易決定正視這份情感的他又再一次的卻步了。

他不想再替那人眼中多添加一抹痛苦的神色,特別是他這種隨時有可能喪失性命的人。他無法想像要是牽起手後他某一天突然在她面前倒下,她會露出多麼難過的神情。

於是他收回好不容易攢起勇氣朝她邁去的腳步,打消了伸手觸碰那令他朝思暮想的人的妄想,守著黑色的夢境一點一滴的沉淪其中。

而他手足對他的執著也超乎他的意料,他原本認為既然他是家族的已棄之子,當年那小小的孩子估計也對自己這個名義上的血親不甚熟悉、甚至會不屑提及他的存在。但很顯然那孩子並不是這麼想,而是拚了命的想要他回到那個冰冷的族中,重新冠上那個被捨棄的姓氏。

但他知道他並不適合,母親的遺願是幫助弟弟重整雪野家,這些年來隨著見識的增廣他也逐漸察覺到輝煌之下的腐敗陳舊,他並不適合加入這個局中,他能做的是站在局外綜觀全局並適時的出手保護他的手足。他知道他的手足並不弱,也知道他傲氣下堅強的實力,但那還不夠,不夠扳倒這棵盤根錯節卻逐漸傾頹的大樹。他必須幫助弟弟剷除那些阻礙,斬去那些腐敗的枝芽讓雪野家重振以前的輝煌。

他不及他的搭檔強大,不及他傾慕的人強悍。

但他是藥師寺,他可以用命去護佑另一個人一生的安康。

於是他選擇了他的弟弟,那個與他有著相似面貌的血親。他相信母親所說的他的弟弟是能改變家族的人,他是如此地堅信著,因此他義無反顧地成為了他的替身。

哪怕他漸漸地察覺當初得知他願意成為手足替身而落淚的男人背後似乎有些隱藏的策畫,他也沒有動搖過這個信念。

夏天的孩子要保護冬天的孩子,縱然他可能沒辦法陪他看過千百個冬歲,但至少能給他一縷炎夏的溫暖。

他不是個好兄長,面對弟弟一再的親近他選擇了閃避及冷漠以應,他知道他的行為讓他的手足很受傷,但比起這樣他更不想讓手足在得知他成為他的替身時所遭受的傷痛加劇。

他愛慕的人曾說過她與她手足的故事,最後是以懊悔和付出代價換得了眼下停滯不前的現況。他不知道在他生命燃盡的那一天會不會因為他曾經的冷淡及逃避而感到後悔,但他知道他不能這麼自私。他的手足還要肩負起那些重任,不能因為他這個無足輕重的兄長而被拖累了腳步。

替身的應驗比他預想的還要更早,胸膛炸開的劇痛讓他不禁慶幸他的手足並不用遭受這種痛苦的折磨,只是模糊的視線看著那被淚水盈滿的通紅眼眶時,他又有些遲疑了。自己這麼自私的決定了要成為他的替身,那對他的手足真的公平嗎?

他的搭檔讓開了位置給另一個人,那個人非常的奪目,身上的氣息相當熟悉,他幾乎是第一時間就認出了這個正在握著他的手幫他治療的人正是他所傾慕的人。

重視的人都在身邊,這輩子他足夠了。

這麼想著,他的意識陷入深沉,然而在他睜開眼時所見的並非是他所想的安息之地,而是醫療班的白色帷帳。在他醒來後認識的人陸陸續續的都過來探訪,唯獨他傾心的人並未前來,詢問搭檔後才得知原來她是超出六界、專屬於更高層次的神的存在,現在被她的同伴接回她的歸屬地休養,不知何時才會回來。

他替她高興,又替自己感到悲哀。

她是自己配不上的人,她太過優秀、優秀到他難以望其項背的程度,這樣的他要用什麼理由去追求。

「不只是你,我們也是這樣想的。」來看他的搭檔坐在他的床邊,髮色已經變回銀中帶一綹紅。「但如果你不去追求那就什麼都沒了。」

「你不能因為你的詛咒沒了就這樣說啊。」略為苦笑。他的搭檔現在擺脫了詛咒,只要不做死是可以好好活過千萬年的。但他不是啊,他知道真正會危及他手足生命的時刻還沒來,替身還沒完全發揮它的功能,就算撇除掉這些他的壽命也不過是眨眼即逝,他實在沒辦法堅定地說出他是有資格去追求心上人的。

「黎不是會在意這些事的人,這件事你也很清楚。」對於陷入死胡同的他搭檔挑起了一邊眉。「她都沒有放棄了,你還有什麼放棄的理由。」

是啊,他在鬼王意外被喚醒那次事件後就知道那總是在他們面前笑著的友人其實早已經歷過千百個輪徊,一遍遍的向死而生,承載著令人窒息的龐大記憶踽踽獨行,在崩潰與絕望的邊緣徘徊難離。

也許搭檔說的沒錯,這樣的苦她都撐得下來了,沒道理只承擔一人性命的他做不到吧。

於是他撐了下來,開始半推半就的接受手足的好意,努力的充實自己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

而這也讓他發覺了一些他從未想過的端倪。

他從搭檔那邊得知她是因為被她的同伴陷害才會承擔了原本不該屬於她的痛苦,那些被她守護的人的惡意讓她的生命軌跡就此硬生生的反轉。

他開始揣測,會不會他所堅信的事物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他不是沒有質疑過為什麼能力比他強大的母親會遭受到如此劇烈的反噬,但之前他僅是猜測是覬覦雪野家力量的宵小之輩所做的手腳,可是現在想來他的父親受到了龍神的守護,加上雪野家的戒備一向森嚴,那他真有可能讓人傷他至此嗎?

