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

本章節 4931 字
更新於: 2023-02-10
駕!

達達的馬蹄,揚起一陣塵沙,修靜一騎當前,趕著路往齊洲。

人疲馬累,她才喊停隊伍休息。

直到夜深,修靜將自己的兩個婢女喊了過來,她看著她們卻沒有說話。

離開了裕州,離開了夢蝶,她現在只有無限的不捨。

身在皇家,別人看她有無限的富貴榮華,她卻只覺得疲累。

二十三年來,她一直把對母后的承諾日日壓在心頭,不敢有任何懈怠,她希望聿朝繼續下去,完成父王、母后的心願,但是當把權柄交與六弟後,她自囚彤館,除了部分原因是想安大王的心外,更多的原因是,她不知道要去哪?

為了聿朝,她沒有時間交友,生活所學都是權衡政治,也想不出什麼能讓自己開心的事情,嚐遍珍饈吃過風沙,體驗過最貧和最富的生活,她才發現,一個人活著不需要這麼多,有床能睡有飯能吃就足夠。

而她更幸運的,是還有這麼一個人,來彤館與她相伴、笑語。

與夢蝶相處的一年,她漸漸的冰解暖化,她開始能溫柔地看著身邊的每個人,不再把人當成辦事工具。

而眼前這兩位,語鳶替她跑腿辦事,雖是大王的眼睛,但一直知進退,謹小慎微,而蒼英……

對自己深情至此,原本,她是不想留這個人的。

但是因為夢蝶,她知道了愛一個人不得的苦楚,因此,即便蒼英出現在自己面前,她也沒有再趕她走,只是她還有點用而已,她說服自己,就當作成全一個癡心人吧?

但是現在,她又要從京城遠赴邊關,這一別,恐怕她不會再回來,而這兩個人,她不能再讓她們跟著。

再下去,只是在絕路上多添兩條冤魂罷了!

「語鳶、蒼英,妳們送到這裡就好。」修靜吩咐。

「貴主!」語鳶、蒼英齊聲的喊,修靜不再自稱是修靜師太,她們也不是蕪慈跟蕪絮,只是貴主的兩個婢女。

既然貴主用她們的名字稱呼,那也代表,她恢復了白月帝姬的身分。

但是帝姬卻要趕她們走!

「我早已不是帝姬,妳們也不用再當他眼睛了,我累了,不想演了。」白月說。

「貴主!奴婢沒有,請貴主讓奴婢留下吧!」蒼英跪下哀求著修靜。

或許語鳶會走,但是她怎麼可能走!

她寧願死在貴主的身邊,也不願離開!

白月看著她們,她拿出一個那個鳳求凰的玉珮,「蝶兒,將此玉還給我了!」

語鳶和蒼英沉默,她們都知道這是什麼,那是貴主十五歲左右時的定情物,那時不願嫁的貴主將此物送給夢蝶小姐。

當時,只是要給百官一個軟釘子,讓朝野知道,誰都不可能左右貴主的婚姻,但現在想來,卻像是諭示著貴主與夢蝶小姐的關係。

而今,貴主在離開彤館時,已經燒燬所有兩人有關的物件,大概也只有這個玉珮可以記憶貴主與夢蝶小姐的情誼了。

白月看著眼前的玉,一股酸疼在心口蔓延,夢蝶在最後給了自己這玉珮,她淒然的笑容還在眼前。

「這樣也算是我們的文定了!」

夢蝶說完後的落淚,這讓修靜也感到內心的難受,但是傻蝶兒,女子跟女子怎麼可能訂婚?

怎麼結婚跟相守?

夢蝶的背後,還有夢雲、李家上下,而自己的身後還有大王,還有聿朝,或許蝶兒是不願意看到這玉毀在李府的任何人手上吧!

但就算是給她,她也不得不毀去這塊玉,對她們來說都有著價值連城的玉,她必須要捨!

捨掉夢蝶!捨掉彤館!捨掉所有人!

