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詛咒之國(二)

本章節 3763 字
更新於: 2022-11-07
   噼啪。

  在昏暗的小屋中,正對著大門的壁爐里燃燒著火,木頭燃燒時的煙沿著煙囪飄到外面去了。而一名老人正坐在壁爐左側的搖椅上,他靠著壁爐取暖,悠閑地前後搖晃著椅子休息,火光照亮了他滿是皺紋,有些垮塌的臉,還有那頭被零碎地剪短,沒有經過過多打理顯得有些凌亂的蒼白頭髮。他似睡非睡地半眯著眼,但是臉上已然滿是愜意。

  而在壁爐的右側,一名金髮的少女正坐在一張小板凳上,面對著一個裝著衣物的洗衣盆。她的面容精緻得宛若世界上最優秀的人偶師製造出來的,最完美的人偶那般。金色的長發像細軟的頂級綢緞,三七分開的劉海,而耳後的頭髮則被一併攏起紮成一束,一直垂到了大腿根處,每根髮絲都光澤柔順,即便是在這昏暗的小屋裡,也似乎在閃爍著淡淡的光芒。劉海發量多的一側掩住了右眼,左眼的淺金色眼瞳中映出壁爐中搖曳著的火焰,眼波中流淌著像春天溪流那般潺潺的溫柔,而右眼卻被另一側發量較多的劉海所遮掩,似乎有意地不讓別人看到一樣,金色的眉睫纖長,伴隨著她眨動的眼眸微微顫動著,雙唇則似鮮櫻桃一樣水潤。

  能夠擁有著宛若女神一般容顏的同齡少女,在這片伊利爾大陸上本就屈指可數,但是少女身上所纏繞著的神秘氣息,更是讓人捉摸不透她的來歷。少女的光潔白皙的脖頸上,掛著一個神秘的水晶掛墜,掛墜本體是一個草莓大小的水晶球,卻有一道分界線自水晶正中切下,將這個球體分為了兩半,水晶的左側與右側分別放出幽紫色與淺金色的淡淡光芒,這兩股光芒竟然能夠完美和諧地共存在這掛墜之中,兩股光芒絲毫沒有跨越掛墜中央的分界線,更不要說污染對方顏色的純潔。這種製作工藝在伊利爾大陸上絕對不可能實現,但是此時卻真實地存在於此,散發著一股詭異而不詳的氣息。

  然而這充滿神秘氣息的少女,現在卻只是穿著簡陋的灰色厚棉長裙,身前綁著一件藍白格棉布圍裙,打扮得像一名家庭主婦那樣忙碌地清洗著衣物。她面前的洗衣盆半徑足有一個成年男子小臂那麼長,而其中裝著被用雪水冷卻過後的溫熱水,還有堆起有若一座小山一般高的衣物。她用左手將衣物在洗衣板上揉搓著,一面從身旁的小盒子里取出一些淺綠色的粉末,撒到衣物上有污漬的地方,當那些被潤濕的污漬觸碰到粉末的瞬間,竟然便化成了一片淺白色的霧氣,不一會兒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雖說少女的體形十分纖弱,看起來一副長居深閨的貴族少女姿態,但是她在做這些雜務時動作卻絲毫不顯得拖沓,面前本來堆疊起來像座小山那般高的衣物,只是數分鐘便已經經剛才那般處理完畢了。於是她便站起身,拿起衣物將水擰乾,轉身便將它掛到了身後的晾衣桿上去。

  而莉茲米婭此時正靜靜地躺在房間一角的床上,離少女與老人並不遠。少女已經用熱水為她將身體的每處都仔細清洗過了一遍,又在她已經被凍得出現青紫暗沉的皮膚上敷上了深紅色的藥粉。經過這繁雜的治療,少女身上的凍傷才有所緩解,而臉色也稍微變得紅潤了一些。

  莉茲米婭蓋著打著補丁的棉被,雖然仍未從昏迷中蘇醒,但是也已經是脫離了生命危險,呼吸均勻且平穩。從她身上換下來的衣服,一部分已經經過少女的清洗,被掛在了晾衣桿上藉助壁爐烘乾。而此時她只是穿著一套恰好合身的粗棉布長袖睡衣,紅色的緞帶頭繩被解了下來,整整齊齊摺疊放在了一旁的柜子上。

