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議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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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2-29
哥的隊友們進來時我就醒了過來,但決定繼續裝睡,避免大家尷尬。
看吧,我也有會讀空氣的時候。
閉上眼睛,聽著那些嬉鬧聲,感覺就好像隔著什麼不可能跨越的鴻溝一樣,而我只能站在另一端,沉默的看著他們。
哥替自己無法出席決賽道歉,其他人都很能諒解,紛紛安慰皮克西爾波克。我感覺本來是候補的索特拉並沒有太反對這個發展,但也有可能是我格雷的那個部分在說話。誰知道呢?
斯諾的隊伍最後得到季軍,在尼克斯和伍德之後──好像我懂這代表什麼一樣。
我真的非常不想要壞了他們的興致,但我的膀胱十分鐘以前就快要爆炸了,我完全沒有想到他們可以聊這麼久。
當在我終於決定要放棄裝睡時,我聽見滑門開闔,還有來訪的大灰狼們紛紛將尾巴夾進兩腿之間的聲音。我偷偷張開一隻眼睛瞄了一下。
「探病時間結束。」蓋拿話都還沒有說完,哥的隊友們就已經跑出房間。
「呃……」皮克西爾波克的語氣有點尷尬。「大師。」
「恭喜。」蓋拿扔了什麼東西在我臉上,我拿下來以後確認是衣服。「你可以出院了。」
「那我呢?」皮克西爾波克問道,聲音有一點急切。
哥先前有跟我說過,他懷疑自己都快要生褥瘡了,或是某種長期禁閉精神問題,單看哪一個先發生。
「你也是。」雖然是這樣說,但蓋拿拖了張放在旁邊的椅子,反坐在上頭,將雙肘放在椅背頂端,手腕枕著下巴。「在我們單獨談完以後。」
皮克西爾波克原本欣喜的神情微微一僵,顯然察覺到劍術大師語氣有些異樣。
「我記得的事情之前都已經說過了……」他語氣猶豫的說道,迅速看了我一眼。「……大師。」
「我們要討論一些別的事情。」蓋拿緩緩的說道。要不是我很熟悉他的話,我一定會以為,蓋拿咬字時露出的牙齒是認真在放出威脅訊號。「單獨的。」在劍術大師的灼熱目光下,我非常識相的去著裝,並給他們空間。
這就是所謂施壓的意思嗎?看起來蓋拿真的很擅長這個。
而我也肯定,劍術大師絕對不會欣賞任何愚蠢到膽敢嘗試偷聽的行為,所以我換好衣服以後,便離開了房間。
食堂的氣氛挺熱鬧的,大家都還沉浸在選拔的後勁之中,即使斯諾今年表現並不如預期。一部分的人討論著皮克西爾波克的事故,更少部分則在漫無邊際的臆測身分不明攻擊者的背後勢力。
沒有任何人對我表現出有任何興趣的樣子。
從各種八卦流言聽起來,發生的事情被扭曲了,變成皮克西爾波克很英勇的去救我──嚴格來說不是「我」──是某匹身分編造的大灰狼。至少主要的說法是這樣,其他一些太奇幻的就算了吧。
蓋拿大概用了我和哥的意識波形很相似這點矇混過去了,或者是技巧高超的「施壓」。不管究竟是哪種,肯定都很有效,因為任何版本中都沒有我的戲份。
聽夠了各種加油添醋的天馬行空以後,我決定把心思用在實際一點的地方,比如說該怎麼和埃忒耳解釋我為什麼失蹤了這麼久。而且等等得去領新的終端,以及其他遺失或損毀的冬季裝備,想到還要跟倉儲管理員爾虞我詐的博弈攻防就覺得疲憊。
但暫時保持沉默或許是現階段最合理的選擇,因為我有預感,劍術大師也有些事情需要和我單獨說。
「朱彼特的飛行。」我有些猶豫的對食物合成機說道,在確認拿到的東西至少看起來很正常以後稍微放鬆了一點。
我一邊吃著毫無味道的粥,一邊試著梳理整個事件。
蓋拿在我和皮克西爾波克恢復到一定程度之後,向我們確認了事發經過。當講述到我引起共鳴,放出斬擊將裝甲車切開時他的眉頭緊縮,但沒有打斷我。皮克西爾波克則補充了他那部分的視角,關於他怎麼從地上爬起來,然後從從背後殺死那匹尋血獵犬。
但他沒有告訴我們,先前在裝甲車裡面發生的事情,而蓋拿也沒問。以此推測,蓋拿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也知道為什麼皮克西爾波克不想說。
嗯,我最討厭這樣了。
蓋拿則簡略的告知了我們目前確定綁匪的資訊──各種惡名昭彰的賞金獵人和傭兵,但沒有真的太名聲顯赫的,應該都只是為了湊足意識聯合的數量。而那匹灰狗是愛爾蘭獵狼犬,德爾塔級異能者,不是紅眼。在帝國境內,許多地方都有他的懸賞,因為謹慎和低調的行事風格,讓各個政治實體對他真正的了解都很少。但是寥寥數起能夠直接和他連接起來的案件,都十分駭人聽完且手段殘忍。
至於逃走的那一個,早就已經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了,而且沒有留下任何會洩露他身分的線索。他顯然有非常完善的撤退備案,或是極度優秀的秘密行動能力。當然,也有可能兩者兼具。
所以這個攻擊隊伍的規劃,是以隱匿背後主使身分為主要目的,即使知道了這些罪犯和傭兵的資訊,也沒有足夠的直接證據可以把他們和任何實體連結起來。
我回憶了一下裝甲車裡頭的那些沾在我鞋底的黏稠血液,還有四處散落的殘骸和內臟,發現對我的胃口一點影響都沒有。不確定是因為我本來就沒有胃口,還是這些東西不會困擾我。
我聳了聳肩,繼續吃著我毫無味道的粥。
被蓋拿劈成兩半的獵狼犬也沒有引起我任何的特殊感受,除了對劍術大師精湛技藝的敬佩。蓋拿不知道是從多高就開始瞄準了,或是怎麼確保自己的軌跡……
突然一個念頭閃過,讓我渾身一僵,含著湯匙沒有繼續的動作。
蓋拿是近乎完美的把那匹灰狗給分成兩半,不論技術層面,重點是劍術大師一定有清楚的看到他。所以,蓋拿知道我們沒有立即的危險,但還是殺了獵狼犬。
為什麼?
雖然魁梧的劍術大師外表粗曠又強壯,平常老是擺臭臉,但絕對不是那種會因為一時情緒激動就失控的人。他可以砍斷灰狗的手或之類的就好,他的異能也遠比對方強,為什麼蓋拿的選擇是殺死灰狗?
蓋拿想讓獵狼犬保持沉默,因為他知道對方會說什麼,他知道誰是背後主使。
我努力控制住雙手,將湯匙放到托盤上。
為什麼?
我從頭梳理了一遍事發經過,想要確認這會不會單純是我的被害妄想或偏執情節。但這反而讓我確定了,蓋拿真的是打定主意要殺死灰狗,讓他閉嘴的。
知道最信任的人,有可能背叛你的感覺,實在是非常糟糕──各種層面的。
先是自責,包含自己怎麼會愚蠢到被欺騙、沒有注意到那些明顯的跡象,再來是羞愧,比如說質疑自己為什麼會失去信心,如果只是單純的誤會呢。最後還得面對,自己有可能真的被操控了、失去對所有事情掌握的無助感。
該死的!
我將雙掌壓在眼睛上,做了幾個深呼吸。
面對這個好像複雜又難解的問題,我選擇了最簡單的路徑──信任。不管情況看起來有多奇怪,甚至蓋拿知道背後主使的真實身分並且嘗試掩蓋,都沒辦法支持他並不是出於我的利益而行動的可能。
雖然這一樣會回到最初的問題──為什麼──但我想還是比最糟糕的可能好上無數倍,又合理太多了。
不管怎麼說,我決定要信任蓋拿,即使他有明白暗示過,我不應該這麼做。
我只能聳了聳肩,盡量讓自己不要去深究,信任這回事是不是真的非常不合邏輯。
將右手食指按在螢幕上,我啟動了新的終端。
沒有想過的,我有非常非常多的未讀訊息。我其實應該要想到的,但我實在還不太習慣這個功能。
我迅速讀著埃忒耳發來的各種留言,那字裡行間的擔憂,讓我原本打算和蓋拿談完再回覆他的決定動搖了。
啊,是感性影響理性的部分嗎?
