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下)

回到座位上，落座的觀眾明顯變多，他的位置是前排的VIP位，同排開始有些人了，雖然還在他的忍受範圍內，但他打定主意直到謝幕才會離開座位。
確認離表演開始還有十分鐘，他提前將手機關機，拿出節目表。
開場是莫札特室內樂，再來是蕭邦四首敘事曲，接著中場休息，下半場是三部短劇，之後才是今天的壓軸。
他將手指滑過寫有魔術表演的四字上，輕聲念出後面的演出者名字。
「聖德尼」
奇蹟之殿不像一般的劇場，將當天節目主題化，音樂歸音樂、戲劇歸戲劇，而是混在一起，只用半場來分開。
這安排的方式突破常識、毫無準則，除此之外，不穩定的品質也是被人詬病的地方，以今天為例，室內樂是由國外知名室內樂團演奏，鋼琴獨奏是一位音樂高中的高一生擔綱，而短劇則更慘，名稱上寫了附近大學的社團。
這些資訊不難查到，他也將表演的曲目、戲碼事先在網路上聽過、看過，先讓自己了解作品的故事與意義，這是他認為身為觀眾該有的態度。
自己的想法是一回事，奇蹟之殿的想法又是另一回事。
寬廣的空間、富麗堂皇的裝潢、魔術師唯一駐場… 有充分成為國家級劇場的資本，卻總安排讓人摸不著頭緒的卡司，他的疑惑被四周響起的提示低聲打斷。
將屁股往椅子深處擠，重新坐好，布幕緩緩上升。
沉澱心靈的悠揚樂聲，吸入靈魂的媚惑琴音，上半場在不知不覺間結束了。
休息時間開始，周遭的觀眾紛紛起身，與旁人分享心得或旋轉僵硬的後腰，而他閉眼感受每一次呼吸。
他有和家人一起其他劇院的幾次經驗，這是他最能消化情緒的舉動，室內樂固然完美，但那彈奏鋼琴的亞麻色頭髮女孩更令人驚豔。
台上的工作人員忙著換場，在不注意中，與搬來道具的社團學生撞上，樂譜架與裝彩帶的瓦楞箱落地，吸引其他人注意。
他為那名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女學生感到尷尬，這樣奇妙的插曲也只會在奇蹟之殿才看到。
女學生倉皇收拾了一半，卻在一個踉蹌後，將現場弄得比原本更亂，快哭出來的模樣令他不忍直視，所幸一位男同學見狀趕過來幫忙，但他從男同學露出的安慰笑容中感到一絲虛偽。
他轉過頭，看電子顯示器上的時間，知道還有四分鐘之外，還看見了兩側與二層看台以上湧入與座位數量不符的觀眾。
那些人是站票，只有當聖德尼魔術師有表演時，在中場休息才會賣的票，所以早前在門口排的隊伍才會有這麼長。
預告開演的提示聲響起，只留舞台上的燈光，下半場在觀眾落定後開始。
短劇都是輕鬆、容易發笑的內容，雖然藝術表演不該有高低之分，演員們也非常努力，但觀眾席的笑聲很明顯把這當成社團成果發表會，在結束時不吝於將掌聲獻給表現稱職的墊場。
布幕緩緩閉下，過了兩分鐘，除了布幕後換場的指示聲以及觀眾的咳嗽聲外，他沒有聽見任何話語，這代表大家都在凝神屏息等待最後的節目。
布幕快速拉升，黑色皮靴、黑色西裝、白色面具、黑色高帽依序現身，聖德尼站在燈光匯聚的中央，將頭上的高頂帽拿下放在懷前，對今夜最熱烈的掌聲輕輕鞠躬。
在聖德尼將帽子戴回的同時，觀眾們不約而同停下動作，改以沒有聲音的視線送上期待。
