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累死了。
　　黑蝶從亞諾緹亞星回來後，就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間，連沐浴更衣都懶，倒頭就睡死在床上，完全沒留意到自己外套的口袋在動，並有什麼探頭出來。
　　昏沉的夢境，一切皆模糊不清。
　　陰霾的天空快將下大雨，厚實的雲層一再累積，壓得人快要喘不過氣。
　　幾乎整個城市的人民，都被要求參加送葬儀式。本來繁華的市區，今天全數閉門休市。抑壓的氣氛下，長長的隊列中沒有人敢作聲，形成一片無邊的死寂。
　　雖說他本來就聽不到聲音，但此刻仍感受到個中的沉重。
　　無聲之境，彷彿時間也靜止下來。
　　不理解為什麼宗主星的翼人，要大家一起參加這個儀式。誰會為死者而誠心哀悼？沒多少的真心，只有虛情假意的動作，真的有意義嗎？
　　不過信服與否，渺小的他也只能夠順從。
　　往前走，往前走，一直地往前走。
　　越是接近亞諾緹亞的軍艦，越是讓人覺畏懼，彷彿只要稍不順從，就會即時開戰似的。直到儀式場地的範圍內，他收到獻祭的花朵與及單張，才知道死者被人類殘害至死。
　　會爆發戰爭嗎？
　　比起可憐的遇害者，習慣安穩的常人更是想到自身利害，而他也只是個普通的人類，但在見到那冰冷的棺木時，他的反應卻是打從心底的刺痛。
　　原以為裡頭會放置一具可怕的屍體，最終黑蝶見到的，只剩下一對染滿血污的純白色羽翼。盯著那小小的翅膀，他頓時全身僵硬。
　　他不知道，什麼也不想知道。
　　明明他聽不到身邊傳來的悲慟，痛苦卻傳到心底產生撕裂的痛楚。
　　想說句「對不起」，可惜他連道歉的對象也不知道。
　　他朝那小小的羽翼伸出手，卻突然被拍開。他立即抬起頭，便見到滿身鮮血的無名，冰冷地注視著他。
　　「是你害的。」
　　「！」
　　黑蝶猛然地張開眼睛，從夢中驚醒過來。他單手按住頭顱，閉起雙眼平靜內心。
　　只是個夢，別在意。
　　整個夢他是沒記得多少，但還是有不太好的印象。
　　也許是他看了小諾提供的證據，腦袋總是不時浮現起人體實驗的情境，所以他才會發惡夢。
　　好不容易他緩過神，他就對上一張小臉。簡單的點點眼，與充當微笑的「v」型嘴，這不就是他在亞諾緹亞星中，見到的智能寵物！
　　竟然跟他回來，會否有追蹤功能之類？
　　當他從被窩中伸出手，要把這小玩意抓住之際，它立即飛起迴避。
　　接著黑蝶伸出左手，露出一副要再次抓住它的模樣，待它往後迴避時，就用右手的兩指夾住其翅膀。它頓時不停掙扎，用手抓向他手指。
　　小天使沒有爪，所以是不怎痛，但這樣帶它去找無名，相信它翅膀的羽毛掉光都未找到人。
　　他環視自己房間一圈，就把放在窗前的大口瓶子拿起，將裡頭的東西全都倒掉，再把小天使塞進去。自問準備妥當後，他便提著大瓶子，又一次踏上找人之路。
　　他連接主系統，難得很快就找到她的座標，位置是懸崖中層。
　　她又要埋葬誰嗎？
　　……這些他都管不著。
　　權限不足，他沒辦法開啟升降台，但這次他不打算行路。住久了的他深知不能將這個地方，當作普通居所看待，所以出入他都要像是去偷竊般準備充足。
　　黑蝶將綁在腰間的粗繩解開，然後在樓梯護欄上打結，再將剩餘的繩往下掉，另外再扣上安全帶，他才慢慢攀下去。
　　這種動作做了兩次，他才終於來到懸崖中層的廢置地。
　　果然腳踏實地比較安心。
　　黑蝶伸展了一下，就提起扣在腰間的大瓶子，發現裡頭的小天使已奄奄一息。
　　難道是缺氧？
　　慌忙地打開瓶蓋，原以為快掛掉的小天使，霎時精神起來，迅速逃出瓶子，他想重新將之抓起來已經來不及。
　　唯一興幸是它通體發白，加上頭戴光環，在這陰間的環境中甚為顯眼，讓他能夠追上前。
　　這個荒廢地的天花不太平整，不少地方外露岩石層，相信他沒飛到幾步就會撞到，所以他的視線只好緊緊地追住小天使，靜候機會。
　　片刻，黑蝶便見到本來放在外邊的下葬程序機，小天使飛過這大型機器，消失於他視野內。
　　黑蝶立刻加快腳步追上，越過機器探頭一看，就見到小天使停在一副棺木上。夢中的送葬儀式彷彿與眼前景物重疊，他的腦內頓時發白，胸口揪痛起來。
