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同樣掙扎的平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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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0-08
老佛克看著遞交上來的報告書。
中區部分,死亡人數突破兩百五十,受傷人數則有一千四百多,由於還沒統計完畢,這數字肯定還會再上升。輸電管線基本上沒有太大的問題,經過維修後已可正常運作,路上的街燈及各處安置的燈具狀況也還好,大致上觀察,只有十分之一損壞,還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
雖然一路上越來越多鎮民出來幫忙,整個調查過程速度加快,但這肯定要耗費好幾天才能結束全鎮的數據統計。他必須從掌握到的現有資料,同時進行下一階段工作──重建修復的規劃與執行。
總的來說,這次損害最嚴重的部分,就是那些過於老舊的房屋,這些屋齡平均下來都有四、五十年了,雖然中途都有進行補強,卻是治標不治本。
不知不覺,已到下午四點多,老佛克焦慮地從菸盒中拿出根菸,叼在嘴上,又從口袋摸出打火機,按了好幾下,半點火星都沒冒出來。
他把打火機放在耳邊搖了搖,好像沒油料了,他無奈地試最後一遍,細微火苗隨風飄逸,幾欲熄滅,連忙把菸湊上去。
燃起,他深深吸了一口。
煙從嘴裡緩緩竄進他的鼻腔與咽喉,他輕吐一口,淡淡的香氣繚繞,他的心神藉此稍稍安定。
搜救和重建工程浩大,但那不是現在就能馬上完成的事,老佛克覺得操之過急也沒用,況且還得資源足夠才行。可現在的歸路鎮儼然是個活地獄,這才是眼前最可怕的事實。
苦痛彷彿有生命一般,硬生生衝進雙眼,撞擊在心臟上。
親人死去,家屬一旁哽咽涕泣,其中最不忍目睹的當屬幼童死亡,老佛克看到幾對父母崩潰大哭,哭到體力不支,暈過去的都有,甚至有些已精神異常,抱著孩子的遺體,對他說話,問孩子為什麼還不醒來。
醒不過來的!他想對他們大喊,但他卻沒有勇氣做這個殘忍的人。
一幕一幕,負面情緒不斷襲來,老佛克的眼睛漸漸紅了,他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雙眼,再度使用廣播系統。
「搜救和清查工作不能中斷,請各區自己安排換班人手。現在,先請各位回家準備好照明器具和充電器,因應夜晚來臨,沒有住所的人請和左鄰右舍借住。大家都明白,歸路鎮不是個富庶的地方,我不知道大家怎麼想,但這個特別時刻,唯有大家同心協力,才能度過難關,希望大家對彼此多一份寬容,不要斤斤計較。明早天一亮,請大家按照今天的分配,繼續未完的進度。最後,我要認真說一句,沒有人能置身事外。大家好好休息吧。」
相隔兩處的六人幫和伊蓮,心情不約而同降至谷底,本來形勢極好的主動局面,卻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地震,無奈化為被動,心血盡皆白費。
為了幫助無家可歸的人們,寬敞的員工宿舍以及餐廳,在列娜詢問而所有員工同意之下,決定讓這些災民入住,員工們也平分成兩批,到兩邊去幫忙引導和照顧。
這下子,可就沒有好下手的場所了,再好的刺客,想必也不能在這麼多雙眼睛下,來去無阻,不顯蹤跡。
旅館的某個房間內,大鬍子重重踢了下桌子,他不是在生兄弟們的氣。目標身旁,有個神祕人在保護她,眾多房屋倒塌,人群開始流動,空間被盡可能利用,根本不存在之前預想的,只有六人幫和列娜共處一室的情形。
突然,太突然了。
連這聲敲門聲也是。
叩叩叩叩!略顯粗暴而快速。
六人幫還沒有人應話,房門就打開了。
老闆直接拿了個行李袋放在桌腳邊。
他甕聲甕氣地說:「不好意思,客人,我知道你們三人房住五個人稍微擠了點,但協助收留受災戶是當務之急,請你們諒解。」
五人還不知道講這話是什麼意思呢,就看見一位年約三十六、七歲的女人走進來。老闆拍了拍她的肩便離去。
女人身材略顯豐腴,神色哀戚,她面容端正清秀,年輕時或許蠻漂亮的。
大鬍子猜測她可能是位已婚婦女,更從她身上感受到,她和他們相似,是同路人。
他主動走到她面前,左手比向一張空床,微微欠身,「這位女士,別站著,請妳到那張床休息吧。」
