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幕、為了能夠再一次相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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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0-26
語畢,格萊妮轉過身,踩著那由蒼白石磚砌成的橋,越過了倒映星空的河流,重新走回道路彼端那未曾改變過的城鎮。
目送著她離去,青年輕聲一嘆。但這聲嘆息裡包含了什麼,也就只有他自己清楚明白。
少女離去之後,只餘他獨自一人坐在橋的這一側,身旁是雕刻著精緻花紋的路燈,灑落的燈光混著月色照亮了他與身下的石製長椅,放在身側的手不自覺輕點,指尖傳來的冰涼觸感彷彿刺痛著神經──太冷了。
收回手,他抬起頭望著那片一如往常的星空,其中三顆特別耀眼的星星倒映在面具底下的那雙眼裡,即使他閉上眼,它們的光芒依然烙印在了他的眼底,無法消散。
那就像是世界無法被改變的公理,而他們正試圖想要扭轉它。那無疑是極其困難,甚至可說是不可能的。
青年又一次嘆了口氣,接著將視線挪往隔著一座橋、被高聳圍牆保護著的城鎮。這無疑是個繁榮而華美的地方,但又有誰知曉,這座城鎮背後隱藏的「真實」,究竟是什麼呢?
又一次選擇回頭的少女已經不見人影,她的步伐堅定無比,毫無動搖。是的,青年還是明白的,每一個踏過這座橋的人,都是知道自己將往哪裡去、又是為了什麼而踏入這座城鎮的。
他們都……不曾動搖。
無論是曾經的他們,還是更久以前的……她們。
動了動發冷的手指,青年伸手拉上了寬大斗篷的兜帽,倦意與疲憊感湧上,知曉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他閉上眼,放任意識逐漸被沉重的壓迫感拖入深處。
……曾經,他也踏足過這條道路。
那是段對他而言已遙不可及的時光,然而,即便記憶會隨著時間流逝而淡去,極其重要的那一部份依然留存了下來,自那一日起日復一日地回想,最終沉澱在了他的心底,直至今日。
被遺落了的曾經,縱使時光流轉……仍無法輕易將其抹去。
那一日不疑有他地啟動魔法,離開「貝里」之後,他確實將裝有花的盒子交給了老師,並冷靜迅速地說明了情況,然而在聽到他想爭取援手回到「貝里」的請求時,老師卻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而後,作為回應,老師在他的面前打開了那個盒子。
──空無一物。
『虛假的存在是無法帶回到真實的,在我所架構的、連結真實與「貝里」之間的橋樑中,唯一能穿過其中而必然不變的……』
她將盒子隨手擱在一旁的桌子上,彷彿那盒子無關緊要。
『就只有唯一必須相同的你,伊爾,以及作為架構通道時一併納入的烏利斯與格萊妮。你們確實在那裡拿到了這朵花,並做到了我希望得到的效果。』
滲人的涼意隨著老師的話語,滲入骨髓,讓他莫名地感覺全身發冷。
『你完成了我希望你能達成的階段目標,做得好,伊爾。』
那當下伊爾沒能完全聽懂老師的意思,但很快,他就明白了。
首先,是他無法再次回到「貝里」的事實,能做到這點的只有老師,但老師卻以「現在的你再進去也毫無意義」為由拒絕了他。
其次,是他們前往的「貝里」是假的,世上確實存在著名為貝里的城鎮,但絕不是他們通過魔法前往的那一座。
最後,他才終於明白,他們此行所謂的任務,不過是老師長年研究計畫中的一環。他們踏足的那座名為「貝里」的繁華城鎮……就如試煉是發生在幻境之中,整座「貝里」,不過也只是老師利用流焰木的花構建而成的、完整而彷彿世界縮影的幻境而已。
『……妳騙了我們?』
