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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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0-22
  我看著寢室的天花板,奢侈的揮霍了一點時間在發呆上。

  我並不是很介意真的連作夢都會夢到在練劍,但我也不排斥夢到一些更愉快的事情,比如說……比如說……呃……理性在上,我怎麼可以這麼可悲?

  不過,另一個部分……

  我將手掌按在左胸上方,感受著依然劇烈跳動著的心臟,還有陌生的情感。有一點點像是……遵循特定週期運行的規律,漏了一拍。

  這是不是就是心悸啊,我該去醫務室看看嗎?

  一陣窸窣聲傳來,讓我注意到有個波動改變了狀態,換成了更接近清醒狀態的波形。

  我自床上彈起,落地時彎曲四肢,沒有發出半點聲音,我安靜移動的技術早已爐火純青了。

  晨間的例行公事有了一點改變。當你可以使用意識控制水流的時候,清潔變成了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

  我還在研究控制的層面有沒有可能造成相態變化,弄出超臨界流體不僅很酷,還很實用。只是目前我還沒有發現任何能夠達成我目的的方法,但我不斷嘗試新的策略。

  像是今天,我將水分子不斷往一個點集中,嘗試強迫它們形成晶格。如果我能夠憑著意志力產生十億帕斯卡的壓力,我就能捏出冰六的四方晶系晶體。

  想想其實好想目標有點太遠大了,可是我相信練習是通往完美的不二法門。

  洗澡加上乾燥的時間現在用不到一分鐘,也不用再煩惱曬衣服的問題,讓我多了很多時間在竿子上吊著,順便探索,還有什麼事情是我能做到的。

  我放鬆意識,看著沒有任何變化的渾圓水珠,在旭日的照射之下閃閃發光。

  將尾巴甩向對側方向,讓我調整了稍微滑下去的姿勢,繼續掛在金屬桿上。

  瞥了眼放在角落的不起眼晾架,一股說不上來的情感油然而生。

  我已經想不起來一開始怎麼會注意到那東西在角落的了,可能只有像我一樣絕望又無助的可憐蟲才會聯想到這架子的用途。這說不定是某個清洗機還沒有普及的年代就被遺忘在那裡的骨董。

  不管怎樣,我想我很感激,這些日子以來從中所獲得的協助。相信日後的某一天,會有其他和我有著一樣困擾的斯諾,能在那個不起眼的角落找到所需要的東西。

  或許我應該留個訊息,鼓勵未來的某匹大灰狼,也嘗試用意識控制水流?

  不過我也完全不懂這有什麼運作邏輯在裡面,還是算了。

  這一切都是相關聯的嗎?所有發生在我身上的奇怪事件,和我所能做到的事情?哪些是因,而哪些又是果呢?

  或許有天我將會找到答案,不過我現在只想知道,我到底能不能在室溫下讓水結晶。

  所以,一邊曬著暖暖的晨間陽光,一邊感受著曉風自每一根毛髮的最末稍吹過,我用盡全力,以意識對著拇指大小的晶瑩液珠施加壓力,要求最狂野的可能化為現實。



  我沒有想過,原來這樣會讓我精疲力盡。但是至少知道了自己的極限在哪,以後可以有個大概的參照點。

  不誇張的說,我差點連湯池都拿不起來了,碗裡頭的乳酪像是凍土一樣難挖。

  我沒有餘裕分神在外在事物上頭,所以今天在食堂裡頭發生的事情,我第一次不用假裝,而是真的沒有注意到任何情況。

  直到某個物體以拋物線進到我現在布滿盲區,並且縮小了許多的感知範圍中,卻遲遲沒有如同預期的掉在我身上時,我轉過頭查看,才發現皮克西爾波克站在我旁邊。整個食堂一點聲音都沒有,空氣好像凝滯了一樣,所有的目光都看向皮克西爾波克。

  我抬起視線,順著白狼高舉著的左臂,看到某種富含水分的紅色漿果被抓握在他的手掌中。紅色的果汁順著皮克西爾波克手臂上毛髮的紋理往下流,有一些碰到了白色襯衫而暈開,另一些聚集在濕透了的毛髮末端,然後滴落到地上。

  他把破掉的水果放到我的托盤上,讓一些汁液混著種子形成了噴濺的圖案。接著他以非常緩慢的速度,瞪過整個食堂,沒有遺漏任何一個角度。除了我自己吞口水的聲音之外,整個空間只有靜默。

  皮克西爾波克表示了非常明確的訊息,我想所有人都收到了。

  他終於繼續移動,把托盤放好並離開食堂以後,各種壓低的交談聲才再次開始出現。但我注意到許多人不時偷偷瞥向食堂入口,好像怕皮克西爾波克突然回來一樣。

  好吧,好像有點……太戲劇化了?

  我看了眼托盤上的水果,從發達的萼片和種子型態判斷這是茄科植物的果實。我用湯匙對漿果戳了幾下,考慮是不是應該把它吃掉,不然好像有點浪費。



  「……所以,澳大利亞公國宣稱權內戰,最終由鬃狼家勝出。史上第一次,也是目前為止唯一一次,非品種狗家族獲得了公國等級的法理封地。但是在當時的艾許支派皇帝──德斯特的協調之下,丁格犬仍然保留瑪斯塔尼亞作為家族領地。

  之後的課程,生物學大師會和你們解釋這是一件多麼諷刺的事情。或許這其實是德斯特的惡趣味也說不定,畢竟很多後世學者認為德斯特並沒有表面上的那麼賢明。不過這就是另一段歷史了。

  新任的澳大利亞公爵帕瑪,在加冕典禮之後,也被皇帝和其他八位公爵承認是帝國之牙的主人。丁格犬對此想當然頗有微詞,認為旗艦不得參與蓋亞領域之內衝突的法律,是他們輸掉內戰的主要原因,現在又要將全太陽系火力最強大的星艦拱手讓人,實在是無法接受。

  不過丁格家的抗議沒有受到任何重視,帝國旗艦所有權和爵位是一體的,這是帝國的幾條基石律法之一。丁格家能保留帝國之牙艦隊,除了旗艦以外,在戰後倖存下來的其他船隻,已經是很優渥的條款了。

  公爵帕瑪作為唯一的非品種狗公爵,非常急著證明自己的價值,所以執行了許多過於躁進的決策。其中最為人詬病的,就是最終演變成『白道屠殺』的貓科動物難民危機。我們會在之後的章節詳細解釋。」

  歷史大師克林走下講台,在前排座椅附近來回踱步。

  「歷史沒有起點和終點,一切發生了和將要發生的事情,都是大霹靂之後所產生的餘波。」他抬起手來,對著投影幕比了比。「如果沒有黃金家族策劃了一個世紀的陰謀,併吞整個美洲,鬃狼家就不會出走到澳大利亞,自然不會有後續的宣稱權戰爭。」