  老人眼睛微睜,只是用餘光瞄了一眼壁爐里的火焰,便慢悠悠地晃起了搖椅。

  「艾莉茲,加點柴吧,火變小了。」

  「我馬上就去。」

  他的聲音沙啞至極,任何人試圖聽清他話語都異常艱難,但是對於艾莉茲來說,他所說的話卻連每一個字都極其清晰——這僅僅只是因為她已經與老人共處了許多年,僅憑語氣以及聲調便能夠基本猜到他想要表達些什麼。於是她放下手中從莉茲米婭身上換下來的裙子和襪子,隨手用圍裙擦乾濕漉漉的手,起身走到從壁爐一旁,從放置的木柴堆里揀起劈砍好的柴木丟進壁爐里。
等到爐火又燒得旺了一些,她才又站起身,圍裙擦了擦手,目光又轉向了滿臉悠閑的老人去。

  「貝法雷斯爺爺,今天晚餐你想吃些什麼嗎?」

  「前幾天我帶回來的魚應該還剩了一些,到冰晶室里拿出來熬湯吧。那個女孩應該也快醒了,最好再讓她喝一點溫熱的湯暖暖身。」

  這名為貝法雷斯的老人又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莉茲米婭,卻看不出有任何擔心,反而是穩下了搖椅,又拿起了放在壁爐旁的拐杖,身體有些晃悠地站起了身。而艾莉茲卻又坐回到小板凳上,抬起右手用手背擦了擦剛才添柴時額頭上滲出的汗,接著拿起衣服洗了起來。

  「早上我讓希爾太太到小鎮上去幫忙帶一些新鮮的蔬菜回來,這個時候也差不多該出去了。」

  「……最近芬里爾山脈里生還的旅行者變得越來越少了。貝法雷斯爺爺,是那群傢伙又出來覓食了嗎?」

  「大概是吧。在芬里爾山脈里暈倒過去,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貝法雷斯沉沉地長嘆出一口氣。他又盯著床上的莉茲米婭看了片刻,目光里滿是惆悵。

  「應該說她運氣好,在我巡邏雪地的時候出現在了那裡。現在我的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了,想到以後還會有很多旅行者迷失在那片山脈里,我就……」

  他突然沉默了,像是被扼住了咽喉那般啞然失聲。而看到他這副模樣,艾莉茲也變得一言不發——她實在是想不到有什麼話能夠用來安慰此時的貝法雷斯。

  艾莉茲的家離芬里爾山脈相當近,幾乎像是關卡一樣守在進入山脈的一道路口前。芬里爾山脈附近時常會有強烈的冰魔力氣流盤旋,一般伊利爾人在體內沒有足夠消解冰元素的魔力流儲備的情況下,長期身處這股冰魔力氣流下會因魔力亂流而導致身體變異,而離她們家不遠處的村子,也正是因為上述原因,不得不將村莊的建造地址選在了更遠一些的地方,而村民們也會藉此告誡往來的旅行者做好充足的準備再進入山脈。

  然而僅僅是這樣完全無法避免旅行者在山脈里失蹤的悲劇發生。芬里爾山脈是格蘭德帝國內最大的山脈群,幾乎位於整個帝國的心臟地帶,進入山脈的道路並不僅僅只有艾莉茲家附近的這一條,因而一旦旅行者前往了其他區域,貝法雷斯就很難能夠探知到他們的蹤跡,更不要說在他們遇難時及時救援了。

  即便從那片充滿死亡的雪地里救下再多的人,一旦他想到還有更多的人會在自己沒有發現到的情況下,悄無聲息地離開這個世界,沉重的無力感便會讓他愈發感到心靈空虛。更何況他的身體還在不斷地變得虛弱,距離那個「約定之日」的到來也已經不遠了,他便不由的被千層餅那般累加起來的憂慮弄得眉間緊鎖。