他說不清自己是憤怒還是失望,但明白兩名同伴恐怕再也回不來的現狀後,他仍是忍不住對著一直以來敬重的老師怒吼。
『我們這麼相信妳、為了完成妳的任務不遺餘力,但這一切卻只是騙局?妳早就預料到事情會這樣發展、他們會永遠留在那裡回不來嗎?』
『那也只是必要的犧牲罷了。』
老師的平靜與伊爾的激動成了強烈對比,那是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識到,他從不了解這個實際上是他的母親,卻一直喚作老師的女人。
他不該回來的,本以為能顧及全局的決定,反而讓他全盤皆輸。
『……請讓我回去。』
他強行壓下怒火,那沒有用,既然這一步已經踏錯,他必須在還來得及的時候修正才行,無論有沒有援手,格萊妮都還在等他回去,他答應過的。
『你現在回去,只會連自己都賠上了而已。』老師說著,毫不留情地調頭往外走,『但如果你真的想要拯救他們,那就跟我來吧。』
這話讓他一怔,卻很快意識到老師並不只是單純後悔心軟了想幫他,她的語氣依舊冷淡,腳步沉穩如昔,這表示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或是她早就打算要這麼做了。
『……』
而他,明知老師此舉很可能也在計畫之中,自己頷首答應不過是再次成為棋子為她所用,但這是唯一一個能挽回的機會,要是自己拒絕,格萊妮和烏利斯便真的不可能回來了。
老師並不在乎,其他人遠水難救近火,要是連他都在此刻拒絕最明白一切的老師提出來的可能性……他邁步跟了上去。
想要救他們回來,他必須仰仗老師的力量。
踏入了研究室,老師確實如她所說,異常大方地將所有的研究資料都攤在了他眼前。透過流焰木架構世界的原理、運行方式、世界準則,無數的研究計算與複雜的圖示穿插其中,即便他已跟著老師學了多年的魔法,一時間仍難以看懂大半。
再來,是一份實驗日誌。
翻開老師夾著書籤的那一頁,讀了幾行字以後,伊爾就發覺老師的計畫早在數年以前就開始了。而老師特別讓他看的這一頁,紀錄的便是進行實驗所需的最後一樣材料,與帶回它的過程。
──時間是六年前,老師獨自帶回了連結著銀葉赤花的流焰木枝幹。
『要說曾經發生過什麼……三年前的試煉中,有一名外來的參加者被流焰木給「懲罰」了。』
參與試煉時與瑟琳談話的內容浮現在他的腦海裡,女騎士的話語和日誌上的內容,竟是微妙地對上了。
讀著文字,他不敢置信、卻又不得不去相信。
外來的參加者將流焰木之花連著樹枝葉片一同切下,這是確實發生過的事,只不過不是在三年前,而是在此刻的六年前,發生在真正的貝里。
參加試煉的是一名女子與隨行的年輕少女,承擔「懲戒」的則是切下枝幹的少女。女子獨自帶著枝幹與花離開了貝里,少女則在試煉中不幸喪命。
他記得的。六年前,他與她的最後一面,留有一頭金燦髮絲的少女一如往常,進行練習、教導較年幼的孩子們、協助老師,在休息的時間與他聊天打鬧……對當時大部分在魔法塔裡學習的孩子中,「她」無疑是極受大家信任與喜愛的,大家的姊姊。
但那麼耀眼而溫暖的一個人,卻在六年前與老師單獨外出的任務中喪命了。
他依舊記得少女臨行前是笑著與他告別的,殊不知那一面之後,即是永別。
塔裡的孩子們聽聞死訊後一片悲傷,他還記得格萊妮是其中一個哭得最慘的孩子,連那時候性格叛逆、只聽格萊妮與老師的話的烏利斯都安分了許多。後來,大家一起替姊姊舉行了葬禮──她和大多數的孩子一樣都是老師帶回來的,沒有親人,就只有他們。
但她就那樣消失了,葬在魔法塔周圍花園裡的僅是用以紀念的衣冠塚。
之後的好一陣子他受了影響,變得沉默,只專注在精進魔法與武技上。他仍記得「姊姊」的模樣,他想留下些什麼,不希望她就這樣徹底消失在所有人的生命裡。
於是他延續著她的精神照顧塔裡的孩子們,卻忘了探究一件事情。
──讓姊姊喪命的那場隱密的任務,實際內容究竟是什麼?