  畫面上現在呈現的是鬃狼家的遷徙軌跡,還有澳大利亞宣稱權戰爭期間交戰雙方控制區域的變化。

  「沒有受到鬃狼家擊敗丁格家的鼓舞,貓科動物的出走運動就不會發生,也不會讓事情演變成最終的悲劇。」克林走回講台上,倚靠著講桌。「那是什麼給了黃金家族整併美洲的動機呢,他們又是如何成功的?」他抬頭瞥了一眼講堂後方,可能是在確認時間。「時間差不多了,讓我們下一堂課再繼續吧。不過別忘了這周的作業,『宣稱權與封建法理』。」

  講堂的人群散得差不多以後,我走向大師克林,想要嘗試獲得一些困擾著我問題的答案。

  「為什麼……」我向大師致意,他對我投以鼓勵的笑容。「為什麼同樣作為被壓迫者,鬃狼家沒辦法……」我其實不知道該用哪個詞才能精確的表達我的想法。「……同理,那些出逃的貓科動物呢?」

  「這麼認定可能有些過於武斷了喔,里希特。」大師一邊收著東西一邊說道。「為什麼你會覺得,鬃狼們並沒有同理貓科動物呢?」

  「可是……」我並沒有想過這個可能。「……如果是這個情況的話,不就表示,鬃狼們即使知道身為被壓迫者的痛苦,還是和他們的壓迫者做了一樣的事情嗎?」這個場景讓我不寒而慄。

  「這也是有可能的。」大師和我對上視線,耳朵微微下彎向我指過來。「我想你是想要宣稱,鬃狼家成為了他們應該要反抗的存在,是不合邏輯的是嗎?」

  我點了點頭,沒有移開視線,堅定自己的立場。

  「所以你覺得,鬃狼家應該要把對自己的利益,和貓科動物的利益,放在同一個基準點嗎?」大師的瞳孔縮小了一點,耳朵的動作也更明顯了。

  「聽起來……」我吞了口口水,但沒有退讓,強壓下侷促不安的身體。「……很符合邏輯。」

  大師克林放鬆了表情,重新豎起耳朵,歪了下頭,輕笑了一聲,拍了拍我的手臂。

  「里希特,或許你很聰明,但你的學識顯然還不足以利用邏輯作為工具來進行辯論。」他將黑色公事包提起來,另一手調整了一下領帶。「我不是說你剛剛的想法矛盾,不是這樣的。」他笑著歪了下頭說道,以眼神示意,讓我注意到自己的耳朵垂下來了。「捍衛自己的立場,空有……」他將頭歪向另一邊。「……情感,是不夠的。」

  那是什麼意思呢?我看著大師卡其色的套裝思索著,一邊撥了撥耳朵,讓他們重新立起來。

  「我相信我們日後還會有機會更深入討論這個問題的,只要你認真上尤拉匹的課的話,你就會理解你還不足的地方。」他再次歪了下頭,瞥了眼講堂後方的電子鐘。「那堂你已經快要遲到了的課。」

  在大師的暗示之下,我和他道謝,並且拿起我的背包,走出講堂。

  在通往另一樓層的樓梯之間,我思索自己缺少了什麼。所以,我覺得所有人都應該能相互理解,不要只會相互傷害,是單純訴諸情感的想法嗎?

  進到了哲學樓層,找到講堂,我依照慣例,選了遠離其他人的位置坐下。

  我其實從來沒有弄懂,哲學到底哪裡講邏輯了,或是為什麼是科學之母。要我說,實在是太抬舉哲學了。我的腦袋還在因為上一次的「電車難題」混亂不已,有點難理解所謂的思想實驗除了自找麻煩之外到底還有什麼實用性。

  但是大師克林都這麼說了,我想他大概了解什麼我還不懂的事情。所以我把尾巴垂下來,努力保持最開闊的想法,認真的豎起耳朵,準備迎接自找麻煩的哲學家們在數千年前留下來沒有解答的挑戰。



  「……世界上充斥著各種不公、痛苦,和悲傷。」哲學大師尤拉匹總喜歡在講台外的座位區穿梭,鼓勵大家和他互動。「各位身為大灰狼,在元老院的庇護之下可能不太了解,每一天真真切切的面對諸如奴役、虐待、種族屠殺等等問題的困擾。」大師優雅的轉身,皮鞋在地板上發出喀喀的聲響。「不過痛苦就是痛苦,雖然程度可能不相同,但是食堂的食物合成機老是做不出來你想要的餐點也是一種痛苦。」

  有一些人笑了。我強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好奇著他們是不是真的懂什麼叫做「食物合成機老是做不出來你想要的餐點」是什麼意思。

  「所以有天,世界上最有能力的人集合在一起,為了一勞永逸的解決關於全世界『痛苦』的問題。經過了許多時間的研究、辯論,還有實驗,最後他們找到了解決方法。」大師走回講台前方,大張手臂高舉著。「快樂機器!」

  大灰狼後退了一步,站回講台上,將頭微微抬起,故作嚴肅的高聲呼喊。台下響起了一些笑聲,把睡著的一些學生吵醒。

  「能給予你所有你能想到的快樂體驗,並且完美到沒有任何破綻!最微小的片刻、最極致的喜悅、最狂野的幻想,沒有任何情境是快樂機器無法呈現的!」大師的語氣已經像是極端邏輯主義者在發表演說的樣子了,我想他應該很適合幹這行。「千萬不要誤會了,快樂機器不是只能給你所有和快樂有關的體驗,而可以給你所有能夠滿足你的體驗。你想要挑戰、痛苦、磨難?」大師放下雙手,歪了下頭,微微傾身向前。「從零到一百,所有程度、任何的細節,應有盡有!」

  「現在唯一剩下的問題就是,」大師恢復站姿,走回講台前方,環顧著講堂,讓話語沉澱。「你願不願意進入快樂機器,並且永遠的在裡面生活?」

  先前睡著的人幾乎都醒過來了,有幾匹大灰狼臉上甚至是興致昂然的表情。

  真不知道這個主題會讓他們感興趣。

  我將注意力收回,感受到內心深處的某種騷動。

  任何我想要的體驗都可以嗎?也就是說……成為……任何人?

  「我不會進入快樂機器。」某個聲音說道,我繼續看著自己的桌面,搓著手掌。「虛假的經驗沒有任何意義。」

  「你怎麼知道,什麼是虛假的經驗呢?」哲學大師緩緩地說道。「你怎麼能確定,自己不是一個浸泡在培養夜裡面,插滿了電線的大腦?」

  嗯……我想這是個好問題,我總是覺得自己就像一顆泡在培養夜裡面的大腦。

  「呃……可是我……」聲音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好像要解釋如此明顯的事情太困難了一樣。

  是的,我們該怎麼解釋我是我、天空是藍的、海水是綠的,我現在真的坐在這裡胡思亂想呢?愈是簡單,愈接近本質的事情,好像愈難以解釋得清楚。

  或是說,解釋真的是有必要的嗎?這是不是就證明了,本質自身就有著某種多餘的缺陷?單純的存在,不就是不證自明的真理了嗎?