寬廣的舞台只有聖德尼和他身前的黑色塑木桌，聖德尼一一拿起擺設在桌上的道具旋轉一圈，一瓶香檳、一支老舊瓶身的紅酒、一隻香檳杯、一個裝著斑紋鳥的鳥籠、一本書。
完畢後，聖德尼將雙手撐在桌上，看向前方盯自己一舉一動的無數視線，接著側過頭，拿起第一個道具─香檳，輕易旋開軟木塞，將迷人顏色的酒液倒進杯中，隨著聖德尼拿起酒杯，觀眾們也隨之緊張。
眾目睽睽下，聖德尼一口喝完，之後單手遮住嘴巴，像在掩蓋達成惡作劇後的調皮笑容，二層看台上傳來豪邁的大笑，知道發生什麼事的其他人，也開始以笑聲與掌聲附和。
在不止息的歡笑中，聖德尼將手朝那隻還殘有酒液的杯子拍下，這突來的舉動讓觀眾席的聲音嘎然而止，吸引了所有注意。
碰。
塑木桌發出悶聲，桌面與貼緊的手掌沒有容下那隻酒杯的空間，為了找尋消失的酒杯，有些人甚至站了起來。
聖德尼將手掌緩慢收回，但食指與中指夾著原本不存在的東西，那是張紅色五百元鈔票，在底下發出驚呼時，將紙鈔用來擦嘴，之後揉成一團往後隨手丟去。
聖德尼將沒有任何東西的雙手手心、手背及衣袖秀出兩次，像在說自己的魔術沒有這麼容易被識破。
這時，沙發椅上的他下巴快掉下來，他不明白，剛剛發生的事都沒看漏，但酒杯還是消失了，紙鈔還是出現了。
希望有人能告訴他時，聖德尼像要替他找出解答，翻開桌上那本書。
大片的投影布幕在聖德尼背後緩緩降下，接著啟動，畫面分成三塊，分別透過架設在舞台頂部和桌邊兩角的攝影機，顯示出桌上的即時影像，多虧這樣的貼心，觀眾們看見聖德尼在看什麼書。
書頁停在目錄，從上到下依序寫著紙牌魔術、銀幣魔術、預言魔術、舞台魔術等等，這是本魔術教學書。
像等待觀眾進入狀態的時間過了，聖德尼快速翻頁，翻到寫有餐桌魔術的內容，書頁停在如何將小物品變出再消失的手法步驟上。
精美的圖片和文字附註都攤在螢幕下，約莫過了一分鐘，聖德尼將手掌放在頁上，像提醒觀眾將要施展魔術般，以食指輕敲標題文字兩次。
當指腹第二次落下，那一頁變成了兩張民國初的百元紙鈔，對瞬間的變化，眾人啞口無言。
雖然除了收藏價值外沒有實際用途，但就收藏而言，當聖德尼將手掌收回，讓兩張平整無痕的鈔票露出時，觀眾與其相信那如新鈔的模樣，不如懷疑那是假鈔會比較容易接受。
但紙鈔的真相怎樣都好，他們只在乎自己又再一次看見了奇蹟。
而觀眾還未平復激動時，聖德尼將書拿起，用手一拍。
嘩啦，金屬碰撞聲被隱藏麥克風放大，淹沒全場。
除了封皮以外，裡頭的書頁變成各種形狀、顏色的硬幣，在桌上堆成散發燦爛光芒的小山。
聖德尼微微點頭致意後，張開雙臂，迎接台下的口哨聲、掌聲、讚美聲，持續五分鐘都還未消退。
『衪並且斥責紅海，海便乾了；祂帶領他們經過深處，如同經過曠野。祂拯救他們脫離他們敵人的手，從仇敵手中救贖他們。水淹沒他們的敵人，沒有一個存留。那時他們才信了祂的話，歌唱讚美衪』
如果神蹟的發生是以人們相信為前提，那麼在場已經沒有犯了不信之罪的人。
在聖德尼的表演中，觀眾席進入異常熱度的情形並不少見，但都是在結尾的魔術後，所以現在才到一半的表演，讓幕後的主持人擔心表演會失控。
而主持人的憂慮發生了。
聖德尼拾起一枚五圓硬幣往觀眾席丟出高高的拋物線，在驚呼聲中，硬幣不偏不倚落在他的大腿上。
聖德尼微笑招手邀請他上台，這是第一次聖德尼臨時起意的行動，讓把守舞台臺階的警衛們因預定之外的表演彷徨失措，他們心裡緊張的讓開一條路給看起來更緊張的他。