我用力的甩甩頭,試著專心,不要被雜念左右。
但在確定該怎麼做之前,我已經發出了通話請求。嗯……我該想個辦法避免這種事情再發生。
「嘿,」他很快就接起來了。「有陣子沒聽到你的消息了,一切都沒事吧?」他的語氣很平穩,但這段時間的交流,讓我漸漸能認出那隱藏在強大邏輯思路下的情緒。
「喔,沒事。」我突然發現這樣好像更可疑。「我遇上了一點小小的雪地訓練意外。」基本上有符合事實吧,我想。
「我還以為,和那個不明武裝團體入侵有關係呢。」他用玩笑語氣說著,可能想讓氣氛不要那麼尷尬。
「哈哈,對啊,怎麼可能,我甚至都沒有注意到這件事呢!」話說出口了以後,我才注意到自己欲蓋彌彰的語句聽起來有多麼白癡。埃忒耳一定注意到了,因為他沉默了很久,我甚至能感覺到他的大腦高速推演出事情經過的運算聲響。
「天啊,里希特。」埃忒耳的擔憂很明顯。「你沒怎樣吧?」
「呃……」我發現自己正下意識的碰著身上剛癒合的傷口時,馬上強迫自己停下來。「沒有什麼是醫療艙處理不來的。」
「理性在上……官方報告講了個非常模板化的故事。難怪大圖書館這邊最近氣氛有點微妙……」他喃喃的說道。「聽好,這很重要……」埃忒耳語氣是少有的慌張,而且每字每句間都夾雜著猶豫。「攻擊者當中,有你能認出來的品種嗎?」
「品種」,埃忒耳用了這個詞。雖然說有足夠膽量打元老院主意的,肯定會是某個身居高位的品種狗家族,但埃忒耳聽起來是「知道」這件事,而不是推論出來的。
「除了一匹尋血獵犬和愛爾蘭獵狼犬之外,其他都不是品種狗的樣子。」我在腦海中回憶當時的畫面,還有後來蓋拿提到的事情。「喔,我都忘記了,還有一個逃走的,雖然從頭到尾都沒有看清楚就是了。」我其實記得他的波動反饋,但先前都沒有細想。我回憶著更早之前,練習怎麼分辨各種波動代表意義的時候。「他可能是棕色的。」
「哪一種棕色?」我注意到埃忒耳更焦急了,他的情緒有點影響到我。「是偏深的黑棕色,還是會反光的亮棕色?」
「前者。」我回憶著波形,在腦海中比對著光譜然後回答。「這有什麼關係嗎?」我提問,同時注意到,他很精確的描述了兩種顏色。
「這或許是好消息……雖然說某種程度來說是更糟的壞消息……」埃忒耳再次喃喃自語。我不確定是不是需要邏輯強大的思路才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你有和別人提過這件事嗎?」
「沒有。」我沒和蓋拿或皮克西爾波克說過。「你剛剛問了我才想起來。」
「里希特……」埃忒耳欲言又止,聽起來非常掙扎。「不要和任何人說這件事情,好嗎?」
「喔,好……」我抓了抓耳朵,突然有點慶幸蓋拿恐怕知道幕後主使者的身分。蓋拿和埃忒耳做了相似的決定──這可能是好現象?或者是表明……他們兩個是一夥的。該死的偏執情節!「可是……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嗎?」我丟開紛亂的思緒,想要得到明確的答覆。
終端的另一頭又沉默了。好一段時間過後,我才聽見他嘆氣的聲音。
「線路不安全,說這個太危險了。」危險?「我之後再聯絡你,我需要確認一些事情。」埃忒耳說道。「我會盡快的,我保證。」
「喔,好。」我又抓了抓耳朵,只能對這個充滿困惑的狀況表示接受。信任就是這麼回事吧?「我很……想你。」我及時想起來,最一開始發出聯絡的原因。
「我也是。」埃忒耳輕聲說道。
「替我向摩墨斯問好,好嗎?」我腦海中回憶起了總是充滿活力的小狼崽。
「嗯。」埃忒耳回應。「保重。」
「你也是。」我說完了以後,埃忒耳便切斷通訊。
有某種感覺,像是被牽扯進某種巨大的網羅之中,稍有不慎便會掉入深陷其中無法掙脫。又或者……這張網從一開始就是圍繞著我編織的。
不管是哪種,我突然有股預感,真正的轉折就要來了,而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喜歡接下來的橋段。
我在隱蔽訓練空間外的平台等著劍術大師,趁這這個空檔,仔細的研究了一下外部偽裝的頁岩構造。我還是沒辦法找到任何縫隙,實在是很神奇的設計。突然,我有個想法。
我心虛的去階梯處確認了一下,沒有劍術大師的身影。接著回到暗門前,清了清喉嚨。
「蓋拿‧斯諾。」我覺得自己模仿得唯妙唯肖,絕對有抓到那個不耐煩的神韻。
頁岩結構一點點反應都沒有。
好吧,我想也是。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蓋拿手上提著一個黑色的大背包出現了,我注意到他背上也背了一個。
對於這些裝備,我可以想到幾種可能,都不是太樂觀的那幾種。
他解鎖了入口,沒有多做解釋的踏進房間。我緊跟在後,闔上的滑門差一點夾到我的尾巴。
「這是為了第二壞和第三壞的情況做的準備。」蓋拿將背包放到角落說道。
我喜歡劍術大師從不替難以下嚥的事實裹上糖衣的習慣。
「我不確定還有多少時間,每個梯次的流程都不太一樣。但如果因為某種原因,我……」他瞥了我一眼。「……缺席了,直接拆了大門,把東西帶走,裡面有全部你可能會用上的東西。」蓋拿在牆上按著,劍架露了出來。「這個情況下,我會確保他們暫時不可能注意到你。」
雖然我剛剛才說,我喜不裹上糖衣,但直接像是在交代遺言那樣,我還是有點不知所措,只能下意識的點頭回應。
「那麼,接下來,這為了應對最壞的情況。」蓋拿把手半劍丟了過來,我抓隔著劍鞘抓住劍身。「我會教你,真正強大異能者是如何戰鬥的。」
他將凜冬出鞘,闊劍發出一道衝擊波,讓整個房間的空氣都跟著震動。蓋拿展開意識,我注意到有……十二個銀白色的金屬球,緩緩的繞著他,差不多在胸口的高度,依照固定軌跡運行。而大師深藍色的雙眼,已經變成全然的紅色。
蓋拿有些隨意的揮了下手,我感覺到數個物體進到了我的意識領域,我接了下來,讓它們懸浮在我的面前。是十二的精金球體。我模仿蓋拿的做法,讓球體以我的胸口為圓心,緩緩的繞行。完成以後,我抬起頭,對上劍術大師的眼睛。
「雪,起手式。」他以不可質疑的語氣緩緩說道。但我發誓,我捕捉到了大師眼中閃過動搖的那一瞬間。
我有好多好多的疑問啊!你不覺得,應該要對我解釋一些什麼嗎?我也還有很多話,想對你說啊!為什麼要劈頭馬上像是自己要死了一樣,突然開始交代起後事了呢?你覺得我有準備好,一無所知的面對這堆莫名其妙的事情嗎?
不……他覺得我沒有準備好。
我望著蓋拿鮮紅的雙眼,往更深處探詢。
他覺得我沒有準備好,所以把剩下的時間,用來讓我盡量做好準備。
做好準備……在他「缺席」了的情況下存活。
我從來沒有想過,魁梧的劍術大師,在任何存在的現實中,會有倒下的這個可能。蓋拿應該是強韌又屹立不搖的,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撓他,更何況是……殺死他。但我理性的部分很清楚,這是不可能的。蓋拿說過,阿爾發級的異能者有九個,而他是最弱的。
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了麼呢?有什麼事情,真的那麼重要?我還是處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啊!
我的過去充滿了太清晰的破碎回憶,但基本上還是全部籠罩在迷霧裡的,因為元老院禁止談論被放逐的大灰狼。當然,我也沒有任何來自同儕的交流,可以讓我創造什麼值得回想的記憶。而現在,曾經好像有一絲曙光的未來,也被渾沌不明的陰霾遮蔽。
我被徹底困住了,困在這個莫名其妙的當下,而所有現實都將在這裡分岔。
我不知道蓋拿替我準備的背包裡面有什麼,更不知道他替我選擇的道路盡頭,有什麼在等待。
我也不知道尼克斯們記得了什麼關於我的事情,埃忒耳是打算做什麼,這又會如何影響到我。
我什麼都不知道。前方只有迷霧,而我的眼睛甚至被蒙起來了。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向前衝入某種東西,或是停留在原地等待某種東西追上來。
「雪,起手式。」蓋拿再次說道,塞爾諾普特放射光的亮度更強了。
我將所有猶豫和疑問都吞了下去,將手半劍平舉在身側,擺好架式。
那是決絕的神情。
我怎麼能,讓蓋拿難堪呢?
