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之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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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0-28
1

外公的葬禮舉辦的相當簡單,除了神父之外,在場者只有外婆和我。
直到儀式結束,外婆始終低垂著頭,不發一語。
外婆相當悲傷,她向來是家族中性格最為開朗的人,壓抑自己的情緒,或許她想在我面前展現堅強的一面吧。
「不敵歲月。」 整理外公的遺物時,外婆悠悠地說道。
主要的整理工作集中在外公的工房,範圍涵蓋整座地下室,那是個連家人都禁止進入的區域。
在已經模糊的記憶裡,這座工房似乎還要再更具規模、更華麗些,我想那大概是記憶受到美化了吧,也有可能是此處已經塵封了許多年,顯得有些陳舊的緣故。
這個地方也是我的「起點」。指尖輕輕拂過書架上佈滿灰塵的手抄書籍,光是瞥見書名,便可清楚回想起其中任何枝微末節的內容。
「埃里留了一封信。」身形傴僂,外婆提著掃帚和畚箕。「他說,等你踏進工房後才交給你。」
「是嗎?」我感到有些訝異,畢竟外公可是連一句遺言或遺囑都沒留下。
清掃速度意外的快(主力是外婆),花了半個上午的時間,我們便將環境打掃整潔,也將裡面的所有物品重新整理排列過。
午餐訂了披薩,那是極少數願意外送到這麼偏遠的店家之一。
「太好了,換個人與我相依為命囉。」外婆用她那獨特的幽默歡迎我回到這個家。
待她午睡後,我才讀起那封外公留給我的信。
是封手寫信,筆力剛毅,字句平淡。只提醒要我好好聽從外婆,以及善用工房。奇怪的是,在文字與署名之間的空白處,外公寫下了「來者是客」幾個相比正文略大的字。
無暇細想其中真意,我將信收進我的隨身背包裡,搬回老家還有幾件重要的事該做。
聯絡了即將任教的中學,既然恰巧有空閒,我想盡早認識未來的工作職場。

和副校長簡單聊過、他也帶領我認識校園環境後,我便獲得了屬於自己的實驗室鑰匙。
「實驗室同時也是您的辦公室。」副校長親切地拍拍我的肩膀。「很期待能夠和阿瓦雷茲先生共事。」
「我的榮幸。」
副校長離開後,我坐在偌大的嶄新實驗室裡,比較起這兒與外公的工房。
差異在於,我從這座實驗室感受不到絲毫的「可能性」或「創造力」。懷抱理所當然的自負,明明化學才是我用來吃穿的工具,我對自己竟然如此看輕它感到好笑。
應該可以勝任愉快的吧。
離開學校後,我駕車在市區晃了一圈,有許多地方改變了,也有許多地方沒變,在街邊發現了疑似是兒時玩伴的男子,但卻想不起他的名字。這個鎮上變的最多的或許是我。
返家時,還沒開門就先聞到食物烹調的香氣,廚房的窗戶沒關,外婆正哼著奇幻的旋律。真的是非常奇幻,雖然小時候常常聽她哼出這個旋律,但我卻總是無法正確地複製出來。
學不來的,那是『獻祭活人』用的祝禱歌。 猶記得面對我的疑惑,外婆那促狹的樣子。
又跟著她的節奏哼了一次,二十多年過去的我依舊以失敗收場。
「我回來了。」脫下外套,這句話對我而言既熟悉又陌生,沒想到在多年的獨居生活後,竟然還有辦法這麼自然地脫口而出。
天色尚未完全變暗,豐盛的菜餚已經全數上桌了。就在我懷疑這是否為兩個人能解決的份量時傳來了門鈴聲,是祖父母的多年摯友加西亞夫婦。在戰爭時與外公結識的加西亞爺爺依舊嗓門宏亮,麗絲奶奶仍然保養得宜,我們度過了既溫馨又愉快的夜晚,沖淡了外公離世的陰鬱氣氛。
有許多地方改變了,也有許多地方沒變。
目送他們的女兒,凱特琳嬸嬸來接走兩老,我和外婆一同清洗碗盤。彼此聊了很多事情,而絕大部分都是些日常瑣事。之後又看了一會電視才互道晚安。
躺在小時候的房間,孩提時期覺得很大的床,如今已無法容納小腿以下的部分。
今天即將要結束了,很有默契的,無論是外婆、加西亞夫婦還是我,均未提及「那兩人」。
我的雙親。
外公就安葬於他們兩人的墓碑旁邊。