捨,才能保全她們。

想到這,白月心一狠,猛然將玉摔碎在地。

語鳶跟蒼英都驚訝的看著貴主!

「撿起來。」白月冷酷的命令,「如果妳們還當我是貴主,就要聽我的。」

語鳶跟蒼英撿起地上的玉片,儘管雙手割出了鮮血。

「帶回去給阿弟,說白月將會與齊門關共存亡。」她看著這兩個追隨自己的人,「而妳們,也不要再回來了!」白月說完,走進住宿的客棧。

兩個婢女楞楞的站在原地,看著貴主離去的背影。

貴主放奴了!

語鳶心裡想著,感覺身體鬆快了許多,她終於不用夾在大王跟貴主之中,她拿出布巾準備裝了這碎玉回去交差。

但另一個人就沒有這樣快樂。

「語鳶,貴主把我們也捨了。」蒼英失落的說。

面對貴主蒼英只覺得淒涼,這次,她知道不可能知道貴主的行蹤的,貴主武功比她高強太多,有心要躲她,根本找不到。

這時,蒼英才發現,她們之所以能站在貴主的身後,是因為貴主願意,而她不願意,自己就連站在她身後的機會都沒有了。

語鳶把蒼英手上的碎片放進小布包,準備帶回去,看著蒼英,她們同僚這麼多年,她搖頭,有的人就是看不開,她勸,「余小碗,至少妳還有蒼英這個名字。」

蒼英苦笑的跟著語鳶一起離開了客棧。

白月投了客棧,直到送走店小二,關上房門,她才允許自己的淚落下。

這一晚,她割捨了最後一點跟京城的關係,她靠坐在窗前,看著晚上的月華淚下。

她會恨我吧!

想到夢蝶,白月感覺心裡又是一陣擰疼。

蝶,妳會不會怨我騙妳?

會不會想我?

會不會為我淚下?

可我一定要離開的,她惆悵,看著手中攤開的密旨,她藉著讓語鳶送東西的名義,送走了她最後的兩個婢女。

她看著密旨上的命令,他要自己去守邊關,但白月知道,這一役勝率極低,低到幾乎是送死。

她一直是個軟弱的人,儘管世人說,白月帝姬殺伐決斷,可是其實她只是權衡罷了,所有的事情,她總是很快地有了答案,上陣殺敵也沒有猶豫。

只是因為,她知道若今日她不用最大的傷亡來震懾別國的侵害,將有更多自己國家的子民受到傷害,若王座無人,會有更多人付出生命搶奪。

她將六弟囚禁在皇座上,卻又插手政事,她明知道不該與夢蝶有交集,卻又禁不住誘惑。

是她的軟弱害了這些人,但是你們總是用崇慕的眼光看自己,她其實想尖叫,不要這樣!

不要這樣看我,我其實沒有你們想的這樣堅強。

其實我想要軟弱,或許就是因此,夢蝶對她撒嬌時,她總是無法拒絕,不自覺的把自己投射在夢蝶身上,有多少軟弱,就有多少疼愛。

如果她真的夠狠,就應該照語鳶說的,將夢蝶抓來囚禁,用褻玩的方式自汙名聲,這樣她還能待在京城,還能是那個白月帝姬,可是她不夠狠,最後面對夢蝶、六弟、蒼英……

她只能轉身潰逃,她苦笑的閉眼,讓淚滑落,心裡卻有無盡的思念。

繁華的京城、洲冷的邊關,她都覺得沒差,在她二十三歲的人生,她不覺得有什麼值得戀棧,直到這一年,將皇位交到六弟手上,在彤館的日子,蝶就這樣沒有防備的飛進自己心裡。

她愛上這個姑娘。

她的翩翅,動搖了自己未曾解凍的冰心。

但她沒有資格的。

越是愛她,越是無法將她佔為己有,她不該染指蝶的未來,不該在她純真的人生裡佔有一席位置。

可她就是沒辦法,每一次蝶欣喜地撲到自己身上,都動搖了一次她的心弦。

最後她居然耽溺了。

但是她不該這樣,到這裡就好!

