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牧泰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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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1-12
3年前(先歷紀1574年)
北洋大陸的冬天讓萬物孤寂,寒氣能使諸神一切的造物皆凍結成霜,即使是位處海岸線上的長鼻半島亦不在話下。

穿過霜雪的面紗,以及一片被它們所覆蓋、看似極為遼闊的松樹林,來到長鼻半島的東海岸。一座典雅的黑岩大宅遠離人煙,偏偏建在北洋極東的懸崖峭壁上。狂濤激起的浪花幾乎都要濺上大宅外牆了,卻不知是否被它的氣勢震懾,退回陰霾下深不見底的汪洋。

黑岩牆內,濤聲卻溫柔如沙灘上的浪潮,叫人彷彿身處另一個世界。溫暖明亮的房間中縈繞著淡淡芬芳,是種從來沒有北洋人會抗拒的香氣。

原來壁爐裡正燒著檀松。在長鼻半島,也許就只有黃金比它昂貴罷?

每個冬天的檀松都有著獨一無二的氣味,就如今年夾雜水果香,去年卻是青草味……這成了它異常珍貴的原因。牧泰爾主要的收入來源,正是來自半島上大遍林地產業。他的客戶遍佈北洋山脈和陸橋之間,跨越整個連城帝國。

風悄然溜入牧泰爾的房間,帶來一份不尋常的冷。忽如其來的寒氣,使在書桌前工作的他打了個冷顫。他警惕的目光掃過添滿柴的火爐,以及緊閉的橡木門,最後落在封窗板的破洞上。

他將銀筆收入口袋,來到窗前,伸手在洞沿摸了一把,缺口就像是被人刻意洞穿一樣平滑。牧泰爾眉頭一皺,不由得裹緊身上的銀狐披風。

他忽然意識到,一種細微的異味正夾雜於濃郁的檀松香之中,要不是刻意分辨,即使他有十餘年鑑別的經驗也難以察覺。

疆木花?牧泰爾心想,誰打算要我的命?

他知道那是一種罕見的毒草,花瓣燃燒時釋出的煙能使人窒息,而且氣味細微,不易察覺。憋著氣,牧泰爾鎮靜地打開抽屜。他靈巧的手在墨水瓶、煙草和銀煙斗之下急急翻出一個小木盒,盒中僅裝著三條植物根莖。他將其中一條含到舌底下,舒了口氣。如果不是正巧放著解毒用的疆木花根,或許已經命不久矣了?他暗忖。

走廊忽地傳來腳步聲。牧泰爾立刻回過神來,閃到門邊,屏息靜候。

「牧泰爾大人?」外面那人問道:「我可以進來嗎?」

「諸神啊!」聽到那人的聲音,牧泰爾當下鬆一口氣。他打開門,說:「雷加,你來得正好。封窗的木板穿了個洞,我想你最好找人修一修。」

「對不起。」雷加道歉。高大的他幾乎不用伸手都能碰到門框,同時有著典型北洋人的白皙膚色以及淡紅色長髮,還有一雙冰晶般透澈的天藍眼珠。

「我下次換木板的時候會注意。還有什麼事嗎?大人。」

牧泰爾坐倒在書桌前,微笑道:「工作有點繁瑣,弄得我呼吸都有點困難了。如果你樂意去泡一杯疆木根茶,我會非常感激。」

「呃……」雷加的聲音聽起來不太自然,打算轉身就走:「我……我馬上去辦。」

牧泰爾卻從口袋裡抓出一條曬乾的植物根莖,提醒道:「我手上這支疆木根是整座大宅裡僅有的了,你想到哪兒去找?管家大人?」

雷加像是沒聽到一般,他似乎只想立刻離開房間。

「吸入太多疆木花瓣的氣味便會窒息,這就是你急著想走的原因麼?」牧泰爾脫下狐皮披風,掛在封窗的釘子上,剛好擋住透風的洞口,同時關心地問:「是付錢給你的人沒把解藥一併給你罷?」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大人。」雷加退到走廊,臉開始漲得通紅,呼吸也逐漸沉重。

「你是收了某人的錢才下毒的罷。添柴一向都是你的工作,亦沒其他人有這房間的鑰匙。」牧泰爾背向雷加,漫不經心地開始用小刀剁碎疆木根,說:「作為一個叛徒,你的命本來就不應該留下來。乃念你初犯,又老實地為我工作了一年,就給你解藥罷。」

雷加懾懦道:「大……大人?」

牧泰爾淡淡地說:「我知道你要獨力扶養兩個孩子,現在生活又艱難,不免會起貪念。」說著,他徐徐把切成碎狀的疆木根倒到杯中,又說:「但是,雷加,你領過工錢就請離開吧,我不能再僱用你了。」

雷加愣了愣,低下頭去,沉聲問:「大人……要解僱我?」

牧泰爾提起水瓶,把滾燙的開水倒進杯子,道:「雷加,這些年我待你如何,你心裡應該很清楚。如今你這般加害於我,我實在不可能讓你留在這裡了。」頓了頓,他的視線彷彿刺進了雷加心坎深處,淡然地說:「這不單是為我自己著想,也是為了你好。」

「為我著想?」雷加低下頭去,沈默一陣,終於忍不住高聲說道:「你憑什麼審判我、決定我的命運?像你這麼富有的人又怎會明白我活得多麼的痛苦?」

雷加的反應意外的激烈,牧爾泰有點愕然:「雷加……」

雷加握緊了雙拳,目中閃爍著恨意:「全因為這個無藥可救的國家,我連兩餐都吃不溫飽,早些年還差點被冷血的商人抓去當奴隸!」

牧爾泰的眉頭微微皺緊,道:「雷加,你聽我說……」

可是,雷加根本不理會他,只是繼續怒吼:「我的妻子可被害慘了,當年她重病時,那些混帳草藥竟比黃金還貴!最後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受苦至死,你們這些商人唯利是圖,明明不缺那幾分錢,卻非要把我往死裡壓搾,根本就是魔格納的化身!你別怪我……你不能怪我……我只是被你們這些有錢人擺佈著……」