  「我就坐在這裡,正在說話啊。」發言的大灰狼最後嘗試提出的論點,是描述自己目前的狀態。

  「你『感覺』到自己正在坐著,還有說話,以及眼睛所見到的事物,全部通通都是電生理訊號罷了。」大師尤拉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道。「靠著外部電流訊號的刺激,可以完美的模擬你現在擁有的感覺。這技術幾百年前就已經做到了,被使用在幫助失明的人重建視覺,或是其他感官模擬等。」大師揮了揮手,投影布幕上出現了一個護目鏡,許多電線、晶片,還有十二對腦經網路圖。「當然運用在其他生理機制能夠正常運作的人身上會有一些限制,但總括來說,千百年前只是思想實驗的議題,如今早已成為了現實。」

  「但是就算我沒有辦法區分出真實和虛擬的,決定要進入快樂機器這件事情本身,就已經知道了往後的所有經驗都會是假的,這讓一切沒有了意義,所以並沒有辦法引發足夠的動機去進入快樂機器。」

  虛假和……真實嗎?我輕輕用指甲在講桌上緩緩地敲著。

  「所以能不能確保真實與否,是最重要的前提嗎?」

  大師繼續對話,可能是試著用提問,讓大家思索自己的動機,是否符合最終目的。

  喔,原來哲學的邏輯性在這裡,重點並不是在是否能真的解決問題,而是嘗試提出想法過程中的自我檢視和辯證。

  但我暫時沒有心情讚嘆科學之母的精妙,或是替自己終於弄懂了這點而感到興奮。

  我仍然無法停止幻想著,進入快樂機器的以後,我將會看到什麼。說不定只是永無止盡的空白吧。

  真是羨慕,可以如此果決,因為認定那些快樂的經驗是虛假的,就能拒絕進入快樂機器的人。



  黃昏時段我的精神已經差不多恢復了,但本來就不是以耐力見長的我,在每天例行的越野長跑中落隊,變成拖尾隊伍中的最後一匹。

  金黃色的夕陽照映在山壁上的積雪,刺眼的光芒讓我瞇起眼睛。

  我一向不太喜歡冬天,作為一匹有三層毛皮的大灰狼這樣說可能有點奇怪,但我真的是有夠討厭低溫的──不會感到寒冷和舒適是兩回事。

  我壓低身體,迅速的跑過風口碎石坡,調整尾巴的角度維持平衡,在腳下的立足點崩落之前便邁出下一步。

  馬博拉斯山附近的地形險峻破碎,但是等到夏天來臨,會讓這一帶的山脈展現出另一個面向。白雪皚皚的荒岩峭壁有種非常孤傲的美感,但我更喜歡綠草如茵充滿生機的景色。

  幾聲笑鬧和低俗揶揄的口哨聲引起了我的注意,讓我順著其他大灰狼的目光,發現了對面山腰小徑上的雌性斯諾隊伍。她們正對著我們這邊比出明確鄙夷的咒罵手勢,而隊伍前方的雄性大灰狼顯然把這當成是某種鼓勵,更大聲的表達了各種下流的奉承。

  我暗自翻了個白眼,提醒自己不要做出那麼幼稚的行為自貶身價。

  我回到練習場以後,發現大家都已經就定位了,今天是大師波洛塔負責指導,他靈活的身法和劍技,跟蓋拿充滿力量的威壓攻勢是完全不同的風格。

  我搜尋著皮克西爾波克的波動,考慮和他保持多一點距離,但我很快就發現哥並不在練習場。正在思索可能的原因時,我感覺到了蓋拿的波形從後方往我靠近,讓我立刻轉向他。

  「劍術大師們一致同意,應該要讓你的訓練更進一步。」魁梧的劍術大師語氣平淡的說道,沒有對於我注意到他的靠近給出任何評價。「跟我來。」

  不浪費一點時間,大師踏上了在山壁上刻出的數個階梯的其中一道。我的導航能力也不是很好,避免發生迷路這種尷尬的狀況,我趕緊跟上蓋拿的寬大步幅。

  「大師,我不想顯得像是個不知感恩的……」我說到一半,蓋拿便回過頭來,對我抬起一邊眉毛,讓我清了清喉嚨決定直奔重點。「我想大師們也很清楚,我以後不可能在狼群裡頭生活……」蓋拿維持著挑起一邊眉毛的表情,讓我沒辦法繼續說下去,低垂目光看著自己的靴子。

  「就是因為這樣。」蓋拿回過頭,還是用著平淡的語氣說到。「所以我們沒有太多時間。」他將一手搭上劍柄,用指腹摩擦著劍尾圓頭。「你不覺得奇怪,為什麼是我來訓練你,而不是和你風格更相近的波洛塔負責嗎?」

  我一開始還沒有意會過來,蓋拿是要親自指導我的意思,但我的確不太懂為什麼會這樣安排。大師故作平淡的語氣,讓我懷疑進一步詢問不會是明智的行為,所以最後保持感激的沉默,以順從姿態接受大師的決定。

  「皮克西爾波克也是在接受大師的單獨指導嗎?」我依然以恭敬的語氣小聲的問道。

  「你真的對元老院裡頭發生的事情一點點都不在意吧?」蓋拿輕輕哼了一聲以後問道。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畢竟這描述非常準確。「即將成年並且有潛力的大灰狼,會接受初步的集訓,最後選出五人隊伍加上候補,代表支派參與選拔。」他在某個岔路停了一下,接著走上其中一條。「選拔是展示自己最好的機會,會大大影響成為選帝侯候補的可能──而皮克西爾波克是這屆斯諾的大熱門。」

  我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回應,蓋拿便帶我來到某個鑿出來的平台,入口非常隱蔽,不是很熟悉這附近的地勢絕對找不到。

  「蓋拿‧斯諾。」大師對著平台盡頭某片看不出來有任何不同的岩壁說道,黑色的頁岩便無聲的向兩邊分開。

  蓋拿沒有花時間和我解釋之類的,逕自往內部走去,我只得趕緊跟上,不確定岩壁什麼時候會關起來。

  「歡迎,劍術大師。」我們踏進開口之後,一個中性電子音響起,並且當入口再度於我們身後無聲闔上時,柔和的光線充滿室內,照亮我們的四周。

  好吧,有點酷。

  我趁著蓋拿在黑色牆面上操作著終端的時候,打量了整個房間──那花不了多久,因為什麼都沒有的空間並不大,地板、天花板和牆面都是同樣的某種光滑的黑色材質,而我沒辦法看出來光源是從哪裡來的。

  「先挑趁手的。」蓋拿一邊說著,一邊走到我身旁,指向一面滑開的牆,其中放著數把樣式不一的刀劍。「之後我會再替你量身訂做一把。」

  我花了一點時間才確定了蓋拿的意思。

  強壓下驚訝和興奮之情,暫時將滿腦子的疑問擺到一邊,我一一點也不在乎我何德何能有資格獲得這種程度的禮物,我只能想到那把將會專屬於我的劍,我的。

  原來這就是被沖昏頭的意思?