我想,信任的意思,便是放棄自身的掌控權,即使在不確定結果的情況下,仍然選擇接受風險,去依賴他人吧?
所以,我揚起吻端,挺起胸膛,邁出了我的那一步,踏進全然未知的渾沌之中。
「展開意識領域是第一步。絕大多數的情況下,控制了更大的空間,便意謂著更多可以進行支配的潛在目標,同時壓縮對手的各種選項。
領域的侵蝕並不是一定會採用的策略,特別是在實力相當的異能者之間。在意識展開的情況下,相互排斥的意識圈會各自依照比例均分,這便是中和。如果能單方面的侵蝕對方領域,將會帶來絕對優勢。這是建立在強大的理解前提之下,並非不可能,但極度困難,考慮這種事情作為戰鬥手段是不切實際的。
因此異能者間的戰鬥,最常見的還是嵌合領域,偶爾才會是中和領域。需要把握的原則並沒有不同,只是需要注意自己可操作的空間範圍。」
嵌合領域形成,蓋拿立刻以意識對我攻擊,我沒來得及以雪式放出斬擊。
好強!
他這次恐怕用上了全力,我很確定如果沒有反射性的推回去,身體現在已經碎掉了。我鼓起更強的意識,掙脫了蓋拿的影響,讓他微微踉蹌了一下。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自己在力量上的強度。
我模仿蓋拿的做法,全方位的以意識壓制他,將劍術大師釘在原地。
「游離的精金則是第二步。嚴格來說,這可以用其他東西代替,但是精金強化波動和能夠碰觸到防禦圈的特性,讓它變成了最好的選擇。
一般來說,愈強大的異能者,能夠同時支配的物件就會更多,但並總是如此。意識聯合技巧的熟練程度差異,會讓上下限有著非常大的變化。這些游離的物件,光是進入對方領域就有可能被奪走支配權,因此最主要是用來干擾、或者是讓對方異能者的支配超過負載。
這是力量較弱的異能者最有可能翻盤的機會,因為細緻的操作和技巧與熟練有關,而非僅僅關乎於力量。」
蓋拿全身的肌肉賁起,他抵抗著我的壓制,雙眼綻放紅光。
這感覺真的有一點奇怪。
雖然說蓋拿一直提到,在異能的力量上我比他強,但真正感受到的時候,還是有點奇怪。
不過劍術大師也沒有打算讓我太輕鬆,他鼓起的波動我也是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能控制住。我在耐力上一向不太好,不太確定意志力的輸出是不是適用相似的規則。如果是的話,那這個僵局繼續下去,對我肯定是很不利的。
就在我思索著該怎麼維持優勢時,我感覺到了數個飛向我的物體──蓋拿將球體變形,十二把利刃直取我的腦袋。
我以意志支配,抓住了它們。但我馬上發現,原本處在我支配之下的精金球被搶走了。倉促的奪回支配,但其中一顆的掌握不夠穩固,我不得不扭頭躲開它的軌跡,避免被擊中。
我重新站好以後,發現蓋拿將那顆球體拆成了數十根細針,再次朝我飛了過來。這數量太多了,而我擔心我如果放開其他精金塊的支配,蓋拿會再度搶走它們。所以我鼓起意識,將所有漂浮著的精金組成一體的聯合,強迫它們停下。
蓋拿並沒有浪費我分心的瞬間,因為我對他的壓制變弱了,劍術大師立刻朝我跳了過來,舉劍劈下。
我將所有抓住的精金都往他推去,讓各種銀色金屬塊擊中蓋拿的身體,將劍術大師推開到無法攻擊到我的距離。我小心的不要弄傷他,避免讓精金沾上蓋拿的血液。
他一揚手,將金屬塊掃到一邊,再次朝我衝了過來。
「第三步,則是精金武器。持有這特殊材質製成的武器,會對異能者間的戰鬥有著極度顯著的影響。
最基本的應用不一定需要是武器的形式,精金本身就能做為波動的增幅器,強化各種異能者可以做到的事情。但如果該武器或工具本身被視為存在圈的一部分,便會免疫其他異能者從內部直接造成的影響,包含控制權的搶奪。這在對抗異能者時是至關重要的事情,所以從事相關『專業』的人士也都會設法弄到精金武器,或至少是攜帶能被自己認知是身體一部分的裝備。
精金武器被灌注足夠強度的意識之後,能夠引起共鳴,那種波動只要找到對的頻率,理論上可以從分子層面上切開任何一種材質。除了和物理空間的互動之外,藉著發出相反的波形,能夠弱化或抵銷敵對異能者的波動,甚至是領域。
所以──不會被對方異能者奪走、可以碰觸到防禦圈,還有能夠以共鳴效果乾擾對方的意識圈──某種程度上來說,持有精金武器會讓戰鬥被拉平到『非異能』的情況,強迫異能者需要在物理世界進行互動。當雙方異能強度有差距時非常重要,讓弱勢方有可能靠著對武器掌握的能力得到優勢。」
我剛擺好霜式,蓋拿便已經抵達我身前,沒有任何拖沓的揮出斬擊。闊劍的長度讓他擁有攻擊優勢,但在有這麼多種攻擊手段的戰鬥中,並沒有太重要。
我打偏劍勢,同時將蓋拿往後推,並且把化成利刃的精金從他後方拉回來。劍術大師不得不分神擋下利刃,這讓他沒有足夠的專注抵銷從正面推去的力量,架式一歪,我趁虛而入,踏進了攻擊範圍,以冰川揮出大範圍的橫掃。
響亮的一聲「鏘」,蓋拿往下劈去,終止了我的攻勢。雙劍交擊,震波從劍柄傳到我的右手,震得我手掌發麻,武器差點脫手。
我以雙手拉起劍柄,一邊收回劍勢,一邊在雙刃交的情況下牽制住闊劍。但蓋拿沒有打算讓我抽身,朝我踏了一步,將凜冬維持在從上方壓制的狀態。同時,他將刃狀的精金丟了回來,繞過他身體兩側,以弧線飛向我。
他靠著體重和力氣的差距加讓我的防線漸漸退縮,沒有多餘的精神分心在奪走精金的支配控制權上頭。但我的目標本來就不在那裡。
伴隨著喀啦聲,蓋拿右腳下方的地面碎掉,陷了下去。我花了不少時間在研究,這黑色材質究竟是哪些東西構成的。
蓋拿腳步一歪,臉上露出詫異的表情,我扭動劍柄,成功捲劍,以護手突破被動防禦圈,砸上他的吻端。同時奪走了飛行利刃的支配,讓它們以最短的路徑,劃出近乎銳角的弧形往蓋拿刺去。
劍術大師設法在沒站穩的情況下以闊劍橫掃,成功引發了強烈的波動,將利刃全部彈了回來。接著,我注意到了空間中數十道破風的聲響,朝我衝了過來。我重新支配了利刃形狀的精金,引發共鳴,將所有斬擊都抵銷掉了。
二十四把利刃使用各自的軌道,以為我中心運行著,採用衛星環繞的模式編寫命令,讓我幾乎不需要額外分神在控制它們上面。
蓋拿抹掉了鼻血,對我咧嘴一笑。我能認出來,那是他偶爾心情很好時會露出來的表情。
「完整精金武器的鍛造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所以擁有者數量十分稀少。至於能夠喚醒完整精金武器的擁有者,則又更少了。
沒有被喚醒的精金武器,和普通精金武器在戰鬥中沒有任何分別。而喚醒精金武器這個過程,實際上便是將精金帶到了我們的位面,使這特殊的金屬能夠真正的和世界進行互動。非常簡略的說,這會讓所有原本精金武器可以做到的事情,強化非常非常非常多。」
「烏凱尤克!」蓋拿吼道,以單手持劍,揮舞凜冬,劃出一個圓。
接著,我們的嵌合領域被破壞了──凜冬以共鳴構成了一個我的意識無法碰觸的空間。
這和上一次蓋拿喚醒凜冬的情況完全不同,此時那把在劍術大師手上的闊劍,看起來根本不像是劍,而是……某種更高位面的東西,支配著自己獨立的空間。我理解到,這就是精金武器真正的樣子,只有往被喚醒的精金武器灌注足夠的意志力之後,才會展現出來的姿態。
蓋拿一定還有使用強化身體類型的波動,因為他一個箭步便大幅縮短了我們之間的距離,對我揮出凜冬。我及時翻身向後閃避武器本身,鼓起意識中和以波動構成的衝擊和風壓,還有調動精金刀刃格擋隨後自我意識圈之外衝了過來的斬擊。
每次揮劍,都是同時在意識領域和物理空間中的對峙。
這讓我不禁想到,當我也能喚醒精金武器之後,戰鬥的範圍將會擴大到三個領域。這就是強大異能戰鬥的樣子。
但現在顯然不是想這種事情的時候。
我有點狼狽的躲過接二連三的攻擊,連忙趁著空檔撤退,把握機會喘氣。
我將半個天花板砸了下來,但蓋拿甚至沒有改變動作,黑色巨岩便被分成數個大碎塊散開,而劍術大師從正中央衝出。凜冬像是切開了空間一樣,劃出一道扭曲光線的軌跡,以冰壅式由上往下對我砍了過來。
我的後腳跟碰到了牆壁,我知道無處可退了,我必須要接下這擊。
這是有可能的事情嗎?