她告訴自己,卻無法克制自己的思念,想到將來會有個男人取代自己的位置,體會蝶那美好的身體,她就覺得自己像是浸泡在毒汁裡怨恨濃重。

不可以!再這樣下去,她會不顧世俗驚駭的眼光將蝶禁錮。

就讓她恨自己吧!

白月苦笑,現在很好,蝶可以走上自己人生的正軌,自己可以戰死沙場,大王可以安心,不再擔心自己手握兵權,三全齊美。

唯一的困擾,只是心口刀割似的疼,沒關係,總會好的。

她勸自己,時間會過去的。

她躺在床上,夢中的她,卻回到了皇宮,那時候的她,還沒有現在的智慧跟心機,她還是那個受盡寵愛的白月帝姬。

父王縱馬的朗笑,母后溫婉的淺笑,她的生活是美滿而幸福的。

瘦弱的二弟雖然老咳嗽但還很精神,三弟老是喜歡比較父王喜歡誰,四妹懷池還是個小娃娃,吵著要乳娘帶著盪鞦韆。

老五老六都還是個娃兒,老七則在德賢妃的肚子裡面。

那時的聿朝初立,母後跟父王老是在宮裡點著燭光討論。

「南邊的地好,一年二穫,人民可以吃飽……」

「婦女可以成立織廠……」

兩人的討論總弄得自己頭昏腦脹,但是父王母后相視一笑的模樣,卻讓她安心。

「白月,看著弟弟,別讓他瘋玩了!」

「你看看白月,怎麼不學學你姊姊的穩重!」

「白月,四妹又想要新的花紗了!」

她養護著弟妹們長大。

但是長大了,他們漸漸的背向自己,有自己的心事跟算計,母后也不如當年的美麗,反而憂愁起來。

她記得母后歿的時候,已經染病多時,她卻異常精神的把自己喚來,深看她許久,最後摸摸她的臉。

「月兒,聿朝就交與妳了,保護妳父王。」皇后對著旁邊的姑姑看了許久,然後嘆息,「身為皇家人,終究要失去許多的。」

她不懂,要失去什麼?她不是聿朝最尊貴的白月帝姬嗎?她會失去什麼?

但母后沒有回答,母后鬱鬱的模樣,是白月最後的記憶。

送別了母后,關外又傳來有人攻打的消息,父王看著還小的幾個兒子,還有剛喪母的白月,嘆息的點了白月與自己出宮。

白月依照母后的遺言,不斷的保護著父王,因此她最清楚,父王對於王位,父王並非沒有定奪,在父王死前,他將隨身的匕首給了白月。

從他的眼中,白月知道了皇位的答案。

匕首,在他們聿朝的古語裡面,代表六,所以小六就是父王的選擇。

「為什麼?父王,您不是說過嫻妃心機太密……」白月不懂,嫻妃是六王的生母。

父王看著白月,像是想要好好的再看清楚這個女兒,他的第一個女兒,能文能武的帝姬,過一會,直到身體的疼痛壓過他的想法,才痛苦的閉眼,「白月,原本我是屬意妳的……」

「我不要!我只要您安在!」白月說,為什麼母后才離開,父王也離開了?

這就是母后說的失去嗎?

那真的太令人痛楚了!

父王欣慰地看著這個女兒,我的女兒!