姊姊的死,加上本就隱蔽的任務類型,讓他們沒有想到要去探究,僅是聽信了老師單薄而簡略的說詞。直到時隔六年的現在,伊爾才終於知道她是為了什麼而死。
姊姊正是為了摘花,而在懲戒之中命喪貝里。
……就和如今被困在虛假的貝里中,無法回來的烏利斯與格萊妮一樣。
那一頁日誌後記錄的是研究過程與一些瑣事,他大略掃過艱深的學問,而後找到了相隔六年的這一天。老師讓他們前往「貝里」,去摘那朵幻境裡並不存在的花,讓他們徒勞地遺留在了世界裡,找不到回家的路。
『摘下花,被虛幻束縛的,是烏利斯還是格萊妮?』
老師問他。
被虛幻束縛……在幻境裡重新生長的那一株流焰木,就是當年老師帶回來的花與枝幹,遺留著當年被連著枝葉切下的舊事,讓進入「貝里」摘下花的外來者一併受到了所謂的懲戒,束縛在了那個虛假的城鎮裡。
雖不完全,但這多半與烏利斯異常的舉止脫不了關係。
至於「貝里」的人們為何不受懲戒影響,正是因為他們本就是虛假的一部份,只有外來者──從名為「貝里」的虛假世界外而來的外來者,才會遭到懲戒,被束縛在了幻境裡。
『……是烏利斯。』
『果然嗎。』老師不太意外,『既然你堅持想帶他們回來,那這些資料,還有「貝里」,就交給你了。』
『……什麼?』她的舉止又一次超出了伊爾的理解,或者說接連而來的事件與真相,讓此時的他還沒能好好吸收消化這些資訊,『這不是妳的研究嗎,為什麼?』
他不明白,老師究竟想得到什麼,把他們送進這個宛如實驗場的世界裡,現在又將一切交給他,她究竟是想從這長達六年甚至更久的計畫裡得到什麼?
老師將視線挪往桌上堆著的各種研究紀錄,沉默半晌,才開口回應。
『這個世界是一致的,它不存在著矛盾,但也因此,它是不完備的──總有些事,我們無法從世界裡得到答案。』
她輕緩地敘述,話語背後蘊含著伊爾仍未能完全理解的重量。
『想要改變這樣的無能為力,唯有跨出世界,再從世界之外,取得足以撼動世界的力量。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了,只要這樣的可能性真正存在。』
收回視線,她望著他。
『發生於「貝里」的悲劇,對留在裡面的你們來說是無解的,但此刻的你已經來到了世界之外,也就是說,你擁有扭轉悲劇的可能性。』
『伊爾,向我證明吧,人的決心,可以撼動世界永恆不變的真理。』
於是,自那天之後,接手所有紀錄的伊爾開始了沒有盡頭的研究。
世界永恆不變的真理。他記得,「母親」成為「老師」的那一天也說過類似的話,只是當年的他太過年幼,除了這隻字片語,其他的事都是模糊不清的。
但隨著研究、理解,翻閱各種資料與那本日誌,他漸漸明白了老師想要的是什麼。創造出這樣的世界,又將他們引入這裡,堆砌出絕望……而後,又希望他能設法推翻。
希望他來證明,從世界之外撼動世界的可能性真的存在。
……可他想做的,就只是把自己重要的同伴平安帶回來而已。
有了答案,伊爾不再追究老師做出這一切的理由,不論這對老師來說是單純的研究還是另有其原因,那都不是他該浪費心力去追查的地方。
他花了數個月才終於理解「貝里」運行的原理,並勉強以魔力與「貝里」進行了連結。他嘗試著試探這個世界,在這過程中又明白了為何偏偏是他們的理由。
就如錨定座標需要依靠血脈,這個由老師一手建立的世界,流有老師血脈的他是除了老師外最能被這個小世界接納的人,換作是其他人,要試著探索世界的內部不被保護的機制完全拒絕,恐怕得花上更長的時間。
但即使如此,想要再次進入也不容易,老師沒有意願幫忙,伊爾也清楚靠自己掌握是最穩妥的方式,於是他開始了觀察,很快便發現了這個小世界的特殊之處。
「貝里」繁華而熱鬧,但它卻永遠只有繁華與熱鬧。因其虛假,所以不變,於是這世界將時間切割成了圓,讓它永遠只走在三日的時光之中。
第三日的夜晚連接著第一日的白天,於是一切重置,又一次地走往悲劇。