凜冬……我甚至無法確定我看見的東西是不是闊劍本身,因為現在那武器傳遞過來的波動,更像是……閃爍著無數銀光的星河。
但不管怎麼說,能不能接下來,只有一個方法可以確定了吧?
我對了上蓋拿綻放紅光的雙眼,緊緊握住了手中的劍柄。
劍術大師總是推說自己不善表達,只懂和戰鬥相關的事情。但我想,現在這個沒有保留的對戰中,我確切的理解了他想傳達的東西。
為什麼蓋拿這麼在乎我?為什麼蓋拿對我這麼好?為什麼……從來都不清楚解釋,各種複雜又難懂的事情呢?
這是沒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的。
我必須自己去體會、去經歷,因為只有我,能夠給出自己真正需要的答案。
我想,關於各種滿滿原以為不可能有解答的大哉問中,至少有一個,我已經有了確切的想法。
放開領域,我將所有的意識,灌進手半劍。不理會那刺耳的尖嘯聲,還有那如同將會導致武器本身粉碎般的劇烈震動。體內湧起源源不絕的力量,充盈著我,充盈著……一切。
我和蓋拿以劍身相互交擊,在周遭閃耀翻騰著的光芒與轟鳴之間,我清楚聽見了,他所有試圖訴說的話語。
「所以,我們知道了異能者是如何使用異能戰鬥的:領域、支配、波動。
不論使用哪種手段,都必須依靠理解。異能的規則中,最上位,最重要,最不可撼動的那條,便是理解。
對自身的理解,決定了領域的性質和強度、對事物的理解,決定了支配的效果,而各種波動,不論是接收判讀,或是構築放出,都需要相對應的知識去理解。
這是不是,就說明了什麼?
那麼,說到這裡,最後關於異能者的戰鬥,就只剩下一個最核心的問題了──異能者們,是為了什麼而戰鬥呢?」
「或許下次……」我坐在平台的積雪上,看著正在緩緩將自己搬到特定位置的大小不一黑色碎石。「……不一定要把屋頂給掀了?」我試著說笑,舒緩一下僵硬的氣氛。我的喉嚨還因為剛剛蓋拿幫我把脫臼的肩膀復位時,花了一點時間尖叫而疼痛不已。
蓋拿只是點了點頭,繼續看著被轟掉一半的訓練空間。
這麼大的動靜,卻沒有引起注意,我只能猜測,蓋拿一開始就有設下拘束圈。我看了看附近沒有受到破壞的地形,大致肯定了我的懷疑。
所以,那也不是蓋拿的極限,他需要花掉能擋下最後那種程度衝擊的力量在拘束圈上。究竟……阿爾發級的異能者,用上全力的話,可以做出什麼事情來呢?
不,我並不是說,讓一塊大陸沉沒,或是把小行星砸到某個地方。
而是……能夠做到什麼事情。
我──能夠做到什麼事情。
「明天,同樣時間。」蓋拿站起身說道。
「是的,大師。」我跟著站起來,向他躬身並放低耳朵。
蓋拿沒有回應,便離開了。
我看著劍術大師的背影,依稀注意到了一些僵硬的步態。
或許只是我的心理作用。
我回過頭,看了眼滿地緩緩移動著的黑色碎塊。有一個比較大的,好像在爬坡的時候,陷入了某種麻煩,一直原地迴圈。
我走到旁邊,抓住碎塊的兩邊,將它抬了起來,放到平台高處。
哇嗚,比我想像中重很多!或是,我太瘦弱了?
我看了自己的手臂,然後聳了聳肩。
我注意到,碎塊的移動,是有依照某種規則,分成不同組別的路線。不同組別之間,路徑並不會交叉,也不會交替使用,各自不相互干擾。
真是,有趣。
我又看著房間修復自己好一段時間,偶爾幫一些卡住了的大傢伙們越過一些障礙。接著發現,它們都不會有迷路的問題,就算我把碎塊擺到偏離路線的位置,它都能以最短路徑回到軌道上。
我需要這個功能。
所以我又研究了一段時間,直到哈欠連連,眼皮也開始沉重了起來,才返回寢室。
接下來的幾個禮拜,我們都重複著同樣的課程。那讓我多了很多瘀青,以及總是在練習結束之後全身痠痛,但蓋拿都會控制在真正嚴重的傷害發生前停下。
我知道,他在節約奈米無人機的儲備。
蓋拿又回到了那總是臭著一張臉的狀態,我們幾乎沒有時間說上話。我能理解他不願意表現出來的焦躁和擔憂,但是……他可警告過我了不是嗎,小心許下的願望。
埃忒耳明顯仍然沒有確認好某些事情,我們的對談大多很精簡,或者是刻意的說著不著邊際的話題。不過更多時候,是沉默填滿了所有對白。
我得承認,這種無形壓力造成的不安感,讓我……有點害怕。而我的煩惱,也沒辦法和任何人說。包含皮克西爾波克,我可不想把他捲進某個更糟的情況。
所以,我最能放鬆的片刻,就是在隱蔽的訓練空間中,被完整個精金屏蔽環繞的時候。
今天,蓋拿又直接走掉了。我這次甚至成功把凜冬從他手上打落,可以知道劍術大師有多麼不在狀態上。
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在我們之間,砌起了一道高牆。
我知道,這是某種保險措施。
甩了甩頭,我不太想糾結在這些事情上。我相信,這都只是暫時的階段而已,問題總是會過去的。
拿下手臂上的終端,讓它播放韋瓦第的「冬」──我最近發現,配合著旋律和曲調,更能協助我駕馭波動。
展開意識,包覆住整個隱蔽房間,我支配所有黑色的碎片,讓它們浮到空中。
上千……不……上萬片大小不一的碎塊,一齊緩緩在我的意識之中翻轉、飄動,依照慣性的軌跡運行著。
如同,將世界放上掌心。
雖然表面上看起來,這裡有許多大小形狀各異的碎片,但就像是一小塊一小塊的拼圖,它們都是屬於更大張、更宏偉畫面的一部分。有點像是蜂巢意識,一為全,全為一。
因此,我得以毫不費力的,以同調的共鳴,完美支配著它們。依循著顫動的節奏、飛舞的旋律,一切,都像是有自己意識那般的迴旋著。
無數的……細小雪花。
在我的領域之中,所有的碎塊以只屬於自己的步調相互聚合、各自飄散,最終歸於一體。每一個最細小的部件,都知道自己的位置,而每一個空缺的角落,也都等待著自己碎片。
漫天如風雪飛舞。
激盪的弦樂聲中,我協助著每一個碎片,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房間就這樣慢慢恢復原狀。最後,當音符休止,我獨自在唯一的光源下,鞠躬謝幕,感受著餘韻的漣漪,盪漾於所有可能存在的位面之間。
我懸浮在,無邊無際的虛空之中。
蓋拿說過,這對異能者來說,是很常見的狀況,特別是那些有能力進入「特‧亞蘭‧瑞奧德」的。
顯然,身為異能者,連睡覺都沒辦法單純的只是作夢。
我往不同的方向看去,思索著這個空間是否有所謂的上下左右,甚至這是哪一種維度。但不管哪個「方向」,都只有無限延伸的黑暗,我也沒辦法肯定到底有沒有方位或是距離之類的差異。
那我該怎麼探索這裡呢?
探詢波動感覺是個不錯的方法,但就在我準備好定向波動以後,想到了另一個問題──我只有意識位在這個空間嗎?如果我發出了探詢波動,我的肉體會做出一樣的事情嗎?