  我挑選著武器,拿起來簡單揮幾下感受著重心的時候,我注意到了一件事情──共鳴。和那把庫房的軍刀一樣,這裡的每一把刀劍,都在我的碰觸之下發出了共鳴。

  我瞬間忘記關於屬於我的劍的事情,向蓋拿投去疑問的表情,側過頭折下一邊耳朵尋求答案,但他不為所動。

  我無法從那張撲克臉上讀到任何細節,所以我只好改變戰術,展開意識,想要從蓋拿發出的波形來解讀他的想法。

  「停下。」當我的意識邊緣碰觸到蓋拿以後,他立刻開口說道。

  大師語氣中不容質疑的命令權威讓我立刻放開意識,低垂下視線和尾巴。即使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發現了我在做什麼,或是怎麼知道的。

  「雖然異能者的數量非常稀少,在犬科帝國,甚至是太陽系的其他角落,對於他們的存在和能做到的事情其實並不陌生。但是除了足夠重要的人物,一般大眾要不是從沒聽過異能者相關的資訊,就是當成不可靠的鄉野軼聞,連族群連結相對很緊密的大灰狼也都是這樣。」隨著蓋拿的解釋,我開始明白一些事情──有勢力在刻意掩蓋我這種人存在的事實,還有,我有其他的……同類。

  同樣可以做到那些不合常理事情的……同類。我抬起頭,看了蓋拿一眼。

  「你現在還很弱小,引起的波動不容易被注意到,除非像這樣,發出探詢波動碰觸其他異能者。」蓋拿嘆了口氣以後說道,身體微微垮了下來。「我本來以為至少可以等到你達到選拔資格的年紀再來煩惱,但顯然我錯估了很多事情。」

  他抽出了自己的佩劍,那柄護手朝劍尖傾斜的闊劍和主人一樣,沒有任何裝飾或無功能結構,但光是一瞥就能從那樸素的劍身中看見鋒芒閃耀。

  雖然說和我對練時總是使用沒有開鋒的練習劍,但是蓋拿偶爾會用自己的劍示範動作,所以並不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到他的劍。但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這把劍向四周輻射出的波動。

  「你要盡快學會屏蔽自身波動的技巧,能安靜的使用能力之前,不要在這個房間之外展開意識。」蓋拿以劍尖比劃著四周一圈,我好像看到淡淡的一圈白光。是光線造成的錯覺嗎,或者單純是殘影?「只是開放意識去感知波動沒有關係,那不會在意識領域留下可被偵測到的漣漪,但是主動展開領域,或是進一步的支配,就是完全不同的狀況了。我之後會教你如何區分這兩者的差別,事有輕重緩急。」

  蓋拿說完以後,我感覺到某種……凝滯感,如同被包覆在琥珀之中那樣。我微微擺動了四肢和尾巴,像是試著在毛皮全部濕透了的情況下划水。

  「所有心靈,在『存在圈』──也就是身體──之外,會依照意志力的強大程度和其他各種因素影響,而擁有範圍、構型、密度等等,性質截然不同的『意識圈』包覆。絕大多數的意識圈都太弱小了,不會在物理領域引起任何波動或是效應。而那些足夠強大的,便是異能者。」蓋拿用拇指關節在自己的胸口上敲了兩下,然後指向我。「可以僅憑著念頭,就在自己意識支配的領域內做到各種近乎奇蹟的事情。」

  我感覺到那股凝滯感更強大了,連呼吸都有點費力,像是涉入了深水區一樣,胸口好像被什麼無形的力量壓住。

  「但是大多數的情況,不同個體之間的意識圈是會相互排斥的,所以足夠強大的意識圈相互接觸的時候,就會像這樣。」蓋拿指了指我的手說道。「把你常駐的意識圈收起來,隱藏到存在圈之內,這是最基本避開偵測的方法,等到你可以熟練的收放自如,我們再來討論進階的。」

  我試著照蓋拿說的去做,將自己的意識收回。像是將意識展開的相反,我……將意識收束,向自身內部延伸。我理解到這對我來說可能很容易的原因──隱藏自己,不要引起注意──這是我已經練習了十幾年的事情。

  當意識全部收回來以後,那股沉重的凝滯感消失了。我將雙掌舉到眼前,握握手指,確認動作恢復正常。

  「很好,和我猜的一樣,這部分對你來說應該很容易。」大師輕輕點了點頭評價道,這是他平常讚賞的表現。「如果你的能力被發現了的話,將會對你帶來非常大的危險,所以一定要能收放自如的使用各種波動屏蔽技巧。」蓋拿對上我的目光,加重語氣強調著。「我想應該不用提醒你,絕對不要向任何人透漏,我們在這個房間內除了劍術之外的課程內容。」

  行動的桎梏消失以後,我將剛剛看上眼的那把手半劍給取了下來,在手上掂著,感受完美平衡的重心,還有那嗡嗡作響的共鳴。

  「我還有點擔心你會選細劍。」蓋拿聳聳肩說道,走回終端前按了幾下,讓刀劍架收回,再次被黑色牆面蓋起。「不過……」他稍稍側過頭,用眼角瞥了我一眼。「你不是因為想要強調什麼,才選手半劍的吧?」

  「我只是覺得很適合而已。」我用單手持劍,轉動手腕,聽著劍刃劃開空氣的聲響。「手半劍會強調什麼?」

  「雖然這個命名有點怪,但是簡單來說,手半劍又被稱作雜種劍。」蓋拿將他習慣穿著的暗褐色斗篷脫下,掛上某個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黑色柱狀物。「用來指稱那些無法簡單被歸類成單手或雙手使用的劍。」

  劍術大師走到我身前,沒有斗篷遮蔽的身形,讓他粗曠的肌肉在白衫下方因為動作而賁起,加上那將近兩公尺的身高,我突然感受到某種平常在室外沒注意過的強大壓迫感。

  「因為我是雜種嗎?」說出那個詞還是讓我縮瑟了一下。「我的身分讓我的能力變成了……」我咀嚼著口中的諷刺。「……危害嗎?」我理解到,大多數的斯諾,甚至是整個元老院會怎麼看我──擁有力量的異類──不穩定、無法掌控的威脅。

  「這只是其中一個微小的原因,異能者太過珍貴,即使是最保守食古不化的老頑固都不會否認這點。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危險,是你還不懂的。」蓋拿的深藍色雙眼中閃過一道冰冷的目光,面色陰沉的說道。「不只是那些,僅僅因為你與生俱來的特質或身分就想要打壓你的人。很多時候,與能力隨之而至的各種東西,是會致命的──或是其他更恐怖的結果。」