　　拖住如同灌了鉛的雙腿，他一步一步地往棺木走近。
　　純白的髮絲披散肩頭，蒼白的臉蛋上雙目緊閉，宛如一尊美麗的蠟像。
　　她是無名啊……
　　想伸手把無名搖醒，但見到那張白如紙的臉，他突然退卻。
　　自己在害怕什麼？
　　在他恍神之際，棺木中的少女察覺到有人在身側，便撐起沉重的眼蓋，從眼線中窺看，見到那黑色的身影。
　　無名抬起手觸及恍神的他，她冰冷的指尖劃過其臉頰，依戀這淡薄的暖意。
　　換作平常的她，是絕不可能隨便動手。也許是離終結之日漸近，她才無法如同以往般小心翼翼，抑制自我離群獨處。
　　回神的黑蝶捉緊她的手，如同抓住冰塊似的沒有溫度，這種感覺使他惶惑。
　　「你，還好嗎？」他帶著不肯定的語氣問。
　　「我沒事。」
　　她沒甩開他，他亦沒鬆開手，二人難得地靠在一起。打從相遇以來，他首次如此觸碰著她，他倆之間彷彿少了層隔閡。
　　「幹什麼睡在棺材中！」黑蝶見她無恙，心中放鬆的同時火氣也湧上。
　　「不是有個學派曾提及『從一出生就開始走向死亡』嗎？」
　　見她不當一回事的模樣，他就更是不爽。要不是她看來滿虛弱，他真想用力搖醒她。
　　「學術什麼，我才不會懂！」他咬牙切齒地說，「我只知道活著時，就應該好好思考如何能生存下去，而不是總打算放棄一切似的，簡單地就死掉算了。」
　　這時，佇候在旁的小天使朝他撞過來，打算撞開他與無名相繫的手。
　　在他打算將它抓起前，無名就先一步伸手制止，沒太用力地接住它的小腦袋，它還真的乖乖退開。
　　「我從來不會簡單放棄。」
　　「最好是。」
　　「這些只是先準備，必要時就麻煩你了。」
　　「……才不要，我不想幹這種事。」
　　就不能想活著嗎？
　　「好吧。」無名帶著嘆息地回話，然後再次垂下眼簾，靠在黑蝶手臂上。
　　感受到臂上的重量，讓黑蝶整個人僵硬起來，用眼角的餘光偷瞄她的腦袋，要非她依然坐在棺木內，他們之間應該更貼近。
　　沒有繼續鬱結的話題，雙方陷入沉默的旋渦中。他是無法傾聽，此刻心臟叩打的感覺，卻叫他猶如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般。
　　黑蝶不自覺回憶以往的人生，儘管他在人群中生活，可是總覺得自己與他人格格不入，唯有面對無名時不同。
　　他不懂自己對她是抱持何種感情，但腦內宛如有把聲音告訴他，世上只有她能夠相信。換作其他人必定覺無比可笑，然而他覺得這是理所當然。
　　與她共度的時光，不知是何時消逝，轉眼間她就再次醒來。她輕聲地說了句抱歉，就從口袋中拿出一支藥劑。
　　他只是手臂麻掉，不需要吃藥，所以他立即拒絕。
　　「真的沒大礙？」
　　聽到無名謎之發言，黑蝶即時有種不詳的預感，是和旎旖氣氛半點也不沾邊。
　　「用星躍儀跨越星系，對身體會有負擔。研究所內的儀器齊全，所以你過去時反應還可以，而返程時是用簡化版，效果看來也不差。」
　　黑蝶瞄了一眼她，打算用婉轉點的話來提問，可惜他的學識低，任他如何思來想去，依然想不出好點子，故此停頓了片刻，他還是決定直接點！
　　「咳咳，我想問星躍儀真的安全嗎？」
　　「你是第一個試驗者，已經證明安全。」
　　即是他無意間成為白老鼠而不自知，要非幸運成功，他就成為宇宙的一粒塵嗎？
　　不知無名是否沒察覺他臉色轉變，漫不經心地繼續開腔。
　　「既然成功，那麼可以繼續工作了。」
　　「最近的工作是不是有點密集？」
　　他體力再好，還是會覺累啊！
　　注視依然不明所意的無名，黑蝶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那麼完成了下次工作，請給我放假。」
　　「可以。」這回她倒是乾脆回答。
　　福利果然是需要爭取的！
　　「那麼你陪我一起外出吧！」
　　凝望笑得很燦爛的黑蝶，她猶豫了半晌，最終點頭答應。
　　「聽說城東有個紫藤花園，這個月應該還是花期，我們可以去看看。」得到無名的肯首，黑蝶就開始愉悅地計劃行程。
　　傾聽黑蝶雀躍的聲音，她輕哼著單音作回應，然後再次閉上眼睛……只為了不讓他看見自己泛紅的雙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