還是不要冒險好了。
不過,難道我真的要維持這個狀態,直到醒來嗎?
我再次環顧了什麼都沒有的空間。
不行,我得找個方法離開,顯然這個狀態沒辦法無聊到睡著。
但是說到這個,我又該怎麼……等等,好像有什麼……聲音。
我甚至不知道這個狀態下這麼做有沒有意義,但我還是豎起耳朵,緩緩轉動著,想要分辨聲音來向。
不……這不僅僅是聲音,這波動……是皮克西爾波克,我認出了他的波形特徵。
訝異、困惑、恐懼、緊張、疼痛……該死,又出事了嗎?
我用力拍著自己的臉頰,還拉了幾下自己的尾巴,但並沒有像大多數人宣稱的,這樣就能從夢境中醒來──如果「特‧亞蘭‧瑞奧德」真的是夢的話。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辦到的,但我想,我成功的往波動的源頭靠近了。
不僅僅是皮克西爾波克,還有其他幾個波動,都不是很清晰。是之前逃走的綁匪,帶增援回來了嗎?他這段時間一直躲著,沒有被發現?所以,他們又設法找到皮克西爾波克了嗎?
不,我必須要更靠近,我必須要得到更多資訊……
突然一聲悶響,還有吻端的疼痛讓我張開了眼睛,發現自己跌坐在地上。
好,很棒,至少我確定了一些關於「特‧亞蘭‧瑞奧德」的事情了。
我有些狼狽的爬了起來,揉了揉鼻子,發現自己只穿著睡衣,而且沒有鞋子。地板的冰冷沁入腳跟,沿著脊髓走遍全身,讓我打了個大大的冷顫。
我不確定自己在哪裡,哈德良長城基本上就是個超級大型地下迷宮,路痴如我,從來不敢偏離常用路線。所以突然發現自己出現在某個完全陌生的走廊,實在不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情。大概有九成哈德良長城的空間,我從來都沒有到過。
但是,我能感覺到那個特定的波動。和夢中的狀態一樣,皮克西爾波克的波動,從一扇看起來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的門後面傳過來。雖然非常朦朧,但我確定是皮克西爾波克的。至於先前其他比較模糊的波動,則沒有存在的跡象。
我將手覆上阻隔我們的門,理解了原因。是精金,這裡被精金屏蔽了。但為什麼我能感覺到皮克西爾波克的波動?或許是因為我們之間有某種聯繫,又或者,這其實是針對我的陷阱。
所以,綁匪果然和在斯諾裡面有內應是吧。
我左顧右盼了一下,沒有發現什麼大網子之類的往我罩過來,這應該不是陷阱。
我嘗試聯絡蓋拿,但他沒有回應。如果不是精金屏障的範圍比我以為的大,就是劍術大師也遇上了某種麻煩。
我應該要去求援,但我根本不知道我在哪裡,更不知道我離開以後能不能重新找到這裡。該死……我從來沒有想過,缺乏認路能力有一天真的會變成攸關生死的事情。
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皮克西爾波克的情緒波動又傳了過來,是恐懼和擔憂的波形。
我嘆了氣,閉起眼睛,讓身體垮下來。
蓋拿說過,他缺席了的情況,會保證我暫時不被注意到對吧?
我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代表什麼意思,而是展開意識,開始鼓動力量。果然,這個空間的精金屏蔽非常大,顯然是為了某種目的建造的。我不禁懷疑起,斯諾的內鬼究竟是誰。
不,這不重要,這些都可以之後再說。
皮克西爾波克恐懼的波動再次傳來,如同催促著我行動的暗示。
鼓起了足夠的力量,我構成衝擊波動,往那扇門砸了過去。
在巨大的尖銳金屬摩擦聲之中,那扇門化成扭曲的金屬向後飛去,然後停在半空中。有人以支配抓住了它。
對方有異能者!
但這在意料之內,所以我立刻踏進門後的空間,做好了大戰一場的準備。
當看見大師昂塔拉,詫異的看著我,下巴都掉下來時,我的怒火升騰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你這叛徒,虧我還以為你只是性格古怪而已!
但我馬上注意到另外兩個視線,除了皮克西爾波克困惑又驚訝的目光之外,另一個深藍色雙眸的瞪視,讓我所有情緒都消失無蹤,只剩下將尾巴夾進兩腿之間的羞愧感。
蓋拿的眉頭緊縮成一團,眼睛毫無疑問的就要噴出火來了──字面上的。
我的出現,顯然增加了皮克西爾波克的困惑,他看了看四周其他人,不知道該麼反應。
大師昂塔拉的表情還是一樣,雙眼和嘴巴大張,就像是某些地方卡住了一樣。
另一匹我不認識的斯諾,頭藏在兜帽裡面,看不見表情,但他僵硬的姿勢就很一目瞭然了。
另外兩個背對我的身影,他們穿著同樣款式的長袍,一高一矮。
五個人,將皮克西爾波克圍在中間,而哥的手上捧著一顆銀色金屬球。
我很快就理解過來,這些人的身分。
是「他們」。
我一頭撞進了他們的某種活動中。我又看了眼皮克西爾波克,確認了他手上的東西是精金。我大概可以猜到,這是某種考核,招募考核。
理性在上,我想我剛剛,把可能性刪減到只剩下最糟糕的可能了。
「我得說,一般的情況下,我並不喜歡驚喜。」背對我的高個子說道。他的聲音好……特殊。不,不僅僅是聲音,還有說話的方式。像是在……唱歌一樣。而且我剛剛才發現,他甚至比蓋拿還高。「但是……高橋大師,你有設下『迴避圈』吧?」
「當然。」較矮的身形轉了過來,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能夠通過。」
「那就有趣了。」高個子緩緩的轉了過來,動作中有某種脫俗的優雅。而織物的摩擦聲有點……不同。「不知道這位……先生,是否願意和我們介紹一下自己呢?」他的樣貌依然被兜帽掩蓋,但我注意到了他的瞳孔──紡錘型的瞳孔。
「他是雜種……」身分不明的斯諾開口,但高個子豎起一根手指,讓對方閉嘴了。手指……那是……某種手套嗎?