2

正式開始上班的首日,課表上還沒有出現我的名字,由於是接替離職前任的空缺,此時學期已經進行到了中後段左右。
回家鄉去接手家族事業。和新同事們閒聊之間得知了那人的離職原因。
「哦,真是羨慕呢。」
「阿瓦雷茲老師這樣也算是返鄉吧。」
「我可沒有什麼產業可以繼承,家中三代都是公務員。」和同事們心中所想的應該是不同的性質,但確實都是「廣義」的公務員。
返家後,我繼續進行昨天的工房整理。受益外公嚴謹俐落的性格,幾乎沒有什麼多餘或不要的東西,很順利地便完成了最終整理。
「連調製魔藥的大鍋都有……」年輕時的外公因工作關係周遊世界,也蒐集了許多令他感興趣的紀念品(或戰利品?)。將所有神奇物品裝箱,我將它們堆放在工房深處一隅。那是屬於外公的歷史,我不太願意將之沾染上哪怕一丁點除了他以外的氣息。
即使要我「善加利用」,暫時也沒有使用工房的打算。過去殷切盼望著哪天能夠獨當一面,不過真的到了能夠任意使用使用時,內心反而毫無波瀾。
也許是因為那道佇立在工作檯前的背影已經不復存在了。
外婆裹著毛毯坐在門廊的搖椅讀報紙,我則打開筆電備課,鄉間小鎮擁有都市鬧區的公寓無法獲得的寧靜。
「老師,和巴塞隆納比起來,你不會覺得這裡很偏僻嗎?」
隔天上課時被學生這麼問。
「這裡很寧靜。」依照自身的感受回答,「我很喜歡這種寧靜,讓人感到十分安心。」
才一晃眼,幾個月便飛逝而去,外婆與我都沒有宗教信仰,所以家中既無慶祝聖誕節,也沒有著手準備即將到來的復活節。
所以假期於我而言,就是單純享受假期。
附帶一提,外公的葬禮會採用宗教儀式,純粹是因為我們無法獨立處理往生者。
加西亞夫婦邀請我們參與他們的家族聚會,看到加西亞一家枝葉繁盛,我仍不免泛起傷感之情。
「我只知道你去了巴塞隆納讀書,沒想到已經當了那麼久的老師。」幼年玩伴拉斐爾對此擺出瞭然於心的表情。「你從以前成績就很好。」
從技職學校畢業後,拉斐爾進入了汽車修配廠工作。談到他不久後要舉行婚禮的未婚妻,順勢問到了我的感情狀態。
「沒有交往對象!?」他顯得超級吃驚,活像是目擊超自然現象。「怎麼可能?你變超帥的耶!」
「變?所以你認為以前不帥?」
「當然呀,你以前根本就是典型的書呆子扮相。」拉斐爾笑了出來,「大城市的女人們未免太沒眼光。」
聚會持續到深夜才結束,因為要開車的緣故沒有喝酒,外婆倒是小酌了幾杯,有點微醺的她跟隨廣播樂曲愉悅地敲起節拍;車燈照亮漆黑的鄉間小路行駛。
「有客人哦。」攙扶外婆踏上門廊的台階,她忽然冒出了這句話。
「客人?在哪裡?」我有些摸不著頭緒。
而就在我正摸不著頭緒時, 正門忽地被拉開了。「晚上好。」暖黃色壁燈勾勒出那人的輪廓,是個身形削瘦的年輕女性。
僅朝她露出長者慈祥的微笑,外婆就去浴室洗澡了。
雖然稍微感到意外,但既然外婆不以為意,我放棄了第一時間探究那名女性來歷的打算。
分別坐在沙發的兩端,夜深人靜,敲擊筆電鍵盤與浴室傳來的水流聲成為環境中唯二的音源。
整個人雙手抱膝縮成一團,她沉默地盯著我的側臉瞧。
「腳可以放上來,但得脫鞋子。」瞥了她一眼,我指出了她的缺失,「家有家規,赫爾密士家要先脫鞋才能進屋。」
遲疑了幾秒後,她才將腳上那雙戰鬥靴給解下。
「吃過飯了沒?」我緊接著問道。
「咦?」
「晚餐。」
「不、我是直接過來的,所以……」
「冰箱裡還有昨天做的燉肉,我去加熱。」
扭開瓦斯爐開關,我倚在流理台漫無目的的滑動手機,過了不久,那女子突然噔噔噔地快步走到我面前。
「閣下就是埃里亞斯老師的繼承者嗎?」
「如果妳是指遺產部分的話、我想是的。」
「孫子?」
「外孫。」
「對了,老師並沒有兒子。」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所以…抱歉,可以冒昧請教您一件事嗎?」
「嗯。」
「您是否學習過『煉金術』?」
「……曾經學過一點。」煮滾了的燉肉冒出氣泡,舀了一碗端到餐桌,我替她拉開椅子,「邊吃邊談吧,我也想知道妳是誰。」
「是埃里以前的學生、小歐萊莎。」已經換上睡衣的外婆打了個很大的哈欠。
「師母……」
「抱歉,很不容易吧。」外婆輕輕擁抱著喚作歐萊莎的那女子。「埃里已經離開了,但無論發生了什麼,這兒永遠都是妳的避風港。」
歐萊莎緊緊抱住外婆,良久後才放開。
「填飽肚子後、洗個澡好好睡上一覺吧。晚安。」向我使眼色示意,我對外婆回以肯定的手勢。
外婆上樓後,歐萊莎愣愣地發起呆來,坐在她的對面,我仔細端詳她的臉龐,那是張略顯倦容的年輕面孔。
外公的學生。
對我來說全然陌生的身份。
「快涼掉了哦。」
「呃?」
「燉肉。」
嚐了一口後,歐萊莎便開始止不住的哽咽,身體微微顫抖,她似乎正強忍著自己的某種情感。
與那個時候的我相同。
當時,外公只講了一句話。
「『歡迎回家』。」我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