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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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2-11
  高一暑假,我們半開玩笑地開始交往。
  為什麼是半開玩笑?這是他自己說的,他這個人不喜歡被關係束縛住,所以他不要海誓山盟、不要刻骨銘心,只要當下開心就好,以後怎樣管他去死。跟他混,不要想未來,也不要想以後。
  「怎麼樣?就當被騙一次,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我承認,我真的是精蟲衝腦才會把他這種放爛的生活態度誤解為浪漫,不只這樣,我甚至還以為答應跟他交往的自己也很浪漫。
  到今天,我甚至連他到底是不是同志都不知道。

  他會載著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看到我喜歡的東西會送給我當成驚喜,我們會趁人少的時候去一些約會景點,替對方拍照,然後看夜景,他會摟我的腰,然後接吻。
  我們的生日是同一天,第一次過生日的時候,我把他帶來我租的小套房,我們躺在地上,看電影,喝酒,然後做愛,睡覺,睡醒了,又繼續做愛。
  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時間簡直美好得像一場夢。
  某個方面來說,確實沒錯。
  我喜歡他,非常喜歡,喜歡到可以把他殺死的地步。

  「殺了我……」
  他第一次在我面前發作,是我們交往一週年的日子。那天我們一起去了山上的關景台,下山途中他忽然就倒在地上,掐著自己的脖子,不停嘔出黃色的水,臉色白得可怕。
  他邊喊著我的名字,很少聽到他叫我的全名,因為我們同姓,他習慣只叫我的名字──「就像有了一個弟弟一樣。」他是這麼說的。我當時還賭氣地說,我不要當你的弟弟,我要當你的男人。
  「好,你是我的男人。」
  他又笑了,彌足珍貴的,看過一眼就難以忘懷,我是多麼喜歡他的笑容啊。
  然而那一天的他,躺在地上痛苦地掙扎著,宛如一隻折斷翅膀的鳥。那時已經晚了,離最近的車站還有十分鐘路程,我們身邊沒有別人,我焦急地拿出手機準備叫救護車。
  「不要……」
  他用最後一絲理智,緊抓著我的褲管,「殺了我」,他不斷重複,我從未看過他這樣,嚇得不知所措。
  後來我才知道他生病了,具體的病名不曉得,總之,那是一種一旦發作起來痛苦萬分、甚至剝奪掉患者生存意志的心病。
  「我想活下去的話,就必須要一直吃這些藥才行。」
  他拿出藥袋給我看,有好幾種,藍色的、白色的、粉紅色的。不清楚每一種藥的功效,我拿起其中一顆粉紅色的藥丸,放在掌中端詳。
  這麼小的藥丸,竟然就可以維繫某人的生命,科學真是不可思議。
  「你為什麼會生病?」
  「小時候啊。」
  他低沈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媽很不喜歡我。」
  然後我靜靜地聽他講完一個荒謬的故事,關於一個少年,只因為長得和殺人的父親太過相像,被生母以籐條一次又一次地鞭打、強灌馬桶水、在寒流的夜晚赤身裸體關在門外。其餘時候,他在家中像個隱形人,那被稱為「母親」的女人,唯有在他哭泣時才會露出微笑。
  他什麼都沒有做,存在於世界上,就是他的原罪。
  「我沒見過我爸爸。」
  他出生前父親就因為殺人進了監獄,五歲那年父親在獄中自殺。他問過母親很多次,自己的爸爸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母親一次也沒有回答。偶爾他會看到母親在哭泣,但他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家中,父親的照片一張也沒有,連父親死後,也沒有擺出遺照。
  很多次他都懷疑,這個父親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為什麼明明應該是最親近的家人,卻離自己那麼那麼遙遠?
  事後我這麼問他:「所以你不是富二代囉?」
  「當然不是啊。」他笑了笑:「你為什麼會這麼覺得?」
  「大家都這樣覺得啊,你不是常說你去過很多國家,而且你用的穿的都是名牌,你看起來就是個大少爺嘛。」
  而且,你真的很瀟灑風流啊。我把後半句話藏著沒說。
  「那是假的啦,我在吹牛,你們聽不出來嗎?我根本沒去過那些地方,我媽那個樣子,連自己出門都沒辦法,怎麼可能帶我出國?我從書上看來的啦,怕被你們看不起啊,只好拚命講這些話,讓自己看起來很厲害的樣子。」
  「但是,你──」
  「噢,我買的這些東西是正品沒錯,只不過不是拿我家裡的錢,是我自己賺的。」
  「你打什麼工能賺這麼多錢?」
  「你猜猜看?」
  他神祕地笑笑,我不敢追問下去。
  那天我們的談話就在這樣微妙的氣氛中結束了,他一路送我回家,路上忽然又提起他生病的事。
  「所以啊,如果哪天我又發作了,你可以把我殺掉嗎?」他笑著對我說。
  「為什麼?」
  我分不清他是認真的還是又在開玩笑,於是也笑著回應。
  「那種感覺真的很痛苦啊,就算吃藥也不會好轉,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把它壓抑住,緊繃得好像下一秒鬆手就會沒命一樣。我真的很累了,這樣的生活或許永遠不會結束,所每次發作的時候,我都想著乾脆不要吃藥,就這樣死掉算了,至少,會比較輕鬆……」
  聽完這些話,我幾乎想都沒想就說:「好。」
  他似乎被我乾脆的答覆給嚇到,楞了一會,然後大笑起來。
  「白痴喔,你還真的相信啊?」
  我依舊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開玩笑,我只知道我的回答是認真的,我愛著他,所以他若覺得痛苦,我便替他解決掉。對我而言,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也許他只是藉著玩笑的口氣,說了真心話吧。
  我這麼相信著,直到最後一刻,都這麼相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