  劍術大師話音剛落,便以和那巨大劍身不相襯的流暢向我揮出斬擊,我及時舉劍將攻擊格開,並豎起耳朵,微微踮起腳尖壓低重心,擺出「霜」式起手,警戒後續的攻勢。

  「很好,繼續維持。」我側身躲過蓋拿的劈砍以後,立刻切入到他身前往腹部位置刺擊。劍術大師收回劍勢,改用反手握劍,以「冰釘」式把劍柄舉至耳側,劃出一道弧線將我的劍從末端挑起,並用護手卡住我的劍身捲劍。「危急的時候,異能者會無意識的展開意識保護自己,就像受驚的動物一樣。你必須超越這個層次,異能不僅僅是自救用的求生本能。」

  無法抽回我的劍,而蓋拿此時放開左手去猛推劍柄末端,靠著力量差和身高差距,直接由上而下朝我刺過來。

  我試著以護手架住攻擊制止劍勢,但是蓋拿太強壯了,隨著他的劍尖不斷朝我靠近,火星也自我們交接的兵器上噴發出來。我不得不後退了幾步保持平衡,但蓋拿亦步亦趨的壓迫了上來,讓我沒有任何一絲的喘息空間。

  我崩起全身的肌肉抵抗,讓蓋拿的劍停住了一瞬間。我立刻收回抵抗的力道破壞平衡,側身一閃,劍術大師來不及收回勢頭,微微向前踉蹌了一步。我把握住這個破口,順著側身的動作,抬腿朝蓋拿的鼻子踢了過去。

  原本奢望至少能打亂他的節奏,但蓋拿以他巨大的左掌從鞋底抓住我的左腳時,臉上揚起了淡淡的游刃有餘笑容。

  我沒有停下來,靠著蓋拿抓握所提供的力道當作支點,我彎曲左腿,拉起整個身體旋轉離地,用上全身的力量改以右腳朝蓋拿的臉蹬過去。

  當我咳出肺部裡的空氣時,我才發現自己背著地仰躺著,腦袋迅速的推演出剛剛發生的事情。蓋拿反應速度比我習慣的還要更快,平常和我對練時果然沒有用上真本事──他一發現我的企圖,便立刻將我抓住腳背往地上摔去。

  但我的劍還抓在手上,我蜷起身體,貼著地面朝蓋拿的腳踝砍去,而蓋拿則是以迅速到我甚至沒有看見殘影的動作擺出了「冰釘」,將我的劍打飛脫手。我還是沒有打算放棄,自地上緊繃全部的肌肉,弓身彈起,但在鼻頭末梢碰上某個粗糙的硬物以後,讓我僵直的停下了所有動作。

  「不要愣住,」蓋拿的呼吸甚至都還是如此平穩,依然淡淡的說道。我的鼻頭抽動著,鬍子末梢在他靴子的表面摩擦了幾下,讓我有股打噴嚏的衝動。「立刻後仰,多少能化解一點衝力,犬科動物口吻被直接痛擊時的劇痛是不可能承受住的。實力相近的殊死搏鬥中,往鼻子確實的一擊肯定會分出勝負來。」

  我將耳朵貼平在頭上,低下頭,向上瞄了一眼劍術大師。

  「在異能者的意識領域中和他對抗,會有非常多的劣勢。」蓋拿將腳收了回去,伸出手來將我拉起。「但你表現得還可以之外,最重要的是你並沒有因為感到危險而展開意識。」

  我將被打飛的劍撿了起來,站回到蓋拿身前低視線靜靜聽著。

  「或是說其實,你並沒有感覺到真正的危險呢?」劍術大師少見的使用了說笑語氣,而不帶著太多挖苦的。但我還是看著地上,沒有改變動作。

  「我想應該是有……」我回憶著剛剛的感受。「我以為你真的會踢斷我的鼻子。」

  「那你更不應該傻住,而是要嘗試迴避。」蓋拿用責備的語氣說道,只是我的耳朵已經完全貼平沒辦法更低垂了。「繼續維持收回意識圈的狀態,然後看好。」我聽從了劍術大師的命令,抬起視線專注在他身上。

  蓋拿單以右手持劍,完全平舉手臂,和地面平行。強烈的共鳴從劍身傳出來,接著闊劍放出只有活物才會有的那種波動貫穿了我。

  「這是斯諾支派專門設計給異能者使用劍技。」話語和共鳴同調,劍術大師近乎吟唱的說道。「一樣從基本架式開始練習,直到確定你能完美的掩蓋自己的波動為止,我才會教你和異能相關的部分。」蓋拿並沒有其他動作,就只是維持這個姿勢而已,但我就已經感覺到從他身上朝我直撲而來的壓威。像是空氣變得緻密,一波一波的衝擊襲來,讓房間震動。

  嘗試控制著毛髮不要有反應,但我腎上腺素飆升,心臟狂跳,甚至能聽到動脈在鼓膜旁轟隆作響──這就是直面恐懼的最真實感受。我忽視皮膚下爬行的麻癢感,知道那是本能要求我展開領域自我保護的呼喊。但我也知道,我能超越這個層次。

  「雪。」蓋拿的聲音在空間中飄散,我的視線中閃過無數道白色殘影。



  這一整天下來,我第一次真正理解到了什麼叫做精神上的透支──身體的活動沒有問題,但缺少驅使肉體運作的慾望。顯然將意識圈收回,也是一件十分消耗心神的事情。訓練結束時蓋拿有點驚訝我居然成功保持這個狀態這麼久,劍術大師的小小認可讓我感覺有點輕飄飄的。

  也因為這樣,蓋拿準許我將「異能」用在清洗和弄乾自己上頭。

  「『異能』。」我小聲的說道,咀嚼著這個詞彙在口中引發的振動。昨天我還對自己近乎超自然的能力基本上什麼都不懂,今天卻知道了該怎麼稱呼這股力量。感覺有點……有趣。有能夠被稱呼的名字以後,就好像沒那麼神祕、抽象又遙遠了,而是某種真實確切存在的東西,更容易理解和掌握。就像是,我的一部分。