  他看著似乎被這沉默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的艾莉茲,便不禁會想到每次自己將那些凍死在雪地之中的旅行者屍體帶回來,與她一同前往後山的墓園處掩埋安葬時,她那幾近落淚般滿臉沉痛的哀傷模樣。明明心善得不忍殺生,卻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直面死亡——自己到底是逼迫著她去做這樣的事情多少次,貝法雷斯已經完全數不清了。

  他只是知道,這沒有回報的善意只是在一直為他們帶來痛苦,卻不曾令他們為自己能夠幫助到那些旅行者而感到幸福。

  「沒關係的,貝法雷斯爺爺……我們已經做到我們能做的一切了,女神也會諒解我們的。」

  「艾莉茲……抱歉。」

  不由自主地便將自己的心裡話說出來了。他只是看到艾莉茲聽到這番話時整個人一驚,卻又難過地垂下了目光,沉默著緊緊地抿住了嘴唇。她眼角滲出淚水,在一旁爐火的照亮下隱隱閃爍著光。過了許久后,她才又展露出柔和的笑顏來,輕輕地搖了搖頭。

  「畢竟很多事情並不在我們的能力範圍之內,貝法雷斯爺爺。」

  「嗯。」

  雖然貝法雷斯只是輕描淡寫地應答了一聲,但是他的表情卻有些說不出的複雜。

  「好啦,貝法雷斯爺爺,別讓希爾太太等你太久了。」

  「那我先出去一下,要是她醒了的話,記得讓她不要隨便下床。她的腿還需要兩三天的時間休養,才能恢復活動能力。」

  「我知道啦。」

  艾莉茲又笑了笑,擺著手示意讓貝法雷斯趕緊動身出發。貝法雷斯自然也不好再多說什麼,便拿下門旁衣架子上的厚熊皮外套,只是往身上一套,便拄著拐杖走出小屋外去了。

  小屋裡又變得安靜了。而她低下頭,看著放在洗衣盆中的淺藍色的衣物,卻想到了一些更早以前的記憶。

  這套衣服,僅僅靠這個伊利爾大陸上已知的縫紉技術是絕對沒有辦法紡織出來的。

  從整體來看,上衣比起一般的巫女服袖口要更寬闊,裙子的長度也要稍微短上一些,白色的長筒襪襪口也有繞成一圈的緞帶。衣服與束腰的修長腰帶,都染織著在伊利爾大陸上都難得一見的有著通透感的淡藍色。

  她的手指指尖在濕潤的裙面滑動,這絲滑的觸感愈發讓她感到一股難以言表的衝動在內心深處涌動。

  雖然剛才從昏迷少女身上換下來時,自己還認為這衣服只是普通的巫女服,但是現在仔細想想,這獨特的觸感又似乎早已存在於記憶深處之中——這種巧妙的與記憶的融合感以及模糊感,才是令她無法釋懷的緣由。

  在那記憶之中,似乎也曾經有過與眼前這裙子布料質感類似的衣物出現過,但是那僅僅只是一種感覺,這細膩而輕薄的質感並沒有能夠與她記憶里的任何記憶碎片結合在一起,僅僅只是遊離在過往現實的回憶之外,甚至有時候令她感覺自己只是擁有了一段類似錯覺的無根記憶。

  【艾莉茲,你好像很在意她。】

  「是嗎?這也可能只是你的錯覺吧。」

  她只是苦笑著又拿起了裙子洗了起來,對著內心裡的那個「聲音」如是回答。

  這會是真的嗎?

  她已經很久問過自己這麼個問題了,甚至時間之長已經讓她默認了這個問題的荒謬。但是她卻又不經意地側過頭去,眼角的餘光落在了昏迷少女的臉上,又不禁有些看呆了。

  夕陽的餘暉輕撫著昏迷少女的臉龐,為這個從地獄中死裡逃生的幸運兒獻上自己的慰問。

  但是艾莉茲只是感覺到,這十數年來的平靜的生活,似乎要因為她的出現而產生些許變化了。

  宛若往平靜的湖面投去一枚小石頭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