對應老師的筆記,伊爾找到了一段講述這件事情的內容──倘若他們所處的真實世界包含著所有整數,能從第零日、第一日、第二日、第三日這樣一路無盡頭的數下去,那麼「貝里」就是一個只有「零、一、二」的小世界,第零日、第一日、第二日之後,理應數到的三便會在小世界裡成為零。
在小世界裡,零與理應是三的位置是相同的,但一旦拉回到了世界之外,它將現出本貌,與零分成不同的兩個存在。
也就是說,即使「貝里」呈現著不變的三日循環,但它依然可以在外力的影響下產生微妙而不被世界規則察覺的不同。
這就表示,他有機會挽回所有的悲劇,在一切開始之前。
伊爾終於在無止盡的研究中找到了一絲曙光。
做了充足的準備,伊爾才嘗試著重新進入輪轉著三日時光的「貝里」,但他卻發覺自己倍受限制。戴上面具與斗篷,抹去自己的身分只是最基礎的保護,一旦他大力干涉了時間流轉的軌跡、使之產生矛盾的分歧,那在世界又一次重置為零的瞬間,他就將被世界的自我保護機制驅趕在外,想再次進來就會變得更加困難。
但伊爾並未因此而灰心,比起完全的束手無策,能有一次與世界對抗的機會,就已經是奇蹟了。
只要他蒐集完足夠的情報,規劃安排好計畫,那麼他就能冒險踏入這座繁華的城鎮,去將烏利斯與格萊妮拉出悲劇的軌跡。
伊爾就這麼以一個觀測者的身分留在了城外。
無數次的嘗試換來無數次的徒勞無功,他花了更多的時間去了解這個世界,而後小心翼翼地在確認過後進行嘗試。讓最後一日獨自流落城外的格萊妮戴上面具返回首日,是他第一個大膽的嘗試,而當世界依然以同樣的悲劇收尾,他卻好端端地留在城外時,他終於鬆了口氣,知道自己賭對了。
慢慢的,他數著「貝里」輪迴的次數,透過格萊妮,逐漸對這裡有了更深的了解。
在這名為貝里的世界裡,彷彿對應空中懸而不變的星子,他無法撼動之事有三:其一,他無法扭轉世界裡的「伊爾」帶著花離開的事實;其二,那朵花註定由烏利斯摘下;其三,唯一能影響世界走向而只受最低限度的限制的,是未被世界約束,透過老師的魔法進入「貝里」的格萊妮。
但即便是格萊妮,也無法阻止烏利斯在試煉裡摘下花。這個最直接扭轉悲劇的方法,從根本就註定了不可能。
事情彷彿又一次回到了原點,但伊爾很快便發現不是這樣。
這條錯誤的道路,卻意外凸顯出了一個格外特別的人。
──瑟琳。
「貝里」的人都是虛假的,他們雖然看似栩栩如生,卻只能作出有限的反應,但如果這個假設是對的,瑟琳便是其中最無法被忽視的矛盾。
她太過真實了,不像他們遇到的大部分人那麼單調,伊爾不只一次從格萊妮口中聽見瑟琳的事蹟,他便開始留意起這名女騎士,並逐漸確定她一定有某種特別之處,甚至必定是他扭轉悲劇所需要的一片拼圖。
而想瞭解瑟琳與眾不同的理由,最快的方法卻是讓格萊妮繼續抱持著虛幻的希望,順著註定失敗的道路直至盡頭。她不可能拯救任何人,卻能讓他更接近他此行的終點。
……但這樣是對的嗎?
伊爾沒有答案,但如果不循著這條路走,他不知道自己還要嘗試多少次,才有可能找到另一條通往救贖的道路。
可他沒有那麼多時間可以揮霍。
身處這個悖理的世界,正確並無法帶領他們走到終點,他們每個人都得在錯誤的路上摔得粉身碎骨,才能以謊言堆砌出回家的道路。
伊爾終究選擇硬著頭皮、背負著罪惡感繼續走下去。但他不會忘記他們流連於此的次數,他必須牢記每一次的意義──直到能扭轉悲劇的那一天到來。
直到他們終於抵達遙遠未來的明日。
「──哈囉,這位先生?你還醒著嗎?」
一聲精神飽滿的呼喊聲響起,頓時清醒了的伊爾重新睜開眼。陽光穿過雲層灑落在了橋上,他輕輕地半瞇起眼,在他面前的,是一位神采奕奕的少年。
夜晚過去,白日又一次的到來。
在僅有寥寥數人能察覺的時候,世界已又一次地重置為零。
而後,新的一天──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