  不用展開意識,我靠著常駐在體表範圍的意識圈,把黏附在毛髮上的水排掉時思索著,蘊含在名字之中的力量──不論是命名的過程,或是最終被理解的稱呼。

  我開口,嘗試果決的念出自己的名字,但唯一的聲響,是止不住顫抖的下顎,和破碎的低吼喉音。

  我一拳砸上淋浴間牆面的白色磁磚,讓指骨傳來的陣陣抽痛將我從思緒中脫出。



  疲憊能有效縮短入眠所耗費的時間,但對於多夢的長夜沒有任何助益。

  「……名字呢?」蒼老的聲音有點疲憊的問。

  「怎麼可能有,他可是個雜種!」一個忿忿不平的聲音答道。

  「那就按照規矩來吧。」蒼老的聲音無奈的嘆了口氣。

  努力壓低的啜泣聲,對著無邊無際放聲呼喊只希望能得到任何迴音,但只有無窮無盡的困惑,沒有任何確切答案……

  我猛然張開眼睛,自床上坐起,意識到這並不是我自己的感受,即使那股過於喧囂的孤寂,和我胸口中某種熟悉的深刻感受共鳴著。

  是波動,是……探詢波動。蓋拿教過我怎麼分辨波動的類型,而隱隱約約的,我能感受到,那渺小到幾乎不可聽聞的……呼喚。呼喚孱弱但確切,呼喚任何願意傾聽的心靈。

  我環顧寢室,豎起耳朵,評估著各種生理指標,得出所有人都依然睡得很沉的結論以後,我翻身下床,躡手躡腳的離開房間。

  漆黑的走廊上,細微的波動持續拉引著我。我不敢違反蓋拿的命令,所以沒有展開意識。繼續尋找著鼓動的源頭,從波動強弱差異的改變去判斷方向。

  波動本身很弱,所以強度變化也很不明顯,我常常需要走好一段路才會發現方向錯了。但我漸漸的發現,源頭的鼓動中心好像位在某個我很熟悉的地方。

  穿過淋浴間以後,我確認了不管是誰發出探詢波動的,他就在陽台上。

  滿月映照在雪堆上的亮光讓我花了一點時間適應,所以沒有立刻注意到他。

  「你來幹什麼?」我猛然轉向聲音來源處,正好看見皮克西爾波克起身,在臉上抹了幾下,對我投來冰冷的目光。

  我其實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我開口的那個剎那,注意到了他一絲不掛,而且渾身濕漉漉的毛髮平貼著皮膚,那讓他結實的肌肉線條光影分明,在明亮月光下一覽無遺。一覽無遺。

  我感受到炙熱的血液衝上耳朵,立刻轉過身,確信自己慢了任何一秒,都會讓耳朵真的燒起來。

  說點什麼,說點什麼啊!我清了清喉嚨,但就連這輕咳聲聽起來都很尷尬,而且我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問你,在幹什麼?」皮克西爾波克揪住我的領口,把吻端湊到我面前說道,呼出的熱氣噴在我臉上。

  喔理性見證啊,他站得好近,太近了,而且怎麼這麼溼啊!他是你哥,他可是你哥啊,是有血緣關係的血親,你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不對,這一點幫助也沒有!想想他這十幾年來對你的漠視,根本沒有把你放在眼裡……但他替我挺身而出。不對,現在也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絕望中我想要放聲尖叫,皮克西爾波的氣味在這麼近的距離,很清晰的喚起了一些遙遠的溫暖記憶。不是不是,不要去想那個!

  我強壓下各種湧起的感受,讓四肢末端開始發麻。我猛然將頭撇開,妄想不要直接吸入他的氣味或許會有一點點幫助。我的眼珠亂轉,乞求著能將注意力轉移到隨便其他什麼都好的東西上。

  當我看見晾架上的衣物時,我理解了為什麼皮克西爾波克現在全裸的在陽台上。還有,那些奇怪的傳聞,關於他會半夜醒來,跑到某個神祕的地方。或是為什麼數年來始終如一,總是在食堂吃著一樣的餐點。

  我怎麼能,如此盲目?我不應該是,最能夠理解了的人嗎?

  緊靠著彼此的胸膛,我們的心跳聲在胸腔之內相互共鳴。

  「晾衣架。」我喃喃的開口,感覺到喉嚨有一絲乾澀。

  「什麼?」他還是怒氣沖沖的說道,緊縮的眉頭都要打結了。

  「晾衣架是你做的嗎?」我嚥下一口口水,試著用平緩的語氣說道,同時將耳朵放平,擺出順從姿勢。

  「『晾衣架』?」他順著我的目光看去,可能理解了我在說什麼。蓋拿今天和我解釋了很多東西。「對,我用庫房的廢料拼起來的。」他將視線轉回我身上,壓下右邊耳朵,表情很疑惑。

  強烈的愧疚感湧起,我能感覺到鼻頭上的一陣酸楚。

  「你只剩下一套衣服嗎?」我對上皮克西爾波克的眼睛說道。

  「沒有,我只是想要好好做個全面的月光浴,聽說有益身體健康。」他語氣中的諷刺十分明顯。

  「一開始的時候,偶爾只是顏色改變,或是扣子和口袋消失。」我保持語調平緩的說道,不想陷入負面的回憶中。「但有的時候放進去的衣服和拿出來的款式會完全不同,而有幾次我的衣服直接被分解了,連一點纖維都不剩。」皮克西爾波克的心跳慢慢放緩了,開始願意認真聽我說話。「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向任何人解釋這個情況,所以只好開始手洗衣服,然後在每天早晨等待它們乾掉。」

  皮克西爾波克一時之間沒有說話,直直盯著我的眼睛好像在找尋著任何我在揶揄他的跡象。

  「我一直相信是有人在對我惡作劇,所以不斷嘗試想要抓到始作俑者。」他終於開口說道,身體稍微放鬆下來。「直到我只剩下最後一套衣服以後才放棄,變成半夜起來洗衣服。」他輕輕用鼻子噴出口氣。「我被看到過幾次,大概就是那個詭異謠言的由來。」

  「所以你沒辦法藉由冥想,讓肉體和靈魂分開休息嗎?」我說完以後皮克西爾波克瞪了我一眼,顯然不欣賞我為了打破尷尬氣氛所做的努力。

  「食堂的食物合成機。」他的瞳孔稍微縮小了點,看起來也理解了一些事情。「你從來都沒辦法點到你想吃的東西對吧?」

  「這有點過於輕描淡寫了。」我實事求是的說道。「但畢竟都是能量而已,往嘴裡頭塞沒什麼很困難的。」

  皮克西爾波克放開我的領子,後退了一步,上下打量著我。那如結凍湖水般冰冷的目光中透露出某些……哀傷?