白月,她……不適合的,她還有這麼柔軟的心,她更適合當普通人家的女兒,當一個管理家族的大姊,而不是皇宮裡的帝姬,她不適合這個已經安定到富貴亂華的朝代,反而六王,心思縝密才能壓制住百官。

他將匕首遞給自己的女兒,她會知道自己的意思的。

白月知道,她用一種木然的堅強,挺過了百官的質疑,將六弟扶上王位,面對三王跟五王懷疑,她一直很冷靜。

或許父王母后的死已經帶走了她的眼淚,就如母后所說,她不斷的失去,最後剩下的,就是聿朝。

煎熬了七年,框扶了六弟直到他登基為王,但當她以為功成身退的轉身,卻要面對別人對她的懷疑。

阿弟不信任自己,她也失去了聿朝,失去了彤館跟她的蝴蝶。

她還有什麼可以失去的?白月問自己。

月亮的光亮照進了房間,她緩緩地張開眼。

或許還有這條生命可以失去吧?

白月看著舉著短刃的蒼英,聲音疲憊的說:「動手吧!」真的累了,不想再看到這個世界。

蒼英舉著刀的手顫抖,最後還是下不去手,她看著眼前的白月,那張她最愛的臉,痛苦地閉上眼,丟了刀。

那刀子就像她的心,被丟在貴主人生的角落,不被重視。

「為什麼?」蒼英問:「我不行嗎?」

還要糾纏這個問題嗎?

白月只覺很累,不愛就是不愛,需要什麼原因?

但是白月還是回答,「不行。」

「我也如李二小姐一樣崇慕著您,甚至更愛您!我可以為您違抗『他』!」蒼英顫抖的說,她摸索著靠近白月,充滿愛憐的撫摸著白月的臉。

為了貴主,她可以不要聽大王的命令。

當初她因為討厭夢蝶,主動去跟大王告密,就是她最後悔的事情。

但之後的大王卻不斷蠱惑她,要她盯著貴主,若是貴主遣散了語鳶,便殺了貴主。

「這樣,白月就會永遠屬於妳。」大王說,看著眼前跪著的女子,他煽動蒼英,「只要殺了她,這樣她就會永遠記得妳。」

「可貴主……會恨奴婢的……」她遲疑的說。

「恨是因為傷心,傷心是因為有情,妳難道不想知道她對妳有多少情嗎?」大王說,遞出了毒藥。

「貴主,您恨我嗎?」蒼英問。

白月任由蒼英撫摸著,她看著蒼英淡淡地說:「不恨。」

蒼英痛苦的閉眼想,她真的不重要!心比身體痛,比吃了毒藥的身體還痛。

修靜看著蒼英誠實說:「我的心裡,真的沒有妳的位置。」

只是一句話,就能將蒼英打擊的體無完膚,她苦笑,「我只是……只是……」但她沒有說完,唇角已經流下了黑血。

蒼英軟倒在白月床邊,中毒的身體無力支撐,到了人生的終末,她想對白月說出口的話卻無法表達。

只是……她能『只是』什麼?

她已經比夢蝶小姐更早遇到貴主,更早愛上她。

更忠心的服侍她,更懂貴主!

但她……只比夢蝶小姐少了一點勇氣。

就是少了那麼一點,她只能看著夢蝶小姐走進貴主心裡。

好不甘心!如果還有下輩子,她寧願不要愛了,不想要再嚐忌妒的滋味了。

她服毒了!

白月驚訝的看著眼前的蒼英,看著她軟倒在床邊,漸漸冰冷的身體。

許久,白月才有力氣起身。

「欠妳的,來世再還吧!」她蓋上了蒼英的雙眼。

看著蒼英唇角滿足的微笑,她唇上的傷疤,白月只覺得身體很重。

自己無法回應的感情,而這個人,最後還在自己眼前服毒自殺,這樣沉重的情意,她不知道要怎麼面對。

白月看著她的屍體,趁著清晨的微光,抱著她,在附近的大樹下挖了一個洞,將蒼英的遺體放進去,割了一縷自己的髮放在她的胸口,這是自己唯一可以替她做的,讓自己的一部分陪伴這個癡心的女子。

清晨的晨光照射著這個寂靜的樹林,白月站了許久,親自掩土,目送自己的親信。

放上路邊的野花,她跪在墓前,成了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為她行哀禮的人。

母后說的真對,她失去了好多。

但她不可以再失去蝶了。

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