「請容許我代為致歉,我們的成員並不是都那麼有禮貌,這是我的責任。」他的語氣平淡,但先前開口的斯諾低下了頭。
高個子將兜帽拿下,露出了他的樣貌。我理解了剛剛看到的東西,並不是手套,那是鱗片。他是龍族,活生生的龍族。紡錘型的瞳孔在金紅色的眼睛中央,紅棕色的鱗片微微閃耀著金屬光澤,還有我現在才認出來,那些在長袍上的輪廓是收在身後的翅膀。
「遠見‧真視者‧烈陽。」他對我低頭鞠躬,身上的棘刺倒伏貼平。好吧,原來那個結構可以這樣運作。
「高橋‧大樹。」另一個身形較矮的也拿下了兜帽,向我鞠躬。是大角羊,他們的犄角非常有辨識度。不過我能看出來他不太情願,只是因為龍族先這麼做了,他不得不跟進而已。他起身以後,那水平的瞳孔以一種不太友善的方式打量著我。
「里希特。」我以大灰狼的方式回禮。
我起身時,偷偷往蓋拿瞥了一眼,但那殺氣騰騰的態勢讓我立刻把視線轉了回來。
「這就更有趣了。」龍族的笑聲很……特別。他回過頭,依序看過現在身形更僵硬的那匹斯諾、隨時好像要殺人的蓋拿,還有依然沒有從詫異情緒中恢復過來的大師昂塔拉。「我不太喜歡干涉其他種族的政治問題,即使我自己很反對某些習俗。」隨著他的動作,布料發出和鱗片相互摩擦著的聲音。「但是,我很想知道,為什麼……」
他的動作太快,遠超過了我的動態視力,但是我從空間中的波動感覺到了。和蓋拿已經練習了夠多次,所以我馬上反射性的展開領域,將他扔過來的金屬圓球接下。
我看著靜止在我吻端前方的銀色精金球,感受著新一波情緒在空間中爆發。
「他是雜種,不可能!」我不認得的斯諾吼道,這個反應讓龍族笑了出來。
蓋拿皺起了鼻頭,發出陣陣低吼,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而大師昂塔拉保持一樣的姿勢沒有動彈,好像從我進到房間以後,他的時間就暫停了那般。
「至少解釋了他為什麼能穿過我設下的迴避圈。」大角羊哼了一聲,不太開心的說道。
「好吧,我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龍族有些隨意的擺了擺手說道。「平常這麼嚴重的疏失,我一定會追究元老院相關的責任,但是……」他看向我,微微歪著頭,瞳孔變窄了一點。這對龍族來說是什麼意思?「我現在太好奇了,好奇到決定忘記這不重要的小事情。」
高大的龍族朝我走了過來,我努力避免自己表現出不自在的樣子。
他真的好高。
「你知道我們是誰嗎,里希特?」他近乎吟唱的方式緩緩說道,我想我看見了他分岔的粉紅色舌頭。
我只能搖搖頭,挺肯定表達我對「他們」的理解,對現在這個情況一點幫助都沒有。
「我們是真正控制世界運作的人。」他言簡意賅地替我解釋了,以單純陳述一個明顯到不行的事實那樣。「在世界的側面,扯動絲線,確保所有事情都有按照計畫發展。」他回過頭,看了一眼皮克西爾波克。「就在被你打擾之前,我正在和你兄長解釋,我們能用上他的力量。」龍族將頭湊到我的前方。「我們吸收有潛力的的成員,加以培訓。一般來說,年齡會是……」
我用眼角餘光注意到了,蓋拿正將手伸向凜冬的握柄。我對上劍術大師的目光,確認了他的意圖。這並不僅僅是焦躁的表現而已,蓋拿打算趁龍族心思都在我身上的時候,抽出劍來,大開殺戒了。
此時,無數的資訊閃過我的腦海。
蓋拿想盡辦法,不讓我和他們接觸。但現在我們接觸了。
他們打算吸收皮克西爾波克,而蓋拿對此沒有意見。
就目前很有限的資訊,他們是一群很有權力的人,而且了解關於異能──還有世界──的真相。
龍族和大角羊,毫無疑問是異能者。從蓋拿的反應看起來,龍族比他強。我沒有看到龍族攜帶明顯的武器,蓋拿或許想要靠著凜冬在手上的優勢先發制人。他打算隻身對抗其他人,而且表情並不像勝券在握,更接近做好了必死的覺悟。
牌桌上的卡太少了,所有參與者都打著各自的算盤,只有我,什麼都不知道,被像是籌碼那樣的推到了中央。
周遭的時間,無限放緩了。我依然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辦到的,或是這個現象是不是我引發的。
我看了眼皮克西爾波克,嘗試解讀他的想法。
緊張、不安,還有不知道情況會如何變化的恐懼──他感覺到了蓋拿的異樣。但除此之外,還有……期待。以意志重塑世界的機會,被放到了他面前。不再是天馬行空或是海市蜃樓,是真的在發生。而他,已經準備好伸手接下,並且付出任何被索取的代價。
接著,是蓋拿。
我注意到,有一絲紅暈自劍術大師深藍色的眼睛中開始擴散。他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而蓋拿將會採取任何可行的手段,避免我和他們扯上關係。即便,那會導致他的死亡。
那麼,我呢?
我突然想到,大師尤拉匹其中一堂課,關於兩難困境的抉擇。
現在有點後悔,我還是沒有理解大師想要傳達的東西。如果以後還有機會,我一定會認真又謙虛的,好好聽聽哲學家們到底想要解釋什麼。
一直以來,我都好像是身陷在各種複雜的包袱之中,來自過去的束縛使我無處可去。僅僅是身分,生而為雜種這個原因,讓我的生命就只剩一些極度有限的選項,所以其實基本上沒有太多什麼好考量的,就只是像水流會往低處去而已。
那麼現在呢?
我很確定,蓋拿就算成功以某種方式,讓我們都逃離好了,如果他們如同那龍族所宣稱的,是真正控制世界運作的人,絕對不會就此善罷甘休。我們的未來恐怕就是永遠的東躲西藏,而這還是我和蓋拿都活下來的情況。
那如果我決定,一頭闖入這個蓋拿極力嘗試讓我避免的未來呢?
除了蓋拿明顯很不喜歡之外,一切都是不明。但至少可以確定的是,這個選擇應該可以避免蓋拿在接下來可能的衝突中喪命的結局。
或許,我當初該強硬一點,向蓋拿問清楚,這一切的緣由到底是什麼,現在才不會陷入這個詭異的困境。
「他們」到底在幹嘛,吸收了有潛力的成員培訓完以後呢,按照計畫發展的「計畫」究竟是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
算了,想這個真的於事無補,畢竟,我一直都以為,時間還夠──即使劍術大師不斷提醒著我相反的事情。
我又看了一眼蓋拿,下定了決心。其實比我想像中的容易很多,這兩種可能中,已知變量的差異太大了,根本沒有掙扎的空間。
如果有一天,我也想要保護那些無法保護自己的人,我想,我不能永遠依賴別人的保護。
抱歉了,大師。這大概就是,遲來的叛逆期吧。
「不!」我的音量比我想像中的大了很多,但至少讓蓋拿愣住並停下動作,成功達到我要的效果。
「抱歉……你說什麼?」龍族被打斷了,但他歪了下頭,很有禮貌的嘗試理解我的意思。
「呃……」我的視線迅速在所有人身上跳躍著,大角羊的不滿很顯著的增加了。「我是說,年齡不應該是問題。」龍族抬起了一邊的眉毛,讓我懷疑我根本就在答非所問。而一旁的大角羊,此時不悅的情緒波動強烈到我都能直接感覺到──這給了我一個靈感。「我直接通過……」我假裝想不起來要怎麼稱呼他,效果顯著。「……的『迴避圈』,這不是應該代表,我有足夠的資質嗎?」我也記得假裝沒有聽過那個詞。
反正不管他們有沒有買帳,龍族臉上的笑容,和大角羊醬紅色的臉,都顯示事情照我像要的方式發展了──大概有吧?
「我剛剛是說,『年齡不會是問題,你已經展現出足夠的潛力』。」龍族的笑容更深了,讓我有點尷尬的抓了抓耳朵。「不過你這麼一說,讓我有了個有趣的想法。」他看了大角羊一眼,給了我一個露出他滿口尖牙的笑容。啊,弄巧成拙了。「高橋大師你怎麼說呢……」大角羊揮了揮手,打斷龍族沒說完的話,示意他從這裡接手。
「肉食動物們,總是以為自己的力量凌駕所有人之上。」他不屑的啐道,抬起右手,用食指在頭上畫了一圈。棕色的圓環從地上刻蝕而出,將我和大角羊包在其中,散發著黯淡的光。而龍族後退了幾步,離開了被封閉的圓形範圍。「這是非常簡單的力量測試,我會擠壓你,逼出意識圈,讓你能使用力量。」我已經感覺到凝滯的空氣,大角羊展開了他的意識圈。「然後我就會開始推你,不斷提升力道。如果你能保持在圈內一分鐘,我就承認你有足夠的『潛力』。」他最後兩個字是咬牙切齒的說著。我還以為,草食動物沒辦法做出這種行為。
「不,這太危險了!」大師昂塔拉好像終於從漫長的延遲中反應過來,驚慌失措的說道,看向蓋拿希望得到一點支持。
「我看不出來有什麼問題。」我不認識的斯諾聳了聳肩說道。
「給他一點教訓就好。」蓋拿說道,他的手仍然緊握在劍柄上,微微顫抖著。「弄死的話會很麻煩。」
「哈!」大角羊諷刺的笑道。「我會盡量的。」
有點尷尬,我想蓋拿是對我說的。
「你們兩個認真一點,這不是鬧著玩的!」大師昂塔拉說道,蓋拿沒有反應,另一匹斯諾又聳了聳肩。「里希特,快道歉!你不知道大樹可以做出什麼事情來……」
嗯……我想我錯怪大師昂塔拉了。但我只是對他歪了下頭,裝出不解的樣子。
「大師烈陽……」他轉向龍族求援,但烈陽只是看了我一眼。
「我想決定權在小狼身上。」烈陽給了我一個笑容,然後將雙臂交叉抱在胸前。
「開始了,小狼!」大角羊顯然已經等到不耐煩了,逕自說道。
我感覺到……擠壓。他說這是逼出我意識圈的方法,但蓋拿沒有做過類似的事情。或許和大角羊是草食動物有關?
我發現他說謊了,他已經開始推我。沒有準備好,讓我腳步歪了一下,我看到大角羊露出很滿意的神情。
推力很弱,我可以光靠繃緊身體就擋抗住,但是那個……擠壓,讓我有點在意。
他在……刺探我,在我的……記憶中窺視著。
什麼?