  「朱彼特的飛行。」他嘆了口氣淡淡的說道。「這樣會做出沒有任何味道的粥,但至少不會是某些恐怖的不該存在褻瀆之物。」他打了個冷顫,我不太想知道皮克西爾波克曾經吃過最糟糕的東西是什麼。

  「蓋拿說……」我不太確定劍術大師禁令的明確範圍,但是這是皮克西爾波克,是我……同病相憐的手足。「……有分解再合成功能的機器,在異能者附近總是會故障,異能者愈強大就會愈明顯。」

  「異能者?」皮克西爾波克歪著頭問道,顯然他的集訓內容並沒有教這東西。

  雖然蓋拿並沒有直說,但我能猜到,他指導我和異能相關的事情恐怕是被禁止的。我又看了眼晾衣架,下了個決定。

  並沒有展開意識──我沒那個膽子──而是將手搭上皮克西爾波克的肩膀,感受著他意識領域的波動。

  皮克西爾波克疑惑的看了我的手一眼,挑起一邊眉毛。

  他的意識領域也很強大,雖然基礎狀態所佔的空間比較小,幾乎緊貼著皮膚,但是清晰的脈動依然宣告著擁有者的力量──而且我們的意識波形甚至很相像。我調整著自己的波動頻率,直到我們的意識同調。

  我向他探去,將自己的意識延伸出一部分,讓我們相互接觸。

  皮克西爾波克打了個大大的冷顫,雙眼睜大,放大的瞳孔中滿是訝異,那雙藍眼緊緊盯著我,下顎微張,但他並沒有退縮。

  我們的意識以相同的頻率共振著,我能感受到自己的意識像一股能流,在他的皮膚上流竄著。現在,我們的意識圈是一體的。

  我輕輕鼓起意識,把液體從濕透了的毛皮上分離出來,從尾巴開始,然後全部的水都順著我們的毛髮,匯流到我碰觸著他肩膀的手,再從我的肩膀流到另一手的指尖,形成一顆水球。皮克西爾波克維持著訝異的表情,看著我將水球扔下陽台,消失在視線之外。

  一時之間,除了液體落在雪堆上聲響,還有偶爾吹過的風之外,四周沒有任何聲音。皎潔的月光甚至捕捉到了我們毛髮末端最細微的部分,徐徐的冷風以近乎慵懶的頻率,讓我們的影子輕輕搖曳著。

  「你可以做到這種事情多久了?」皮克西爾波克花了點時間,但看起來總算是回過神,接受了眼前所發生的事情。

  「基本上是從我有記憶以來就可以。」我回答道。「但以往都是控制自己身上的水,這是我第一次嘗試幫別人弄乾身體。」

  「這世界真是瘋了。」皮克西爾波克從鼻子裡噴出口氣,哼了一聲,走向陽台邊緣,尾巴往左甩去。「所以是怎樣,我也是……『異能者』嗎?」他不悅的隨意抬起右手揮了一下說道。

  「應該是。」我小心翼翼的回答。「只有夠強的異能者可以發出探詢波動。」蓋拿沒有解釋得很清楚,但大致上有提到不是每個異能者都能控制波動,最弱的異能者只能被動感受波動而已。

  「所以你不但在劍技造詣上狠狠的踢了我的屁股,即使我比你年長三歲、還有三年額外的練習和經驗,」他用雙肘靠著趴上陽台,手掌壓住兩邊太陽穴。「還有這個……異能,」他有些遲疑的說出這個詞彙。「你從有記憶以來就能做到……」皮克西爾波克抬起右手,轉動手腕在空中隨便晃了兩下。「不管那是什麼。」

  我靜靜的聽著,大概能猜到這會往哪個方向走去。我開始理解為什麼蓋拿會說,希望我們能夠理解彼此了。

  「他們還說,我非常優秀,備受期待呢。」皮克西爾波克苦笑了兩聲。「狗屎。」他啐了一口咒罵道,仰起頭看著月亮。

  風此時稍稍變強了一點,吹動皮克西爾波克的耳朵和尾巴末稍微微擺動著,一行淚水自藍色的眼眸中流下。

  「誰會讓一個孩子,去照顧另一個孩子?」皮克西爾波克語氣中的孤獨感是如此的熟悉,我好像聽著自己的獨白一樣。「為什麼……我需要那麼拚命的去獲得認可,好像我如果沒有優秀到有資格被其他人利用,就沒有存在的價值一樣。」晶瑩的淚珠自毛髮末端落下時,閃爍著月光。「這世界根本就壞掉了。」

  皮克西爾波克雙手握拳,砸向陽台邊緣,讓一些積雪被震落。

  「皇室基本上沒辦法對九大公國做出直接干涉,而且更大的問題是,為什麼是封建制度啊?」他露出犬齒憤怒的問道。「各個支派間禁止混血,為了保護『種源』的純淨。」皮克西爾波克咬牙切齒的低吼著。「是啊,種源的純淨,好作為用來控制九大公國的籌碼嗎?」他大笑出聲,口中滿是苦澀。「元老院原來是帝國最有規模的皮條客企業啊!」

  我也和哥一樣,對這些事情滿腹疑問。但我知道自己不可能留在狼群中,所以從來不在意,只把所學知識當作工具和力量,這些是我遠走高飛的籌碼。犬科帝國會變得怎樣,都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但我沒想過,做為想要讓自己被接受的個體,認同並歸屬於狼群,清楚理解這些光怪陸離的事情,卻又只能咬牙忍受會是怎樣的痛苦。

  大概就是因為這樣才會突然整個爆發出來吧。皮克西爾波克半夜跑出來,蜷縮在角落低聲啜泣多久了?為什麼沒有人發現?為什麼,我從來沒有注意到?

  我只知道,我沒有父母,卻不知道皮克西爾波克失去了他父親。而且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後失去母親的。我只有想到我自己。

  「去他的選拔,斯諾可以吃我的屎!」他開始啜泣,鼻音變得很重。「一切都毫無意義,都只是遊戲,是場為了麻醉只能渾渾噩噩在虛幻中半夢半醒,被宿醉頭痛折磨著的可憐蟲們,獻上最大塊的麵包、最浮誇的馬戲!」皮克西爾波克抹了下眼角,笑了出來。「元老院,哈,真是別有深意。」

  我並不確定我真的很了解皮克西爾波克在說什麼。我有認真的聽歷史大師講課,所以我知道犬科帝國的封建制度,還有馬戲與麵包是什麼。但是我對於整個環境的不在意,讓我就像個局外人一樣──畢竟我就真的是局外人──我也沒有興趣了解更多,那從來就不會是我的世界,我也沒有被當成過是自己人。

  但是皮克西爾波克的樣子仍然讓我心痛。我也無法解釋這感覺,我們真的非常不熟。我只能猜測,我其實是為了我自己心痛。

  「……繼承法理為什麼要排除雌性、優生血統學禁止使用任何人工方式干預受孕,還有理性屁眼裡的劍跟眉毛……以理性之名,這些全都沒有半點道理啊!」他用雙手猛力在頭上抓著,拉扯自己的頭髮。

  「呃,眉毛?」我不太清楚眉毛為什麼會和這一堆東西放在一起。

  「對,理性屁眼裡的眉毛!」皮克西爾波克轉過身,將頭湊到我的面前,指著自己的眉毛。「你從沒發現,大灰狼的肢體語言,沒有任何一個是會用到眉毛的嗎,任何一個?眉毛相關的情緒表達全部都是單獨只靠眉毛而已,但是狗卻不是這樣!」