他從她一進門就注意到她的表情,想著,也許她就住在歸路鎮,而家人不幸罹難了,於是小心地不提到今天的事,並用藏在背後的右手做手勢,示意其他人不要隨意發言。
女人感激地朝他點點頭,道聲謝,便坐在床邊。
一陣沉默,見氣氛有些尷尬,大鬍子問她,「妳吃過飯了嗎?會不會餓?我可以去廚房幫妳拿些食物。」
她搖頭,勉強回以一笑,「不用了,我沒胃口,先生,多謝你的好意。」
空氣凝滯,像是陷進巨大蜘蛛網中,讓人無法動彈。
能夠活著就該偷笑了,大鬍子想這樣對她說,但他突然想到,像他這樣亡命天涯的單身漢,怎麼會懂得一般人的感受。不管如何,她和他們都是一樣的,一樣是在這世間苦苦掙扎的平凡螻蟻。
六人幫不是自願集合成立的,誰會想過有一餐沒一餐、戰戰兢兢的生活。六人幫,只不過是個六個可憐無依的流浪者,為了繼續苟活著而聚在一起罷了。
到底該怎麼辦呢?這老闆在全都是男人的房間裡,放了個女人進來,大鬍子完全不懂該如何應對,尤其是在這瀰漫悲傷之時。
他決定先思考今晚的計畫是否還要執行。
走到窗邊往下看,鎮長還帶領著人手維持秩序,以及搶修一些路燈。
大批的人潮像是水流一般,被分配進每戶人家裡。
六人幫是昨天午後到歸路鎮的,和伊蓮約好兩天內完成,今晚若不下手,恐怕……
可眼下局面,已不是他們能控制,無法順應期望。
大鬍子、老四和彼特之間眼神交遞,老四和彼特喊著肚子餓,就出門觀察情況了。
一直沉默而拘束的女人,此時開口:「先生,關於晚上就寢的安排,我是這樣想的,既然這間客房是你們付費的,床當然是各位用,我不會碰,但是,角落那套桌椅,如果沒人使用,能不能讓我趴在上頭休息呢?」
大鬍子一聽可不樂意,皺著眉嚴肅道:「妳說這是什麼話,女士,我問妳,妳是在地人吧?」他向她做確認。
女人不明所以,但還是點點頭。
他繼續說:「那就對了,妳一定知道我們是外來客吧,我們很快就會離開這個鎮,妳卻不一樣。妳想想看,鎮長為什麼剛才要叫大家彼此團結一心,不要互相計較,都是為了這個鎮,為了大家,他希望每個人都能振作起來,而不是意志消沉,最後什麼事都辦不成,一起和這個鎮消亡。如果妳不好好休息,怎麼有體力去做明天的工作?」
女人的態度猶豫,有些動搖,「這真的可以嗎?很不好意思……」
老三一旁看著,忍不住幫腔:「女士,聽我說,甭管這個房間是誰付錢,有緣一起住同個房間,那就是我們的夥伴了,我們和妳沒什麼區別,差別就只有剛才大哥說的,妳是本地人,我們是外地人,就這樣而已,妳晚點就放心在床上睡吧。」
「對啊,對啊,講得有理。」老五附和。
女人終於會心一笑,答應了。
大鬍子又在背後伸出食指和中指,偷比手勢,稱讚兩人做得好。
沒想到……
老三見女人眉眼之間,愁緒仍是纏繞,便問她,「妳好像有什麼煩惱?」
大鬍子好不容易覺得老三這次話講得不錯,但這想法馬上就破滅了。
搞什麼鬼!這是什麼爛問題?這是要揭開她的傷疤,讓她說出內心話?她的痛苦,外人根本無法分擔或解決。
對大鬍子來說,這是種很不負責任的問話。
他轉身怒瞪老三。老三用手摀住自己嘴巴,表示自己不會再多嘴。
大鬍子乾笑,「好像有點熱,我去開窗。」
他把月牙鎖往下扳,往右推開窗戶。
出乎意料,女人慢悠悠地說:「我們全家住的是我丈夫他爺爺傳下來的老宅,木造結構,不像後來其他新建的房屋,用的是磚頭或混凝土蓋成。今天的大地震,我們是想都沒有想過。我丈夫為了保護我,結果身體左半邊被壓傷,送去醫院治療,我想陪在我丈夫身旁,但醫院已人滿為患,沒辦法允許每個傷患的家屬進去,後來我就被安排來這裡暫住了。」
她悲傷卻冷靜,有條不紊地敘述,讓大鬍子愕然。
他不曉得該說什麼才好。
她朝水壺和水杯瞄了一眼,他知道那裡頭沒水了。
他拿著水壺走下樓,向櫃檯內的老闆娘搭話。
「老闆娘,妳窗檯那邊有種幾盆捲草兒,能不能讓我折兩小段?」
「幹嘛呢!植物好好的,折什麼?以客為尊這道理我懂,但不是什麼東西都可以讓你們亂來。」
看來這植物她寶貝得緊。
他面露苦笑,語氣和緩道:「老闆娘,並不是我故意要碰,只是,妳也知道我們那間有災民來……」
「哦!是這樣,你幾號房的?」
「206號。」
她從抽屜拿出住房名冊,確認果然沒錯。
她微微躬身,「抱歉啊,現在住房狀況複雜,我必須確認一下,那你折吧,小心一點就好。」
大鬍子道了謝,折了兩段,放進水壺裡。
捲草兒,外型像根拗成螺旋狀的細棍子,本身有淡淡的草香。
放進水裡不會讓水變色或產生味道,具有穩定精神、紓解壓力的功效。
他趁老闆娘不注意又折了一小枝,銜在嘴邊,將旅館大門微開了道縫,靜靜聽著外面的聲音。
紛擾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