舞台上的光芒很刺眼，觀眾的視線更螫人，手中的硬幣浸滿手汗，他好不容易用不住顫抖的兩腿走到聖德尼身邊，能感覺到心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激烈跳動，沉重的壓力快擊倒了他。
這時，聖德尼將手搭在他的肩膀，將他拉近自己，拍了拍他的後背，以行動鼓勵，在示意觀眾將氣氛平緩後，聖德尼將鳥籠推到他的身前，再來到他的身後帶著他的手，一起放出裡頭的斑紋鳥。
由於聖德尼是在貼在身後指導自己，聖德尼的鼻息、手掌的溫暖、灑在西裝上的古龍水，他都實實在在的感覺到了。
斑紋鳥蹦蹦跳跳的飛向遲來的自由，他開心望著盤旋在上空的斑紋鳥，因為這是兩人共同創造的景象。
在下一秒，他發誓沒有閉上眼，但那隻斑紋鳥同樣變成了硬幣，受著地心引力跌落在那片區域每位觀眾上。
他放棄思考了，享受這奇蹟般的魔術，讓自己和觀眾們一樣，徹底放開心胸，對魔術師聖德尼送上掌聲、讚美與對下一個魔術的期待。
面對瘋狂神情的他，聖德尼將手埋進硬幣堆中，這次也是，硬幣堆憑空消失，變成一張和聖德尼同樣造型的銅面具。
聖德尼將面具遞出，魔術師聖德尼第一次邀請的觀眾就是自己，第一次親手給的禮物對象也是自己，他極為緩慢的伸出手，將銅面具抓緊時，快速收入懷中，在觀眾的欣羨下，移步回到座位。
聖德尼拍手兩次，表示接下來是最後的魔術，這預告讓底下的眼珠子瞪得老大，但這無妨塑木桌變成銀杯，鳥籠變成杯上的珠寶雕飾，大力拋向空中的紅酒變成漫天飛舞的大量鈔票。
今天的表演在花花綠綠、眼花撩亂中結束，在漸漸垂下的布幕中，聖德尼拿著銀杯與香檳低頭致意，直到完全消失。
觀眾席的燈全數打開，喊著安可的掌聲還未停息，形成整齊的音浪，他的心中同樣有期待，同時也難以想像這是短短十五分鐘的魔術表演所給人的震撼。
而與期望相反，一個身著燕尾服的主持人走出，舉高麥克風示意說話，但更熱烈的安可聲顯然不願意給主持人機會，等到聖德尼再次出場解救尷尬的主持人，才重新控制現場。
主持人先說一般的接待辭令，接著話鋒一轉，說明聖德尼魔術師因個人因素將暫停表演半年，聖德尼在主持人說完的同時將高頂帽摘下放在胸前，向每個方向點頭表示歉意。
他感受到失落，在心中抱怨把燕尾服撐大把整體美感破壞的肥胖主持人時，也同樣鬆了口氣，因為下個月初有大學大考，準備考試、備審資料、面試練習等等，半年的時間正好能讓他完成這些事後安心欣賞表演，最終以理性說服自己的他，發誓自己還要再來，大力地鼓起掌。
跟著人流走出劇院，此時已經接近十二點，他站在馬路旁，春初夜晚的風還有些冷，在激昂過後，他非常疲倦，不是因為觀賞表演的精神疲勞，而是因為來對銅面具議價的同場觀眾太多了，在堅定拒絕後，發現其中一位是與家裡合作的企業老闆，雖然自己不願意，但因為自己是老爸兒子的身分，不得已只好說些社交話簡單應酬。
面具是保住了，等到坐進老管家開來的車後，能安心的空間讓他睡著了。
夢中的他回到表演剛開始的時候，不可能的魔術再次重現，在困惑中醒來，又在迷惘中沉睡。
那是夢嗎? 他的心中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