像是直接被攪動大腦的不舒服感,他以某種方式,讓我的羞恥感高張。
所有最不堪的回憶、無法入眠的夜晚、在歡騰和喧囂中顯得過於死寂的孤獨、緊緊擁抱住自己卻無法擺脫的寒冷……
大師昂塔拉說得沒錯,我的確不知道,異能者可以做出這些事情。
「你就只是個雜種!」
「沒有人要你。」
「名字呢?」
「怎麼可能有,他可是個雜種!」
所有傷人的話語,在我腦海中不斷響起,像是將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惡狠狠的再次剝開一樣。但更多時候,最恐怖的是如同不存在一般的,被所有人忽略的死寂。
大角羊在笑。
我並不確定,這是不是正常的程序。如果剛剛哥經歷的測驗也是差不多模式的話,我就能理解會什麼他會發出那些情緒波動了。不管怎麼樣,現在我只想趕快結束,所以我放出一部分的意識,準備抵抗大角羊的推力。
但顯然,他就在等這一刻。
大角羊完全沒有打算要循序漸進,我能感覺到他鼓起意識的漣漪。這種強度,如果我是普通人,飛出個十公尺遠都不奇怪。
只是他並不打算這樣就罷手。我的腦海中又閃過了許多畫面,包含被開膛破肚的皮克西爾波克,而那隻獵狼犬繼續在他的臟器中翻攪,找著什麼。然後是蓋拿,以被折斷的凜冬撐住身體,跪坐在地,渾身是血的,沒有任何動作。再來,是無邊無際的虛空,周圍只有數不清的大小碎片和死相各異的屍骸。不知道為什麼,我很清楚,所有傳到耳中的尖叫聲,都是我造成的。下一個畫面安靜多了,只有摩墨斯,站在無光的漆黑海面上,緩緩沉入水中。他朝我伸出手求助,但我搆不著,只能看著小狼崽最後滅頂,還有他失望,但並不意外的神情。
這就,太過分了。
我展開意識,形成一個完整的領域。
大角羊顯得非常訝異,而不管他對我做了什麼才讓我看到那些畫面,都失效了。
他所放出的力量,就像是無力的氣流,撞上堅實的牆那樣沒有一絲懸念的消散。
瞬間湧起的羞愧和憤怒,大角羊鼓起了強大數倍的力量,以衝擊波動向我砸了過來。這次的力道,已經會讓普通人當場死亡了。
我感覺到大師昂塔拉展開了意識所產生的漣漪,他打算要出手干預。但已經來不及了,大角羊的波動馬上就會擊中我。
我目前為止的短暫生命,都在應對惡霸。我其實挺可憐他們的,各種層面。我並沒有說受到他們欺負的自己並不可憐,但是這並不會改變他們也很可憐的事實。而我深信,可憐人應該要相互扶持。
所以,我今天要幫這大角羊一個忙。
藉著剛剛被他挑撥起的怒火,我鼓動了相對應的力量,對著大角羊放出衝擊波動。
我只能說,我好像低估了自己的憤怒程度。
當我回過神來以後,注意到懸浮在半空中、四肢呈現怪異扭曲角度的大角羊,還有其他向我投過來的詫異目光。
除了大師烈陽,我相信那就是龍族哈哈大笑的樣子。
當然,還有蓋拿。他的手還是按在劍柄上,我看得出來他在考慮,要不要趁這個優勢被擴大的狀態出手。
我小幅度但堅定的對他搖了搖頭,劍術大師猶豫了一下,最後身體雖然沒那麼緊繃了,不過神情依然掙扎。
「我想,這應該是『同意』。沒有過度解讀吧,高橋大師?」龍族對著大角羊沒有焦點的雙眼揮了揮手,愉悅的……唱道?「明天早上六點,那個……你們怎麼叫的?」他歪了下頭,像是在回憶著什麼。「訓練……練習……對,練習場。只帶非常必要的物品,其他東西可以等抵達了以後再列印就好。」
「明天早上?」我完全沒有準備好這個結論,強壓下詫異的情緒問道。
「我們本來打算完成測驗就直接動身的。不過有鑑於……」他看了一眼懸浮在半空中,失去意識的大角羊。「……你給了我們這麼有趣的『驚喜』,高橋大師可能會想要參觀一下你們的醫療設備。」
龍族用他的爪子搔了搔下巴,環顧了房間。
「大師蓋拿,如果你方便的話,麻煩送我們的兩匹小狼回去。想必這個有趣的夜晚,對於成長期的年輕人來說過於漫長了。」龍族再度說話,那發號施令的口氣讓我確定他是某種高層人物。「大師昂塔拉,請你替我們指出醫務室的方向好嗎?」
蓋拿朝我走了過來,面色沉重。那讓我將耳朵垂下,無法直視著劍術大師。
「喔對了,」龍族出聲叫住了我們。「雖然之後還會有機會,但請讓我擁有這個殊榮。」他對我眨了眨單邊眼睛,露出一抹狡獪的笑容。「里希特,議會歡迎你。」
皮克西爾波克的寢室在更高樓層,蓋拿以不容質疑的以語氣命令他先上去。哥回過頭看了我們幾次,神情非常複雜,但還是聽話的走上了台階。
我和蓋拿無聲的走了一小段路,但彼此沒有說出口的話都太多了,足以讓人窒息的沉默鯁在喉頭。在我累積了足夠的勇氣之前,蓋拿先停下了腳步。
他從後方搭住了我的肩膀,將我轉了過去。魁梧的劍術大師用他深藍色的眼睛俯視著我,我注意到他在微微的發抖。
「現在還來得及。」蓋拿開口說道。「馬上就走,我和你。只要到了穀神星,就算那條老爬蟲還在睡覺,我也能要求晉見黯牙……」
人生中少數的時光中,我選擇聽從了感受,而不是我的理智。
我向前一步,抱住了蓋拿,將頭埋進他強壯的軀幹之中。蓋拿反應不過來,一時語塞,但很快,他的身體便放鬆了下來,也抱住了我。
那堵高牆塌落了。
「我剛剛才意識到,自己有多害怕失去你。」劍術大師滿身是血,一動也不動的樣子。我沒有想像過,我會如此害怕那個畫面成真的可能。「請不要……再這麼做了好嗎……」我的聲音有點哽咽,但我強迫自己不要哭出來。「我最討厭……被丟下的感覺了。」
過了好一段時間,蓋拿都沒有說話,他只是沉默地將下巴靠到了我的頭上。是……松樹的味道。
「而且,我怎麼能那樣對你?」我腦海中閃過了蓋拿和大師維若並肩走在長廊上的畫面,那時蓋拿臉上的表情,是我記憶中看過他最開心的樣子。「再說了……『真正控制世界運作的人』欸,你不覺得,我能夠……達成某些事情嗎?」我吸了吸鼻子,不想把鼻涕擦在蓋拿身上。
「你……你……」他的語氣非常猶豫,像是咬碎了某些非常苦澀的東西那樣。「你會……」嘗試了幾次以後,蓋拿放棄了他說不出口的話,將所有東西嚥了回去。
他放開了我,後退一步,低頭看著我的眼睛。
「凡事都有代價。很多時候,代價都過於高昂,」他在我頭上撥了撥,替我整理了被弄亂的毛髮,並且讓耳朵重新立了起來。「特別是對你這種善良的人來說。」
「我想要,保護那些無法保護自己的人。」我重申道,感覺到某些東西更堅定了我的想法。「或許以後我會有不同的答案,但我想,這就是異能之所以存在的目的。」我緩緩的說著,直視著蓋拿深藍色的眼睛。「讓擁有力量者,去背負起責任,保護弱者。」我看見了,自己的樣子。「而我,是有力量的。」
「我知道。」蓋拿輕聲說道。「我一直知道。」他將手從我的頭上拿開。
「而且……我想要獲得完整的訓練。」我低聲說道。「異能其他,關於於建設的面向。」
蓋拿以沉默回應。我們都知道,那不是他擅長的事情。
「議會不是慈善事業。」良久的沉默以後,蓋拿以幾乎無法聽清楚的音量說道。「他們索要的代價……所以我說,與力量相伴的,是你無法想像的危險……你沒有義務,去為了那些毫不在乎你的人……這不值得……」蓋拿緊緊的咬著牙,嘗試從齒縫之間吐出斷斷續續的破碎字句。
「我想,這些事情,都應該讓我自己決定,不是嗎?」果然是叛逆期吧。「去體驗、去挑戰、去質問,去……得到答案。」
蓋拿又沉默了。我強迫耳朵維持在立起的狀態,不要因為罪惡感而下垂。
「再說,我又不是回不來了。」我嘗試說笑,但我突然才發現一個問題。「我還能回來對吧?」
「喔,理性在上啊!」蓋拿苦笑著說道。「你某些方面的少根筋,實在是到了超現實的地步了。」
我有點尷尬了抓了抓耳朵。
「六年。」蓋拿替我解釋道。「一般情況下,六年後便能完成訓練,然後……就是分發階段了。」