而父親在他當年成為替身時曾說過是因為他保護不了母親才會讓她黯然離開,那為什麼小姨就能在父親的庇佑之下安然的生活著。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在於心就難以根除,過往的信念隨著他的探查一步步崩潰,但他仍然堅持著,不肯去承認那幾乎伸手可及的事實。

他曾經試探過的詢問黎鳶對她遭遇的想法,而他的友人卻是淺淡一笑。

——都過去了,那就算了吧。

她說在漫長的時光中她並非沒有遭遇過被信任的人陷害的情況,更何況在那些沉浮的輪迴中她更是一出生就被拋棄於荒野,所以她只能獨自掙扎著求生,而在更早之前她就是生來註定背負一切的存在。

與他一樣,他們同樣因為先天的使命而踏上他們的命運,而且身不由己。

糾結於過去的往事,掙扎於黑色的夢境,卻仍踏足於陽光下,企圖使光明破開那些陰霾。

他曾經以為他可以的。他遇到了很多值得信任的人,有了許多值得珍惜的事物。曾經他以為他已經找到活下去的目的,可以勇敢的為自己而活——

——直到那個男人站在他面前,用著令人憎惡的臉孔說出最殘忍的話,他的世界一下子就崩潰了。

命薄之人就沒有存活的權利嗎?是只能奉獻自己成為別人墊腳石般的存在嗎?

他曾倔強的認為那所謂的出生命盤並不代表一切,只要他夠努力那他終也能成為不能被捨棄的存在。

所以他披上了紫袍、戴上了面具,揮舞著手中的鐵鞭斬除了橫擋在他面前的阻礙。他得到了許多人的認可,結交了許多值得真心託付的朋友,他有了他自己的生活,他以為他已經成為不能被輕易捨下的存在。

但現在,他的父親、這個世界上最殘忍的男人卻在他出生的第一天時就剝奪了原本他應該享有的一切,破壞了他原先的命盤,自私的將自己的身上的龍神血脈剝除轉移到他身上,讓他理所當然的成為家族棄子,甚至還利用母親對他說過的話演了一齣溫情的戲碼,讓他更心甘情願地成為手足的替身。

沒有龍神血脈沒關係,反正他本來也不依靠那點血。

被剝奪雪谷地的繼承人資格也無所謂,藥師寺家雖然淡漠但總還能給他一個庇護之地。

但現在,在這個世界上與他血脈最親的人卻利用他的母親擋下了他的自私、奪取他的命假言為了成就大義。

他不知道他現在還能相信什麼。

隨著信念的崩潰與之而來的是絕望,早先纏上他身軀的邪神碎片吸食他內心的黑暗降臨靈池,他知道四周一片混亂,但他現在很累,他沒有力氣讓自己振作起來。

心痛到極致連胸口被貫穿的疼痛好像也沒那麼令人難以忍受,恍然間他聽到了他的搭檔問他說他想要去哪裡,他恍惚開口,接著被他的手足背起往他所說之地去。

耳邊聽著手足哽咽的聲音,他模模糊糊的想著當年小小的弟弟現在也已經長大了,可惜來不及跟他說他小時候有多麼的可愛,還有跟他道歉他或許沒辦法再繼續替他鋪平前路了。

夏天的孩子有好好守護住冬天的孩子嗎。他想應該是有的,因為他重視他的弟弟勝於他自己。

傷得這麼重,怕是難有挽回的餘地了,這些年來他這麼的努力,他的弟弟應該此生都不會再遭逢災厄了吧。

模糊的視線看見了幾欲落淚的手足,他費力地抬起手撫上了對方的臉頰,嘴角勉力勾起了個溫柔的笑。

有人說他的笑很溫柔卻也很客套,那只是因為他們並不是他所重視之人。

他的使命達成了,現在他倦了。

「不是你的錯⋯⋯」

「只是⋯⋯」

「母親和我⋯⋯選擇錯了⋯⋯」

夢醒了,但他仍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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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揣測了一下夏碎的心境,在我看來他是個很能忍且對自己很狠的人,他的淡薄來自於他不得不的豁達,他的溫柔來自他想守護他人的心思。我相信他並非完全不在意自己的生命,只是他接受了這樣的安排,但他所堅信的卻是一場騙局,這相當於剝奪他的生存意義,期望他在這件事後能好好的為自己活著,我衷心希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