說罷,雷加的臉已漲紅起來,雙唇顫抖著,似乎是鼓起巨大的勇氣才說得出這些話來。

這時,屋頂上傳來了輕盈的腳步聲。

似乎是有人察覺事情不對,打算及早行動,牧泰爾暗中捏了一把汗,卻依然面不改容,將泡水的疆木根遞給雷加:「雷加,你先把解藥服下再說……」

「與其被擺佈一輩子……」雷加一手將杯子拍落,另一只手卻敏捷地從靴筒拔出一柄短刀,朝牧泰爾刺去!

「倒不如拚命!」

牧泰爾看到眼前這柄利刃,卻沒有打算避開。

「雷加,我現在的確是個商人。」牧泰爾準確地架住短刀的護手,以掌心輕輕推開刀尖,道:「但我的過去,你又瞭解多少?請你不要胡亂批判,冠以我不屬於我的罪名。」

雷加的臉已由紅轉紫,眼看是花毒發作了。但他似乎失去理智,一刺失手後,卻仍緊握著刀向牧泰爾猛撲過去,不住咒罵:「有錢人通通……去死罷!去死……」

牧爾泰比雷加矮了一截,但他身影如煙,手探進雷加懷內,也不知道他做了什麼,只見雷加渾身一震,便頹然軟倒在牧爾泰肩上。

牧爾泰攙扶著雷加的身體,緩緩讓他平躺地上,黯然道:「雷加,這樣又何苦呢?」

雷加的胸膛激烈地起伏,紅色的鮮血從嘴角汨汨流出,卻仍然掙扎著道:「咳咳!咕……該死的有錢人……給我去……去死……死……」

說著,他的臉色刷地變白,眼眸裡也漸漸失去光采。

牧泰爾聽著雷加臨死前的呻吟,不禁黯然。他心裡明白,又一位無辜的人被復仇女神矇騙了。牧泰爾心中自責,若非太晚發現雷加的異狀,也許他就不用死。畢竟是生意,使得自己來長鼻半島的機會太少,連管家們的近況他也未及過問。或許這一切,真的是自己的錯。

「不論你現在如何恨我。」牧泰爾把手放在雷加猙獰的雙目上,手指意外輕柔地為他蓋上眼瞼:「我向你承諾,我會改變未來的……」

「牧泰爾大人!」

「快走!這些人要殺……啊啊!咯……」

這時,樓下傳來女管家的呼聲。然而那是一聲短促的慘呼,看來她還沒開始尖叫,喉頭就被割開了。

牧泰爾將雷加的身軀拖進書房,然後關上沉重的木門。他耳貼門邊,聽出走廊中有數人的腳步聲,但不速之客到底有多少,他卻也難以揣測。總之,牧泰爾明白自己的處境並不安全是了。

「連疆木花瓣有毒你都能識破,你這個人可真不太簡單。」

隔著木門,一人抱欣賞的語氣道。聲線稚氣未脫,牧泰爾推測他只有十來歲左右,在刺客行業內可算是相當年幼,但少年的用詞卻沒有半分稚氣。

「我不清楚閣下冒犯了什麼人,但殺了你實在是件可惜的事。如果接頭人少付二十個金幣的話,我會考慮饒你一命的。不過既然他付了足夠的錢,我也只能讓你死得痛快一點。」

「諸神啊。」牧泰爾裝作驚訝:「敢問我的人頭又漲到什麼價錢了?」

對方大概沒想到他會忽然有此一問,遲疑片刻才道:「你為何想知道?」

「如今我已行將就木,難道你就不能滿足一下我的小小要求麼?」牧泰爾漫不經心地說著,退到壁爐旁邊,把上方的銀制碟子轉了一圈,眼見壁爐前的雲石地磚向兩旁移開,徐徐露出一條通往地下深處的狹窄滑道,裡頭黑漆漆的不見盡頭。

整個過程間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牧泰爾料想沒人聽見。

牧泰爾重新穿上銀狐披風,他知道外面冷得致命。本來從林間監視自己的人也應該進到屋裡來了,披風的任務早已達成。

「六十個連城金幣,先付三十,事成後再付剩下的。」對方最後決定說出來。

這時候,牧泰爾已有半個身子鑽進滑道,他回答:「好好使用那三十個金幣罷!事成後的報酬你是再也沒機會享的了。」

外面立即傳來那人如狼似虎的怒吼,以及一連串撞門聲。

牧泰爾卻只是抬頭凝視書房另一方掛著的大型壁畫,畫中是位甜甜笑著的貴族少女,臉頰露出兩個深陷的酒窩,捲曲的紅髮散落在一件銀狐披風上,顯得優雅恬靜。

那件披風和牧泰爾身上的簡直一模一樣。

「妮安娜,我曾向你發誓,去幫助那些為世所迫的人。」牧泰爾朝畫中少女平靜地說:「現在或許是時候要兌現這承諾了。」

「這老滑頭想要逃走!」外面那些人正用笨重的工具頂撞門鎖:「你們還站著幹什麼,快出去追!」

牧泰爾苦笑著搖了搖頭,放開支撐身子的手,整個人立即像隨瀑布下瀉的浮木,朝黑暗深處飛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