  「我沒有見過任何狗……」我只能喃喃的回應,因為皮克西爾波克又站得太近了,我只能強迫自己緊盯著他的眉毛。

  「算了,這些都無所謂。」皮克西爾波克說道,身體垮了下來。「我恨透了,這個毫無道理的世界。就好像有什麼充滿惡趣味的怪物,隱身在幕後,隨意添加各種荒謬的規則,只想看我們這些無力的凡夫俗子會怎麼反應。」

  「說不定真的是這樣。」我輕聲說道。如果我們真的能把所有壞事都怪到某個無形的力量上,該能有多輕鬆啊。

  「什麼?」皮克西爾波克顯然沒有抓到我的幽默感。

  「如果真的有人在操縱這個世界,你會怎麼做呢?」我提出假設,思考著自己可能偏好的方案。

  「我會讓他們全部都去吃屎,然後以我的意志重塑這個世界。」皮克西爾波克神情篤定的說道,好像早就準備好這個答案了那樣。

  對於他的反應,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沒一會兒,皮克西爾波克也笑了。我們兩個就像白癡一樣,此起彼落的笑出聲音來。

  我擦了擦眼角笑到流出來的眼淚,回頭看了眼晾衣架,做了另一個決定。

  「異能的重點,在於意識到『我』的存在。」至少蓋拿是這樣說的,我其實還沒有很確定這是什麼意思。「所以才會教導我們用劍,因為被當作身體的一部分,能讓異能的規則適用到武器上。這在其他射擊類型的槍械或是弓箭,甚至是標槍都沒辦法,投射出去的物體或能量幾乎不可能被承認是身體的一部分,即使意志最堅定的強大異能者也做不到。」

  我一手拿著皮克西爾波克依然在滴水的襯衫,另一手將他的長褲遞給他。他默默的接下,沒有多說什麼。

  「所以異能操作上,最簡單而不需要展開意識圈的方式,」其實我不太理解為什麼這樣並不算是展開意識圈,但是顯然異能的規則和我們以為的常識和定義不太相同。「延伸『我』的定義,或是反向進行,將目標囊括進『我』範圍中。」

  我試著將意識延伸到襯衫上,像是剛剛對皮克西爾波克做的事情一樣。但是我的意識圈一直拒絕接受,甚至會避開布料表面。

  「好吧,我想畢竟我知道這是『你』的衣服,會造成一些困難。」我嘆了口氣,停止嘗試。

  我看往皮克西爾波克的方向,剛好見證他將液體從布料中抽出來,在吻端前方聚集成一顆透明水球的瞬間。皮克西爾波克的表情顯得有些吃驚,好像不是很確定這真的是自己做的。

  「哇嗚,我花了好一段時間才從夠控制體表之外的東西。」我並沒有特意要給他打氣之類的想法,我是看著那顆拳頭大小的水球,發自內心的讚嘆。

  皮克西爾波克對上我的視線,露出笑容。那讓我胸口湧起了某種情緒。我甚至想不起來,他有曾經對我那麼友善的時候了。

  接著突然,水球爆了開來,將我們臉上的毛髮都打溼了。我和皮克西爾波克對看了一眼,接著各自笑了出來。

  「有沒有覺得,世界稍微有一點道理了?」我將毛髮上的水引導到地上,向皮克西爾波克問道。

  「一點點。」他回答道,然後模仿我的動作,將毛髮乾燥。他看著在地板上濺開的水漬,表情仍然有點不可置信。我想大概還需要一點時間消化吧,畢竟這真的有點超自然,我們的大腦並不是被設計來理解這種事情的。

  「其實我……」我要說的話被打斷了,皮克西爾波克突然抱住我,而他抱得好緊。「我……」像是思緒突然斷線一樣,我想不起來剛剛要說什麼,而他的體溫就這麼傳遞了過來。好溫暖。

  「謝謝。」他低聲說道,語氣有點遲疑。「還有……對不起。」

  不知道為什麼,這讓我的視線立刻模糊。我也不知道,原來被擁抱的感覺是如此的……安全,在所有冰冷目光環伺的敵意之中,終於有個屬於我的安全棲所。我覺得需要道歉的其實是我,但是卻哽噎到無法說話,只能緊緊抱住他作為回應。

  指腹下,他深層細緻毛髮的觸感,是那麼的柔順又溫暖。而穩定跳動的心臟,還有那個深埋在我記憶深處的溫暖氣味,讓我……喔,該死的,該死的!

  我掙扎的想要推開他,這個感受實在是太煞風景了,可是顯然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東西的規則是毫不講道理,而且和我們簡單的大腦以為的不一樣。

  我起反應了,而且因為我們的姿勢,他一定也感覺到了。為什麼啊,我明明對他沒有……沒有嗎?我趕緊將這個疑問丟開,很確定現在想這件事情絕對沒有好處。

  皮克西爾波克一開始有點困惑,但在我猶豫應該要故做鎮定還是用盡一切手段掩飾的手足無措過程中,他也理解到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往下瞄了一眼,然後又抬起視線,對上我的目光。接著他又重複了一次這個過程,最後露出某種恍然大悟的表情,但困惑的情緒並沒有減少。要我說,肯定還增加了。

  那藍色雙眼中的不解讓我羞愧的立刻轉開視線,炙熱到像是已經燒起來的耳朵完全無法控制的豎起,而捲到雙腿間的尾巴對情況一點點幫助都沒有,因為那會強調……我胯下鼓起的部分。

  如果不是尷尬到全身僵直,我大概會試著遮住自己的臉,然後幻想著自己正在從這個世界上消失,身影漸漸淡出,抹去所有任何一絲自己曾經存在的證明。

  皮克西爾波克抓了抓右邊耳朵,發出了介在咳嗽和輕哼之間的模糊聲響,然後也轉開了視線,從我手上拿起襯衫,迅速的對我點了一下頭表示謝意,接著便抓起其他衣物匆忙的從淋浴間離開,整個過程中沒有再看我一眼。

  我沒有注意到他的尾巴,但是這就像是……在逃跑那樣。

  還真順利,不是嗎?

  我做了幾個深呼吸,然後看了眼自己隆起的胯下一眼,用手伸進褲檔,調整成比較舒服的角度。

  他可是你哥啊,理性見證,就算只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也沒有改變這點。

  我嘆了口長氣,將整個身體趴上陽台的圍牆,思索著自己到底能有多……異常。

  我就這麼趴著,直到月亮落下,第一道晨曦灑落在我身上。我轉動眼睛,看著周遭被旭日染成同樣的金黃色,包含那些原本只有陰影覆蓋的角落。

  陽光,將會一視同仁的照在一切之上,一切。真的,是一切嗎?

  好像為了回答我的疑問,暖暖的曉風,帶著遠方青草的香氣,還有朝陽內斂的熱力,輕輕吻上了我的臉。

  是的,真的是一切,真的。