「什麼是分發?」我歪了下頭,向他問道。
「這就需要你自己去經歷了。」蓋拿緩緩的說道。「我需要放手了,對吧?」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想我們已經理解了彼此的想法。
「我差點忘記了,關於暴風海大學實習生缺的事情。」我有些慌忙的說道,剛剛才想起來,這段時間實在是太緊繃了。「你能……幫忙把機會給摩墨斯嗎?畢竟……看起來我用不上了。」
蓋拿的表情來有些訝異,但他並沒有要我多解釋些什麼,便點點頭答應了。
之後,我們又各自沉默了一陣子。
「我會很想你的。」說出口以後,我才發覺這真的有點尷尬。所以我只好抓了抓,有點熱熱的耳朵。
「我也是。」蓋拿有點鼻音的說道。「快去休息吧,你明天會用上的。」他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臂說道。「我還是有點後悔,當初沒有先睡好。」他再次給了我一個微笑,然後便轉身離開。
我站在沒有人的走廊中,目送著蓋拿的身影消失,直到完全聽不到他的腳步聲為止。
終端提示我時間到了,我按掉鬧鈴,自床上坐了起來。
環顧寢室,細細品味著這有點奇怪的感覺。
就像是每一個重複過無數次的日常一樣──其他的大灰狼身上傳來以穩定節奏脈動著的波形,是深度睡眠周期的特徵。有幾個波形偶爾會夾雜著尖銳轉折的脈動,可能是在做惡夢。但不管怎樣,所有人都還在睡。
除了我之外。
意識到這是自己最後一次做這件事了,真是說不上來的怪。但我想,來自格雷的那個部分,讓我能夠很簡單的放下這種沒道理的異樣感。
我不發出一點聲響的離開了寢室,然後踏進了安靜的走廊。
我本來以為會有某些回憶湧現,或是之類的狀況。但顯然,我真的不是很在意。我對於充滿可能的未來,更有興趣。
蓋拿最後還是沒辦法告訴我,他的擔憂到底是什麼。但我想,他願意讓我自己嘗試去面對,或許就說明了某些樂觀的可能性。
拐過那熟悉的岔路,我進到了通往練習場的長廊。
一個高大的身影,矗立在走廊的盡頭。
「之後,就要靠你自己了。」蓋拿說道,看了一眼後方練習場的方向。「不是全部危險都是能被看到的,所以絕對要隨時準備好你的防禦圈。去交朋友,找到能夠信任的夥伴,是對於存活至關重要的事情。感到徬徨躊躇時,傾聽自己的內心,那永遠不會錯。不要害怕展現力量,你會成為有史以來最強大的異能者,確保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情。但這並不表示,不需要謙遜,謙遜永遠是好老師。不要低估草食動物的力量,外表是會騙人的,強大的異能者不應該被表面的假象所迷惑。不要去玩食物合成機,那比看起來的危險很多……」
我想,蓋拿的忠告一時半刻是說不完的了。所以,我向前緊緊的抱住了他。我真的覺得,我應該早點開始做這件事情。
「……不要……不要讓他們腐化你,不管那些甜言蜜語聽起來多誘人!」我能辨認出蓋拿哽咽的聲音,但我只是繼續靜靜的聽著。「……永遠記住,你是誰,然後,永遠為自己,感到驕傲。」他用吻端碰了碰我的頭頂,我感覺到溼溼熱熱的氣息。「而我永遠以你為榮。」
又過了一段時間,他輕輕的推開我,再次看了一眼練習場的方向。
「時間差不多了。」他抹了抹眼角,溫柔的說道。
我點了點頭回應,有太多話想說,但不知道該先從哪裡開始說起。
「收下吧,這是為你量身訂做的。」蓋拿解下了他腰間的佩劍,我才注意到,那不是凜冬。
是一把標準的手半劍,十字形的護手兩端是小小的六角形,劍柄圓球也是一樣的六角形構造。劍鞘看不出材質,是純白的,但在最尖端的顏色,有些朦朧──像是將灰燼和著雪,然後抹開。
「這是『灰雪』,它會照顧好你。」我接過手半劍,感受到問候的共鳴。「完整的精金武器非常珍貴,可不要搞丟了。」
我從來不曾在室外,看到蓋拿沒有帶配凜冬的,感覺有點違和。但我不打算把剩下的時間,花在發表我對劍術大師外型的看法上。所以滿懷感激的將灰雪繫上腰帶,感受著那令我安心的重量。這是一份價值無法估量的禮物。
「謝謝你……」我用上了所有的意志力才能繼續說下去。「這段時間以來,所有……所有你教會我的一切。我很珍惜……全部。」我知道自己再多說一個字,眼淚就會流下來了,而我不想讓劍術大師繼續替我擔心,所以我只是咬住了牙齒,以微笑作為收尾。
「你也是……」蓋拿說道,他也用笑容回應我。「所有你教會了我的一切。」
「保重,大師。」我向蓋拿鞠躬,放低耳朵,嘗試表達那些我不知該從何訴說的情感。
「保重,里希特。」他輕輕敲了我的腦袋一下。「快去惹禍吧!」蓋拿轉過身說道,緩緩的往練習場的反方向走去。
聽著腳步聲在空曠的長廊中迴盪,我深深吸了口氣,毅然的起身,往室外走去。
「很好,大家都到了。」大師烈陽愉快的說道,轉過身去好像在比劃著什麼。
高橋大師默默的站在一旁,雙手抱胸,看著積雪的山谷。他應該是已經完全恢復了,沒有表現出任何的異狀。不知道大角羊在想什麼,我並不熟悉那水平瞳孔的視野範圍。不過就算有某些想法,他也不像是有打算和我們分享的樣子。所以我只是又掙扎了幾秒鐘,是否該向他道歉以後便放棄,將注意力移開。
我可以晚一點再重新培養我的社交技巧──大概吧。
「嘿,」皮克西爾波克用手肘輕輕撞了撞我的腰際說道。「你還好嗎?」
「沒事。」我抹了抹臉頰濕掉的部分,困惑著為什麼我總是沒辦法支配眼淚。「你呢,會緊張嗎?」
「有一點。」哥誠實的答道。「但我想……我太興奮了,沒辦法緊張。」他搓了搓手,尾巴小幅度的來回擺動著。
「讓他們全都吃屎,對吧?」我以輕鬆的語氣說笑,得到了哥的露齒笑容作為回覆。「喔,這是……你選的嗎?」注意到繫在他腰間的,是那把土耳其軍刀以後我問道,心中湧起了有點複雜的感受。
「對啊,蓋拿讓我挑。」哥將手搭上刀柄。「我覺得我們一起經歷了很多事。」他語氣十分愉悅的說道,顯然覺得我應該也要欣賞他的幽默感。
我抓了抓耳朵傻笑著回應,決定暫時不要理會那些複雜的感受。
突然,沒有任何預兆的,一個……裂口,出現在我們面前。
這是……什麼東西啊?
我發現我好像能看進去……裂口的……另一邊,有點像是某種金屬牆面……
「快點,奇異物質可是很珍貴的。」大師烈陽指著裂口說道。「進去。」
奇異物質……裂口……我迅速的把這些資訊組裝在一起,得到一個結論。理性在上啊,這是蟲洞!
我本來以為我們會搭飛艇、膠囊高鐵,甚至是星艦,但是蟲洞……這完全是另一個維度的浮誇了──字面上的!
皮克西爾波克完全沒有理解過來,非常困惑而且不確定的看著蟲洞。
注意到了大師烈陽開始露出不耐煩的表情,讓我下定決心率先進去,不要浪費時間。畢竟,也該是時候,再次一頭衝進未知的迷霧中了──我相信,這會變成我的嶄新行事風格。
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我可以成為任何人。
向舊身分道別,展開新生活。
全新的開始,全新的機會。
洞悉世界運作真相的機會。
掌握能夠保護所有人力量的機會。
「這是蟲洞。」我向哥解釋。他歪著頭,折下了一隻耳朵,還是沒有理解。「快跟上!」我大笑著,決定用親身示範能比較清楚的說明。
所以我轉身跑向蟲洞,沒有一絲遲疑的往開口跳去,縱身躍入,無窮無盡的可能性,還有,在前方等待著我的未來。
我一邊墜落,一邊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